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是一条暗河
作者: 欧娜
老欧同志,一年不见,您好吗?
想来想去,叫您同志比较合适,您听着习惯,我也叫着顺口。咱们之间不像父女,更像战友,而且是那种交情很浅的战友。我不知道这封信您是否能看到,但我还是想写出来。从某种角度讲,这封信是写给您的,也是写给我自己的。我想把这几十年来没有对您说的话一股脑地倾泻出来,就像月光穿越黑暗流泻在冬日的大地上,尽管没有多少温度,但对我来说也算是一抹微光、一种慰藉。也许这样我就可以渐渐释怀,可以不再经常心痛,不再流泪,不再半夜惊醒。
仔细回想,三十七年来,我们竟然一次正式的交谈都不曾有过。奇怪的是,您走后没多久,我就连续梦见您两次。一次是您18岁参军时的模样,梦中您的样子有点模糊,但我分明能看出您的开心与兴奋,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把您看清楚,您就搭上绿皮火车消失在我的视野里。还有一次是您近几年的样子,好像是您要远行,去一个什么地方,您临出门时回头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可是在梦里,我对您说呀说呀,却怎么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眼睁睁地看着您转身走掉了。您知道吗?您走后这一年,我开始吃安眠药了,不是每天吃,只是在想您的时候才吃,或者半夜惊醒的时候才吃。我是军医,经常劝年轻的战友不要吃安眠药,说这样会产生依赖性,对身体不好,但是您看看,我现在也偶尔吃上了安眠药。这都是因为我想您,不是那种女儿对父亲的思念,更多的是反思我们父女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为什么几十年来,我就叫不出一声“爸爸”?我们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
去年的那天下午,疫情正严重的时候,我穿过重重关卡,焦急地冲进家门的那一刻,就感觉到我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知道了什么是至暗时刻。您的突然离世,不是因为疫情,而是因为高原后遗症。当时,您在屋里用手机高兴地给外孙女拍了几张照片,突然感觉胸口疼痛,您没有当回事儿,说躺一会儿就好了。可是等救护车赶到的时候,您已经停止了呼吸。我跑进家门,发现您的眼睛一直睁着。您是不相信65岁的自己怎么会突然离开人世,还是不放心妈妈、我和您疼爱的外孙女?几天后的早晨,天光暗淡,我走进那个一辈子都不愿再次走进的地方,平生第一次参加了一个最不情愿参加的仪式。那是您的葬礼。高大健壮的您,竟然用一个小木盒子就装下了,真是不可思议。我有一种撕裂感、破碎感,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一样,感受了难以言状的疼痛。那天之后,我的世界再也没有了晴日,如同成都漫长细碎压抑潮湿的冬天。我没有想到,一个人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仅仅只需要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这个人便逐渐被人们遗忘,仅活在最亲的几个人心里,仿佛他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那天之后,我还是我,但是您可能无法想象,我这么一个爱美的年轻女人,竟然时常忘记洗脸,衣裳随意乱穿,长达半年不修边幅,但我却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反倒感到轻松自在。从前我对未来生活豪情万丈,随着您的消失,这种豪情也跟着消失了。这样的状态,或许就是网络上说的“躺平”。不过,到了夜里,该躺平的时候我反而躺不平了,因为脑海里总是闪现您的影子,那影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一样冰冷。回不去的从前和到不了的将来,足以令我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属于我们的回忆实在少得可怜,少到我需要回老家去寻找丢失的记忆。从前回趟老家,至少要坐八个小时的大巴车;现在坐动车再转大巴车只用三个半小时。从前下了大巴车,还要步行五六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您山沟沟里的老家——当然也是我的老家;现在不用步行了,乡村公路已经通到您的老家。路,还是通往老家的路;路,却不是当年的路。我翻过从前和您一起翻过的那座山头,山上满目苍翠,可我心里却一片灰暗;乡村阳光普照,可我心里却阴雨绵绵。我回到生活了15年的县城。那时的我,眼里只有好吃好看好玩的,那个在我眼里曾经很大的县城,如今看来只是一座巴掌大的小城。是您凭一己之力,让我从乡村走到县城,再从县城走到省城,让我知道了山外有山,让我一步步朝着自己的理想迈进。可是您不在了,即使我的理想实现了,又能给谁看呢?我宁愿用我的理想,换来您的复活。尽管我一直都在埋怨您,但我终生都得感恩您,老欧同志。遗憾的是,老家之行,我没有找到太多关于您的记忆,我感到十分悲伤,也许我寻错了地方,也许您的故乡根本就不在您的出生地邻水,而在您服役几十年的遥远的西藏。确实,您在西藏的时间,比两个邻水还长。
您和妈妈都在西藏工作。未成年的我,后来只身一人去了温江寄宿学校。宿舍条件很好,有座机电话。每次听到电话铃声响,我们八个女生都会抢着去接,都认为是自己父母打来的电话。我也每次都期盼是您和妈妈打给我的电话,但每次我都失望,失望后来变成了绝望,再后来我开始恐惧电话铃声,恐惧到我会用手去捂自己的耳朵,但是电话铃声和同学跟父母通话时的笑声,却残忍地穿过我的指缝,一次次冲击我的耳膜,我无法忍受对同学的嫉妒和对你们的怨恨,只好一个人逃到操场,把自己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您知道吗?那时的我是多么孤独啊,甚至比孤儿还要孤独,因为孤儿没有父母,心里不会有念想,而我有父母,却跟没有父母的孤儿一样。在寄宿学校军训时,宿舍没有电话,每隔三天,我们可以排队用座机电话给家长通一次话,每人限制三分钟。您可能不知道,我也曾去排过队,也曾想给您打电话。我排队的那天,我前面的同学打通电话后,叫了一声“爸爸”,然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哭了整整三分钟。轮到我的时候,我突然慌了,我叫不出“爸爸”,我们心与心的距离比四川和西藏的距离还要遥远,我不知道对您说些什么。我没有拨通电话号码,失落地转身走开了。我一个人躲到操场一角,伤心地哭了很久。
我是女生寝室的室长。有一天,寝室里的两个女生发生了争执,惊动了生活老师,我因为不满生活老师的不公平处理顶撞了老师。我被带到了教务处,几个校领导轮番教育我,意思是:不管老师是否公平,我顶撞老师就是不尊重老师,必须立刻向老师道歉,并写出书面检讨。我坚决不干,因为我没错,我认为自己是在伸张正义。学校给您打电话,让您领走被退学的我。第二天您乘飞机回来,把我从四川接到了西藏。您为我的叛逆很生气,而我却暗自高兴。因为我终于可以和你们生活在一起了,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团圆了。
可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得到改善,甚至反而越来越糟。我在拉萨插班上学。由于高原反应和您对我像士兵一样的严格管教,让我更加叛逆。我开始和同学逃课泡网吧水吧逛公园,而忙碌的您,一开始根本没有察觉到我每天都在逃课。后来有人向您告密,您才知道我逃课的事。您悄悄跟踪我,在网吧堵住了我,我急忙躲进女厕所,反锁了门。您在外面大声吼叫,叫我马上滚出来。倔强的我,与您无声对抗。您一拳头打穿了厕所的木板门,把我揪了出来,给了我重重的一耳光。那是您唯一一次打我。我的心比脸还疼。我在同学面前丢了脸面,没有什么关系,可是被您一耳光打碎了的心,何时才能弥合?我足足一个月没理您,我用无声抵抗您的无礼。我承认,从此我更恨您。但是我再也没有逃过课,学习也越来越好。我好好学习,唯一的目的,就为了跟您赌气。我要让您看看,我到底是不是您心目中的那个叛逆的我。后来,我考上了军校,又一次远离了你们,终于可以摆脱您的控制了。
但是上军校不久,我就开始各种不适应,因为管理很严,训练很苦,我偷偷哭了好多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给您发了一条短信,大概意思是:第二天如果没有见到您,我就要当逃兵了。现在想想,唯一的可能,就是为了让您着急难受。因为我的人生都是您设计安排的,我考军校也是您的主意。尽管当时我不愿意,但是我还是莫名其妙地接受了。现在想想,很可能是因为当时我自己也没有主意,只能顺从您的主意。第二天,您和妈妈出现在我的面前,您为我请了一天假,带着我玩了一整天,给我买了一些我想要的东西。我折腾够了你们,才答应不当逃兵了。其实我从小独立生活的能力就很强,这都拜您和妈妈所赐。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给您惹过麻烦,直到研究生毕业,直到去西藏服役。在您眼里,或者按您的要求,也许我并非一个优秀的军人。也许就为了证明自己,我学习和工作都十分努力,后来因为工作成绩突出,还荣立过两次功。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如您一样,早早在日历上把我的生日圈起来。无论我们在不在一起,您都会准时发来一句“生日快乐”。仅仅四个字,没有多余的一个字,这就是您的性格,一个大校军官的性格,干脆、不废话。您也会发在家庭群里,让所有的亲戚为我祝福。今年,我生日那天,我再也收不到您的“生日快乐”祝福了。路过彩票店,我随手买了一张刮刮卡,竟然中了一千元的奖,惊喜之余,我又暗自神伤。我想,一定是您怕我孤单,以这样的方式祝福我。
我翻看以前的家庭照片,看到以前上学时那个又黑又胖的自己,眼泪无声地滴落在照片上。我不是因为那时的自己难看而流泪,而是因为我吃惊地发现,三十七年来,我们父女竟然没有一张两人的合影。老欧同志,您说说,我们哪里像父女啊?
您知道,成都的冬天很少能见到阳光。以前,我和所有的成都人一样期盼着蓝天白云,如今我不再期盼了。因为有一天,我开车等红灯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白云一小团一小团地飘浮在湛蓝的天空,像极了宫崎骏动画里的天空。我本来应该高兴,可是我却突然流泪了。因为这么美的天空您再也看不到了,这么美好的生活里再也没有您了。我的眼泪哗哗地流,根本无法控制。我关上车窗,疯了般的哭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您要那么早地离开我!回来!回来!您给我回来!”我声嘶力竭,全身不停地颤抖。跟在后面的车使劲按喇叭,我知道绿灯亮了,可以走了,可是我要去往何方?
退役这么多年,您一直保持着军人的作风。家里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是您在整理收集,小到我的出生证、团员证、小学毕业证,您都认真地收藏着。什么东西我都放心交给您,每次需要时,只要给您一说,您保准能找出来给我。这一点您做得很好,值得表扬。您走了以后,我不得不学着您的样子,自己开始操心各类事情,将各类证件资料分档归类,但有时还是会找不到,就像我现在找不到您一样。
退役脱密期过后,您申办了护照,计划着出国旅游。可是您的护照干净得好像是假的,上面除了您的大头照,一个出行过的印章都没有。您说再等等吧,等等再出去玩。可是还没有等出游的那一天,您就匆匆走了。您退役后买了辆小车。可是十五年过去了,汽车里程表上显示还不足三万公里,我十分震惊,问您为什么买了又不开?您说从高原下来有眩晕症,担心开车出问题。作为医生的我,当时没有引起重视。如果我每年带您去医院做体检,也许您就不会那么早地离开我们了。其实我也提醒过您,从高原下来一定要注意身体,有几次我都给您在医院办好了体检手续,您总是以各种理由推托,不愿意去医院。您对自己的身体太自信了,您就是这么倔强,我拿您一点办法都没有。您的自信与倔强,害了您自己。当然我也有很大责任,作为女儿和医生,我也太粗心大意了,没有保护好您,我很后悔。现在,每当我坐在您留下的那辆车的驾驶位上,都会深深地感到自责。我常常坐到车里发呆,我想明白了很多以前想不通的事。您说我不吃饭会饿死,是因为您小时候经常饿肚子,能让女儿吃饱穿暖就是对我最实在的爱。经历过贫穷饥饿的您,始终把节约放在第一位。每次我们一家人下馆子,您从不允许剩菜,没吃完的菜您都会打包。当时我从心里嘲笑过您的小气抠门,现在想想,真是羞愧!
您从西藏退役回到内地,我又去西藏服役,我们总是错过彼此,无形中使我们父女之间心的距离越来越远。现在,我女儿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因为我在西藏,都是您一直抚养孩子,送孩子上学放学。您走后,我从西藏回来,第一次去接孩子放学,第一次参加家长会,第一次陪她参加校外集体活动。同学们的家长见我很陌生,说:“以前都是爷爷,从来没见过你啊!”我没有对他们说您已经不在了,但是那一刻,我心如刀割,深切地感受到您为我做了很多很多,您把对我的亏欠,都还给了我的女儿、您的外孙女。您一直在替我履行妈妈的职责,而我却一直在与您冷战、一直在抱怨您对我的亏欠。现在,我也在西藏服役,也不能陪伴自己的女儿,我才真正理解了您。您和我一样,不是不愿意陪伴孩子,而是因为职责啊!
您知道我不爱说话,不善与人交流,我的悲伤无法向人诉说,只能用写信这种方式来释放心中的悔恨与忧闷,我让悲伤在心灵深处静静流淌,直到干涸。也许到了那个时候,阳光会照进我心底的河床。
今天,您在那个世界一岁了,祝您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