茑萝

作者: 李丽娟

茑萝0

那女子,叫云姑,长到二十岁,个子高挑,一看就好生养。她格外隐忍和懂事,对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特别照顾,加上手脚麻利,干活勤快,处处帮衬着二爷和二奶奶捉襟见肘的日子,长辈们才没有额外显露。但在云姑的婚事上,二爷和祖父动了一些私心。

一个暮春初夏,细碎的风穿过胡同吹进狭仄的院子里,院墙上爬满了二奶奶开春时种的茑萝。茑萝花初开,一层层如羽毛般的叶子自由摇摆在稀薄的空气中,细长的花茎如少女的腰肢般柔软,五角星状的花微微绽开,伸向天空,呈现出岁月静好的一面。穿着细碎花粗布褂子的云姑刚忙完手里的活儿,准备坐在院中小凳子上小憩片刻,她一抬头,看到了这一幕,娇艳、柔顺的茑萝一下子把云姑深深吸引住了,她不禁愣住,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法言说的美好在她心里生根发芽。一阵微风吹过,云姑不由得舔了下干裂的嘴唇,风很甜。

“大闺女!”二爷在堂屋的座椅上大声喊。云姑应声慌忙地从院子走去堂屋。跨进屋门,她看见另一张座椅上还坐着一脸肃穆的祖父。她喊了一声“大伯”,便知趣地闭上嘴巴。祖父和二爷眉毛紧蹙,屋子里升腾起一种不寻常的氛围,令她感到些许不安与局促,二奶奶不知忙什么去了,她的手不自觉地绞着胸前两股长长的麻花辫子。

从我们村向西约莫走十里路,便到了祖父的妹妹姑祖母家。姑祖母的儿子——喜顺叔,正呆呆地坐在院中一个石凳上,他大约二十岁,黝黑的脸,佝偻的背,一双茫然而无神的眼睛,他木木地斜望着一棵枣树上的鸟巢,一阵风吹来,鸟巢颤颤巍巍,像个塑料袋般颤动,差一点要掉落下来。一道哈喇子从他嘴角不经意流溢出来,他未发觉。姑祖母阴沉着脸从堂屋走出来,她头上的根根白发在愁苦的寒风中愈显醒目。复杂的生活险境好似一阵阵寒风,这个傻儿子,好似那个随时要被吹落下来的鸟巢,时刻烙着姑祖母的心。想到喜顺叔的婚事,姑祖母一抹黯淡的眼神望向前来探望她的祖父和二爷,一滴苦涩、无助的眼泪从眼角无声地滑落。祖父心头猛地一紧,像一根生硬的刺狠狠地扎在他内心最柔软处,他没有言语。

长兄如父,祖父横下心,决定挑起这副担子。

“爹准备让你嫁给你姑家的大儿子喜顺。”二爷开门见山。

云姑腼腆地低下脑袋,一股热流瞬间流满全身,从脚一直往头上直冲,她感觉嗓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噎着,令她说不出话来。云姑见过憨傻的喜顺叔,她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热辣辣的眼泪想从眼里往外涌,她习惯性地忍住,紧紧噙着,不让它流出来,不能给二爷和祖父看见。她就这样怔怔地望着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父亲”,没有说一句话。

跨出堂屋,云姑的泪一下子夺眶而出,泪珠滚落。一阵疾风吹过,瞬间天上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开始一滴一滴地砸在她脸上,冰凉冰凉的,一时间泪水与雨水掺和在一起。人生的厄运,犹如这一场雨,突如其来,让她毫无防备,也毫无还手之力。院墙上那袭茑萝,柔弱纤细的枝干紧紧地攀附在颓败的墙体上,红如血初绽放的花朵被这场突来的风雨无情地蹂躏着,土黄的墙体如此丑陋,她泪眼中看见一朵朵红色的花朵变成了黑色,在雨中燃烧殆尽,几近枯萎,一片片黑灰色的灰烬在天空中漫飞……

前面是万丈悬崖,是身边的亲人步步紧逼,一步步把她推到悬崖边。她现在不得不纵身一跃,纵使摔得粉身碎骨遍体鳞伤。

2000 年,云姑仿佛一根被重压了很多年的弹簧,一下子反弹到半空中,又缓缓落下。

一月,深陷在肺癌深渊里的二爷去世。

瘫痪在床多年的姑祖母生命的活动半径缩小为一张窄小的床,三月,她也惨然离去。

云姑与喜顺叔的婚姻,原本是家族长辈们包办的,没有多少感情基础。现在二爷和姑祖母离世了,苦苦支撑这所房子的柱子塌了,婚姻大厦摇摇欲坠。

有人觉得云姑的命运已成定局,毕竟,她身边的三个孩子都这么大了。然而,那个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想法此刻又涌现在她脑海里,随着时光的推移变得愈加强烈起来。看着门前流着口水的二叔,她那颗结痂的疤瞬时又被撕裂开来,渗出猩红的血。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日子了。

“他像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云姑每次回二奶奶家都要哭诉半天,“你看看,他长那样子。我受的都不是人受的苦。他怎么会照顾家呢?地里、家里所有大大小小的活都是我一个人干,辛辛苦苦了这么多年,我姑那边所有人都把我一个人当傻子看。”一串串泪珠一次次从云姑眼里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二奶奶听后感觉自己的心被揪着一阵阵痛,她哀叹着气,束手无措。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云姑终于鼓足勇气,一大清早载上喜顺叔,去了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

离婚的消息如一块巨石砸入寂静的枯井里,掀起阵阵浪涛。二奶奶自知这些年委屈了云姑,表面不发表任何意见,心里却如卸下了一块石头。亲戚们无法原谅云姑。姑祖母家更是与二奶奶家从此不再来往。“小囡,”一次,云姑一把拉过我的手噙着泪说,“乖孩子,你要好好读书,学一身本领,以后,自己给自己做主……”云姑说不下去了,背过脸去,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这些年来,她心里一直是凄楚的。强悍的父权,亲情的维系,像一根粗大的绳索套在她脖子上,令她一直呼吸不畅。她像二奶奶一样,喜欢在院子里种花,却从不种茑萝。茑萝是她命运伤痛的见证与象征,提醒着她在漫长岁月长河中承受的那些无法言说的煎熬与委屈。从那一年起,它在她眼里,不再是美丽的花,而是一种脆弱,一种攀附,甚至被奴役。天生没有自己主心骨的花,注定是凄苦的,像极了她,像极了那些底层农村妇女们被人主宰的命运。游离在底层,出身卑微的女性,注定了无比脆弱,同时,也需有极大的隐忍才能存活,云姑苦苦熬忍了十八年,直至二爷和姑祖母去世,她才拿出自己巨大的勇气。

一个午后,喜顺叔破天荒地来到我家。彼时,云姑和喜顺叔已离婚。打我记事起,似乎不记得他曾来过。他一个人骑一辆破旧的电动三轮车来的。炽热、白辣的阳光透过纸窗射到他黝黑的脸上,光点斑驳,看上去,他像长了一脸麻子。他两腿端坐在祖母房间的一张凳子上,瞪着一双混沌、无辜的眼睛,对祖母慢声细语地说道:“舅母,我妈说,其实我小时候刚生下来的时候,并不傻。”他透着一股呆气的声音在房间里头蔓延,像一块块绿绿的潮湿发黏的苔藓,爬满整个房间,粘在每个人的身上,让人极不舒服。慈祥、年迈的祖母在一旁温存地附和。“舅母,我妈说,一碗开水洒在了我头上,我被烫傻了。”他灰黑色的脸阴沉下去,像挂着一朵将要落雨的乌云,一种命运的无奈与遗憾在他脸上散开。“舅母,那时,我多大来着?”他继续瞪着那双无辜、浑浊的眼睛望向祖母发问。有点常识的人,都不会相信一碗开水能烫傻一个人,近四十的喜顺叔却一脸认真地信守着姑祖母对他圆的谎言。他心底的苦淤积着,需要通过不停的诉说排遣而出。坐在一旁的我,突然对他心生一种怜悯。想到云姑默默忍受了这么多年,一种难以言说的痛绞着我的心。

离婚后,喜顺叔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村头捡垃圾为生,家里的几亩田被弟弟喜发叔兜揽过去。

云姑去外村做工,半路正巧遇上时,她会递给他一个苹果或者一袋饼干,然后黯然离去。

多年后,喜顺叔仰起一张黝黑的脸,和祖母在房间里慢声细语地聊天的画面成为一种隐喻,变得非常复杂……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