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师恩
作者: 余庆
我从小喜欢画画,对数理化厌烦至极,只对语文课还有兴味。由于家庭原因,我在快乐中隐秘着无奈和淡淡的向往,把所有的理想都搁浅在没有方向的滩涂上。
那时,我和流浪在桑树坝的“小花猫”是玩伴,蹭一下撸猫的日常,把浑浊不堪的下水道,视作“躲猫猫”的主战场。还好,有一个声音及时出现,轻轻敲打我,似暖流在我身间交缠斡旋个不停。
嗯,他就是我的恩师——朱时昔老师。
那一年,我十七岁,连回忆都是零碎杂乱的,真真是既憨厚又可爱呢!脸色红润的我,昔为半醒半寐的顽皮少年,在自贡群众艺术馆美术班学习。时不时,串联起那稚嫩的声音和神态,晃啊晃啊,逗得同学们嘻嘻发笑。幸好有些悟性,知道“等风来,不如追风去”的道理。虽然有点愧疚,溜达一圈也没多大进步,但与各位任课老师的友谊,从那时到现在,也变得更加深厚了。
然,时任自贡群众艺术馆副馆长的他,脸上始终有一份淡定从容的神情,固守一份恬淡心境,是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缩影。他戴着近视眼镜,身上散发着成熟男人的文雅之气,闲适而淡泊。没别的,只是觉得真切感人,一张口就能把言传身教弥漫在教室里,其此之谓乎!
我偷偷瞥了他一眼,竟然一阵心跳,脚步不自觉地靠近了,似乎真眺见风吹浪起的心情。他看似冷硬,却连缀着艺术家的精力慧心,那一刻,让我永远铭心!哦,因梦而想,我略有“识曲听其言,心声妙入神”的认知,很是知足地说道:“我想跟您学版画。”然而,他神色依旧没有回复,言行很家常,但明显感到减慢了步伐,随后回头微笑着给予我长久的温暖。随想,人处其间,唯高兴到无法予以呼应,犹如一股希望之火点燃梦想,却不知真假?
他,每天下班途经我家楼下,如高山流水遇知音一般,仿佛领略到不可动摇的信念,执着地奋勇往前。如同记忆,记住故事,像《谯子法训》里的那句话:“交什么样的朋友,你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现在想起来,这道理还真是浅显易懂。
两周后,我第一次去拜访朱老师,那是乍暖还寒时节,他住在一幢青砖楼的老式建筑里,在鳞次栉比的棚户区独一无二地存在着。我带着两卷习作,像一只猫挤开门缝,懵懂好奇地进了屋,第一次见到轩窗之下,层层叠叠堆放着上墨稿的五层板和一堆简陋的木刻刀具。几案之上,随意放置几册《美术》杂志,飘散着艺术与生活的幽幽书香。窗外,那西斜的太阳,都映射在这墙壁素净中,静静地发生着所有的想象……他不仅学力精醇,其人格尤清到骨,自然诚朴,大家风范也。善解人意的他,称我的素描基础和色彩意象,具有自然合道的悟性。顷刻间,我感受到一些亮光扯住了眼眸,温暖而有力量,竟一时语塞,“哦哦”两声,有了自信心的魔力和追求幸福的满足感,由此开始了和他的不解之缘。
我愁死了,不是心意不足,而是高考落榜后的自我救赎。虽无初始速度,却有持续跑、加速跑的勇气。唯有如此,换个赛道,凭借自学版画的天资与勤勉有了立锥之地,可谓神悟。作为启蒙老师,他创作的版画作品,刀法婉转坚毅,画风独特,体现了抒情的深度和精神的浓度。尽管我求学之路艰险崎岖,智识迟滞,亏他慧心寻觅,将宽度和尺度拉长,一次又一次熏染灌溉,让我拖沓烦琐的过往,闪耀出一抹光亮,已有渐醒之兆。
这是一段幸福时光,单调乏味的生活快乐得像踢毽子一样,怎么玩都不留遗憾。我斜挎着军绿色帆布书包,有点初代文青的模样,喜欢去艺术馆与老师们一起布置画展、打扫卫生,换来晕头转向的激赏和鼓励,而有些自鸣得意。最终,心火烧尽,思绪云游,被高考洗成糨糊了……其所以然者,且不说现实把梦想放在齿间咀嚼,始知眼波传意,也听得认真。相逢处,他陪伴我突破了以轻御重的迷雾,恍如若干个梦,唯有春风依旧,神色中透着一种庄重,直到近在咫尺才发现彼此,宛若一个永恒的默契。
我受朱老师恩惠,悟出喜悦人生的明媚,滋养出旷日持久的和谐。他平静而深沉的情感,偶有兴致表达相呼应的新鲜事物,是我俩联袂创作的石刻连环画《施耐庵与水浒》。老画虽小,但挽留住了直面人生的感动,我都切记于心。然者,冀望高于一切,阳光和煦串联起对他的敬畏,恰好是生命的一部分,良师教诲,铭记一生。
后来,师徒之间,循环一条轨迹,在情怀和心意上是相通的。这种相通,貌似波澜不惊的釜溪河水,落日即自己。就这样,把盐谛之境与风土人情连接起来,描绘出“方寸之间见万里,气象万千多情趣”的惬意。
幸哉!我几经波折,感应到世间无须界定的平安喜乐。为心所求,那是凝固的青春和有形的生命力。唯可见,我承载了太多的梦想前往浙江美院求学,二十二岁加入四川省美术家协会,二十七岁在家乡举办第一次个人画展。而后,作为“蓉漂一族”,常置唇边的话语,竟没半途而废。任凭世间那样嗡嗡作响、啃噬,已渐渐走进艺术的世界,从浅薄走向深刻。
诚然,朱老师是我扎根在骨子里的指路明灯。
他与我随缘而转,兴之所至,如醍醐灌顶一般。言之,把刀弄石,通过一轴画,一方砚,一拳石,加诸繁杂,托物言志。这很容易让我联想起他的艺术主张,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我剥开这一众表象,以衍变为线索,参悟了传统中国画的精神价值,守得云开见月明,方能直见那股弥漫“文脉性情”的雅趣,余味无穷。
也许,做他的学生赚了人生,明白人世。我离开故土三十余年,不以流俗,都映衬着意蕴倍增的情与境。吾瞻四方,玩梗、自嘲、皮里阳秋的态度,有辱恩师声誉,故不为一般友人所喜。而我倒觉得,乍喜乍愕,时而剐蹭一下;挥鞭断流,时而聊骚一下,也是一种高妙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