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酱,人间小欢喜
作者: 张惜妍
黄昏时分,我走进艾力家的小院时,他的妈妈——胡西旦大姐迎上来问好。
我的嗅觉捕捉到的却是一股香甜的味道,果然,灶台上熬着一盆果酱。杏子酱的味道,再熟悉不过了,这是童年的味道。
杏酱的味道是相似的,形状却大不相同。胡西旦大姐熬制的杏酱是将整个杏子投入到糖水里,又不能让糖丝沾粘盆底带出煳味,只能微火慢熬。最后,奇迹出现了——糖汁变成琥珀色,杏子颗粒完整,晶莹剔透。
——“大姐,我妈妈做杏酱,都是把杏核去掉,熬出来的酱稠稠的。你这个杏子一个都不破,汤汁透亮,你是怎么做的?”
——“这样用手轻轻晃动盆沿,不能心急,不要用勺子搅拌,不然果酱会很浑。”
不同的民族,制作方法也有区别。夕阳的微光里,我吃到了带着杏核的果酱。
——“喂耶,你的眉毛拧到一块了,不甜吗?”大姐很诧异。
——“太好吃了,酸甜酸甜的。”
伊犁是水果的天堂,第一次读到但丁的《神曲》里“此处春常在,花果万千,各诉蜜意”时好惊奇——这分明就是我们伊犁嘛。从五月的桑葚、草莓,六月的杏子、树莓、樱桃,七月的苹果、桃子、梨、李子、甜瓜,九月的葡萄、红枣,妈妈们坐在树荫下,将这些新鲜可爱的水果洗洗切切,去籽、加糖、熬煮,透过制作食物传递美好的生活方式,整个家都浸在一种甜蜜的香气里。每一种水果,都被巧手的妈妈们熬制成果酱装进瓶子里,封印住每个季节所独有的美味。
西方电影里常常出现的果酱,是伊犁人茶点的必备。从城市的面包到牧区的馕,蜂蜜与果酱,都是最佳佐餐伴侣。这与移民定居在伊犁的俄罗斯族有关,他们在融入伊犁人生活的同时,更将自己的民族文化撒播在了伊犁。
我的少女时代,每一个暑假,都与果酱有关。
院子里有棵海棠果树,每年都结很多果实,树枝几乎垂到地上。海棠果不耐储存,烂掉又可惜,果酱便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我坐在树下,洗衣盆里满满一盆核桃般大小的果子,我的任务是去核,挖掉虫眼,手指被小刀划得伤痕累累。但是一觉醒来,果酱带着朝霞的颜色,稠稠酽酽,庄严地静置在搪瓷盆里,那样的早晨,带着欣喜与爱意。它们最终被拧紧瓶盖,等待一场雪的降临。西红柿、李子、葡萄……装着各种果酱的瓶子摆满了杂货间。而我的手,不是被西红柿汁液蜇得生疼,就是没完没了的小疤痕。
我对熬制果酱的程序烂熟于心,却没有亲手熬制过一次,即使自己当了妈妈,也没有给过孩子这种甜蜜的表达。然而,我家的餐桌上常常出现各种果酱,有妈妈熬的,也有朋友送的。前些天,黄新送我一瓶桑葚酱,甜而清新,她说出锅的时候淋了柠檬汁。
俄罗斯族朋友伊琳娜家的果酱年年从不缺席,大多来自她妈妈之手,伊琳娜的妈妈常常烤制一种叫“比洛克”的果酱面包,杏酱草莓酱等每一种本地水果制成的酱,都被她铺在面饼上,烤制成浓香的爆浆面包,香甜了我女儿整个成长岁月。
有时伊琳娜也亲自熬酱。那时候我们还年轻,深秋,我们两家会选一个周末,带着俩孩子去霍城县大西沟采摘野酸梅。大西沟还没有被开发成景区,我也并不知晓野酸梅林是亚洲独有的、唯一的分布在新疆霍城县大西沟境内天山山脉北坡的罕见物种,是全世界仅存的且极为珍贵的野生果种,也是世界罕见并濒危的原始野果。我们在大西沟每个山头自由出入,男人在河沟捡石头,孩子们采野花编花环,我和她忙着采摘熟透的浆果。大西沟打造成福寿山景区之后,我们反而再也没有去过了。
我们采回来的野酸梅,经过她的熬制,浓缩成精华,珍藏在冰箱里。她还熬草莓酱樱桃和树莓酱。在俄罗斯民间谚语中,覆盆子(树莓)被认为是一切事物最甜、最美味的象征。
果酱的甜蜜历史,从哪里起源的呢?时间倒回到旧石器时代,在西班牙的洞穴里,当时的人们就会从蜂窝里掏取蜂蜜,然后放在土器中和水果一起煮,可以说果酱是有史以来伴随着人类的最古老的保存食品吧。古罗马时期,人们会将水果和鲜花一起放在蜂蜜中浸泡,以保存水果追求更好的口感。公元前320年左右,著名的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攻打印度,把珍贵的砂糖带回了欧洲开始制作果酱。果酱就是食物保存试验的一个缩影,而它的诞生,与糖息息相关。
因为甜蜜,果酱除了具备食品的功能,还隐喻着爱情。王小波在给李银河的情书里写道:“我和你就好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秘密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
女儿的吃法,却是把果酱厚厚地涂在面包上。
——“你抹的果酱也太多了吧,不腻吗?照你这样吃,牙不疼才怪呢。”我看着女儿手里列巴上摇摇欲坠的果酱忍不住啰唆。
——“这样吃才过瘾嘛!”她和另一个小姑娘一起反驳。
——“来,再加一点,这才有满足感。”伊琳娜任由孩子吃甜食,完全不顾她们长不长蛀牙。
……时间路过我们的时候多残忍,一晃人到中年,那些飞扬的笑声变成了迟暮的伤痕。还好有果酱的甜蜜疗伤,天真和倔强,还和以前一样。卡耐基说得对,为每一个当下而活,为了内心的热爱而投入行动,美好的生活,从拥抱平凡的此刻开始。这,是幸福的法门。
即使搬进城里楼房,我妈妈还保留着做果酱的习惯。有一天打电话叫我过去,进门的时候,她正在厨房熬果酱。望着守在灶前操作的妈妈,我的眼前浮现出年轻的她在炉火前忙碌着的样子,熬果酱,熬糖稀,铁锅里滚着骨头汤,从烤箱里拿出配方简单的面包……如今妈妈老了,依然想让她的孩子在冬天的早餐桌上吃上亲手熬制的果酱,在她心里,从盛夏到深秋,熬果酱是怎样一种“美得冒泡”的小日子啊!
然而我还是让妈妈失望了,没有了院子里的果树,熬酱还有什么意思。她再也不熬果酱了,阳台上晒着杏干。
胡西旦大姐的杏子酱,让我感到羞愧,水果如此鲜美,我却不解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