一日之雪
作者: 莉璎
寒假的一天,起得很早,来到河边散步。四周灰茫茫一片,夜间新下的白雪覆了四野,昏暗才显得灰茫。东方的亮意还只有一丝丝。远山、树木、大地好像都没睡醒。连空气也一样,一动不动,就像是紧紧塞在一个什么容器里的一大团棉絮,没有一点移动的空隙,而且还不喜欢任何别的东西侵入它的领地,不然会刺得你脸、耳朵发痛。四周静悄悄的,静得叫人害怕。脚印从家门口经过长长的河堤,撒下一串足迹。走进田野,跳进白瓷深底碗似的,四面有山、树、房屋围着。一来到这里,自觉不自觉地升起一种感觉,只要说句话,四处便会响起震耳的回声。东方越发地白了,从东方一直到头顶,不知是哪位高超的大师用毛笔轻轻地抹了一下,由明到暗,匀匀地伸到半空。蓦然感到浑身很冷,只好在原地小跑起来,踩得地上的雪“吱吱”作响。再看时,东方已透出了几缕红丝,整个天空亮了起来,周遭看得真切了,只是地上的雪不让你去仔细瞧。天边越来越红,一切披上了一层暖红,更多行人的“吱吱”声响起。山尖上忽然拱出一个淡红色的小片,像小苗出土一样慢慢向上拱。太阳,大地想拉住它、吸住它,群山想拦住它,都不行,它终于慢慢地、慢慢地跳出所有的遮挡,没有一丝光芒。新的一天醒了。
这是少年的弟弟留给我的——唯一有关冬雪的描述。一个可以用英语说话的弟弟,迷失在夜空之上飞机悬窗背后的事务劳顿,下界兀自灯火幽冥。他的脑海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累了,按下休止键。
家乡的雪花,纯白、无声、飞舞。
新雪初心
我幼小的记忆和一场大雪相连。早上推门,外面的雪有一米多厚。
萧索的境刻,白雪薄薄地飞扬了屋脊。深秋初雪一般会很快化掉,如春花凋零、旧梦一场。它们有着模棱两可的样貌,天空下着颗粒状的蒙蒙细雨,稍冷一点,它们立刻长出羽翅,变成雪花,轻翻拥撞,絮絮连片。不够冷,它们又缩回颗粒状,细雨蒙蒙。
我断断续续记录着冬雪,将至一生。
1982年深秋,全家五口人住在珠子河畔,我刚上初一。上学的大路画出一条弧线,晚自习我绕远走大路,有路灯。早上和中午上学走小路,沿着河边,步履匆匆,九曲连环着直达学校。
清晨,推开门,一阵寒气扑来。嗬!好冷啊!天空布满铅灰色的阴云,要下雪了吗?
过了晌午,刮起了寒风,夹杂着尘土、沙粒,风使劲呜呜地叫着。气温骤降,路上的行人不再是单薄的装束,都穿上厚厚的大衣,紧裹着,嘶嘶哈哈。
黄昏时分,风小了,雨点稀稀疏疏地落下来,在轻微的寒风中时而倾向一边,时而倾向另一边。过了一会儿,雨点儿结晶了,一闪一闪,发着亮,成了小雪花,飘飘忽忽地落在头上、衣服上、鼻尖上和伸出去的手心里。小雪花逐渐变大,成片了,轻轻地落在树上、房屋上、田野和山梁上。雪默默地簌簌地飘着,越来越耀眼,越来越密集,大地一片羞怩,遮了白色的面纱。
夜晚,“雪花随意穿幕帘”。那些僻静的小路横行直走,反射着淡淡的荧光。
雪夜寂静而柔和,凌空而降的雪花发出轻轻的沙沙声,伴随着梦境,等着人们苏醒。第二天早上,窗外刺眼的白,“凝华”反衬太阳的五光十色,银白而洁净。
第一场冬雪,引领了季节的转变。新年靠近了,岁月不怕经受寒冷,执着地往深冬寻找春天。
上了高中,我家从珠子河畔南迁,搬到青龙河北岸,一家五口人,住在红砖灰瓦的平房院落里。母亲在这所房子里逝去,我们姐弟妹也从这儿岔分开去。我们最初的居所,在这两处之间,邮电局南面的大杂院里,从L形胡同拐进去,那时我上小学。居所的改变似分水岭,岭那边是过往,这边新天地,岁月不曾停息。
1986年10月25日,高二上学期,期中考试结束,时值上午十点左右。窗外下起了小雨,继而久晴的操场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光泽。雨越下越大,我没带雨伞,又怕浇,暂时回不了家了,索性回到书桌旁,凝神地望着雨丝。
秋天的雨像一首歌,清冷地在空中飘荡。雨打落在花坛上,打落在沉静的自行车上,在地上积起小小的湖泊,然后落在那湖泊上,溅起晶莹的水花。
已是深秋,我想到冬天。该下雪了吧……
当我到家吃中午饭的时候,久违了的雪花由天而降,稀疏,洁白,“未若柳絮因风起”。看起来很新鲜,恍然间,淡忘、邈远的意境重现。眼前的雪花使人欣喜,我含了笑,想摘下一朵。它们缓缓地、无声无息地飘落,在湿漉漉的土地上静静融化。我无法追住它们中的任何一个。
这雪只飘了一会儿就停了。当我再次走在路上,青黑色的柏油路被雨雪清洗得很干净。外面变冷,心里变热。夏天的热情、秋天的金黄,仍然燃烧在心里。
不知什么时候,雨又下起来,漫不经心地洗涤着简洁的树枝,枝条上的叶片早已无影。渐渐地,雨变成了白色的小雪球,径直扑向大地,扑向人们。那白色的影向后,我向前,两个速度同时离开。冬天来了,雪花写了书信。
新雪竟像我们的少小,光洁、懵懂、执着,深切地隽永。我上高中时,小我两岁的弟弟上初中,妹妹上小学。我和弟弟的谈话,从天文到地理,再到人文,奇思妙想如天上的繁星,妹妹听不懂、插不上嘴,急得想快些长大。长大有什么好处?每个孩子小时候都是有父母呵护的宝贝,长大了却要独自面对世事,要学会做勇士。勇士承接了父母的身份,吃下很多苦。
雪花在深秋初来时的美妙,也不知深入寒冬的冷酷。
若干年后,我和所有的大人一样,安稳地扣着帽子,静静地行走于簌簌的聆听、纷落里。只有孩子们,跟初雪给人的心情一样,突然喜悦地发出了远远近近隐藏不住的欢叫,那欢叫声追逐着、奔跑着、打着滚,和着一路的车鸣声起伏不断,像上映春节晚会。雪就在这所有动静相宜的度外兀自撒播,用它冰冰凉凉的触角密密地点化在万物上。
踏雪飞鸿
飞跑过去,下了一层薄雪的操场,白宣纸般平坦,我的兴奋如新生,脚印弯曲着踩踏。风过,先前的足迹浅淡了,又一层细雪将它们填没,白宣纸平整如初。存在过的情景常在梦境浮现,留下空白中书写的影。天转暖,原本的黑土地终将裸露出来。年复一年,曾经的雪野痕迹,最终留存心底,眷眷衍生。
1988年3月18日晨,飘雪了。伸出手去,几朵白色的精灵落在我黑色手套上。
把雪花贴近唇边,雪花化了,几滴冰凉。也许是最后的几场雪之一了。
世人的心,也有这雪一样纯洁吗?雪在天空编织,不知诉说哪个故事。
一股清新的空气袭入心脾,蓦然一振,那茫茫宽阔的雪空,不叫人愁。
新的一天,撞上雪花,吻它纯洁无畏的心灵。
审视和叩问春雪,实则孤单、寂寞、想家了。我需要增添勇气。
过了新年不久,从家居的团聚和温馨里抽身而去,独步异域。雪花,飘在我大学一年级的春天。
而我大学毕业的春天,弟弟上了大一,北京的早春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不得而知。反正他们男孩子想家也哭过,棉被捂头,偷偷地哭。
1990年4月3日,雪花进入我实习任课的校园。
落雪的天,望着窗外,窗外究竟有些什么?
轻雪盈动,临窗而生,辟一方读书的圣地,最是享受。
整个校园浸在薄白中,像温柔的堡垒,对面的两层教学楼嶙着有形状的屋脊,颇似红面孔、蓝眼睛、顶着白帽的孩童,安安静静。
于是,看雪絮絮而落,听回忆片片萌生。
别人看雪可能只是看风景,我却透过细雪凝视人生。
凝视一幕幕曾有的故事,一幕幕故事中很精彩或无意义的内容。
下课了,孩子们涌进操场喧闹着,间或低头阻挡迎面的飞雪。外面的空间流动起来,流动起来我未知的许多和未卜的余生。
弟弟是否同我一样,有过不确定的心里迷茫?身后满是单纯美好的少时回忆,眼前却是滋生幻想的无边未来。人立在缤纷里,立在临时的寂寞中,定了定心绪。
我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任教,并很快转了行业。
故乡是旧日的,心是踏实的,寂寞没有了,亲情的依归使我获得安宁。
1992年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再到雪天,很喜欢。
不冷,飘起盈盈的细雪,很轻、很精细、纯白的,从空中漫漫扬扬舞下。静立门侧,听得窸窸窣窣落地有声,像针尖敲在玻璃上般清脆。这种细腻的体会,唯安稳的日子所有。
2004年2月24日,大朵小朵的春雪,交织着斜在风里,片片翻落。在少雪的春冬遇见洁白的雪花,如罕见故知,让人清新友爱。素白的眼界里,着黑色小袄、红格长裙,外搭红毛绒围巾,心情舒展,像个孩子。孩子是单纯快乐的。
我的况味,寂静欢喜。
弟弟的步伐令我惊诧,他编辑的校园广播送给我卡朋特的《昨日重现》,怀旧的歌声笼罩着回想。他毕业上班后放弃“铁饭碗”,他的电脑公司,他在北大考研成功,他跻身北京IT行业顶尖外企,有猎头来挖他,他成为华北金融销售总监。
他跟我说,他上铺的兄弟夜游,他顶楼的兄弟纵身跃下窗口。未名湖水烟波幽静,传说有个女子独沉了湖心。我知道他曾经站在浩荡长安街的天桥之上,看桥下川流而过的车芒,人海如织。赢还是没落?他把每天六小时睡眠变成四小时。
当他带着比他小八岁的妻返乡,“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我的日子,则安逸得多,似家乡的雪夜,“梦里花落知多少”。
大雪过后若是继续寒冷,雪是不会化的,满视野刺目的白,冬夜比夏夜明亮。我很喜欢在行迹稀少的人行道上踏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感受白雪在脚底陷落,每一步都是在和松松的雪被子说话。
若是天气稍稍转暖,雪将化未化,脚下的积雪是软的,踩下去有瓷实、敦厚的感觉。若是化掉的雪水遇冷结冰,行走是需要胆魄和技巧的,我很惊讶于穿了细高跟鞋仍能昂首阔步的女子的平衡,她们是冰雪地靓丽的风景。
又下雪了,大朵大朵的雪花从天而降,白了世界,白了心田,这样的境刻很好,静谧了所有的纷乱转而纯明。
走进雪花里,一朵、两朵,N千朵,它们结片交织着,漫落如絮,像心灵的耳语,无牵无挂,自上而下铺陈了一地。
脚步在白里留下了印记,但很快被填充,我们走过的路,总是被淡忘粉饰,剩下的会是些什么?如这雪天里再次地想起:“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只有不变的雪花儿,静静地述说。
雪中情愫
下雪天,并不冷,这是若干年后北方特有的状况。小时候,滴水成冰、手脚脸冷痛如刀割的记忆,透明而封存,没有了。自然界在变暖,人情变冷。
玲珑剔透的雪扑簌下来,我的心在雪花中飞舞,像那未被雪覆盖的黄沙,怀念温暖。
寒冷自会年复一年地如期降临,生活一如既往地在笑脸中回味酸甜、苦乐、愁。
1998年母亲离开我们。没有母亲的家散了。父亲只是我们的牵挂,他不会像母亲一样十分惦记我们。
2009年“十一”,弟弟一家三口首次全体回来。我努力地为弟弟和妹妹营造家的气氛。
弟弟回京后,十月份的最后一天,第一场大雪在我们的故乡降落。
那些白色的精灵,不容分说地来临。它们不是在一次次的降温和阴霾后凛冽地狂飞,它们就在晴朗的上午转为午后的阴沉,与夜晚悄悄来临。
雪大起来,在明亮的屋中感受得到,却不去看,想见那万千的细密拍打我窗,心里装着不舍的牵挂。
晨,用力拉开帘幔,扑面白艳艳的世界,细细的雪依然在交织飞舞,有半尺厚了。本可以窝在家里安度周日,却找了借口出去买菜。因为雪太厚,踏在厚厚的白雪小路上,只有人踩过的地方才好行走,还要歪歪滑滑地跌跌撞撞,很费力气,但心是欢快的。
2009年的第一场雪,从夜晚到白天,叙叙窃窃,又到夜晚。绿树无辜地承压,饱受肆虐。我逆风而行,深一脚浅一脚地插入雪窠,感受雪的轻漫,看它们亮闪闪地半化在身上,直到裤腿沾湿。
它们不间断地舞动,跟我们开着玩笑,让我惊讶,怎么有近一尺厚。
难道预示着瑞雪兆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