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树
作者: 李炳镇
走进村头,远远地看见父亲生前在院子里亲手栽下的泡桐树。如果父亲活着,今年整100岁了。
那是上世纪80年代,他刚退休那年,为了死后不被火化,他将自己的户口迁到家乡,虽说离开家乡已四十多年,但村里还是很热情地接纳他,并按政策给他分了4分宅基地,原说要盖房但缺少资金,他退休时工资是44.5元,当时家里刚过上了温饱生活,一生没有什么积蓄。可是他不忍心那块地荒着,也是为了证实自己的存在吧,他要在自己的宅基地上先种上树。记得那年春节过后,他和我商量种什么树,当时正推广兰考的泡桐,我说就种泡桐吧,好活、省事。就这样拿2元钱到街上买了10棵树苗,当时是2毛钱一棵,付钱时对方又赠送两棵小树苗。那天父亲专门骑自行车到乡下亲手将12棵树苗分三行在自己的宅基地上一一种下,并精心地浇上水。可是由于干旱无人管理,加之没有院子,小树遭羊啃猪拱,当年只活了6棵,稀疏的树枝上衍生一些青枝绿叶,在孤寂的土地上显示出生命的光彩。父亲很是高兴,说活得不少。我们每次回乡下,父亲都嘱咐我们给小树浇浇水,每次回来都问我们,小树长高了吗?那几棵树成了他心中的牵挂。记得当时母亲还开玩笑说,你好好活吧,桐树长得快,明个儿可以给你做棺材板。父亲笑笑,摇摇头。他在宅基地上种树,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他没想过有什么收获。后来父亲一直说要补种,可是由于身体不好,顾不上了。再后来父亲去世后母亲在宅基地上盖房子,清理了几棵,等房子盖好,真正活下来的只有房西边的这一棵。而今,这棵活下来的桐树已有十多米高、七八把粗,纵裂的树皮呈褐色状,高大的树冠像擎着一把大伞遮住了半个天空。
实话讲,我对父亲的理解是自己当了父亲后。
那年,我30岁,一下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重了,以后该怎样使自己的女儿过上幸福生活,不再像她的父辈一样过苦日子。是爱与责任激发了动力,使我工作更发奋。我认为,父亲其实是责任的代名词。我想,当年父亲抚养我们兄妹九个,他一定天天在考虑,怎样把这些孩子带大,因为我们要吃、要喝、要学习、要长大,作为一个普通工人的他,要把我们养大是多么不容易。父亲当时的月工资是33.8元,每次发工资,工资袋里没有过20元钱,因为都被互助金的借条抵账了。往往是一手拿着退回的互助金借条,一手再重新写新借条,就这样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过日子。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然而,就因为父亲找领导要求涨工资,领导把他列入另册,惨遭批判。可是即使如此,父亲从不悲观,很少见他唉声叹气,他总是该吃吃、该喝喝。他像一个车夫,承载着全家的重量,他说,我吃饱了,才能拉着车子上坡。家里仅有的好一点儿吃的,都尽着父亲,父亲从不客气。绝不像今天的长辈,有什么好东西,一定给孩子留着。过去,我曾怨恨过父亲的自私,现在想一想,如果他当时将家中仅有的一个馍分给我们一人一口吃了,他怎么能有力气带着我们一家往前奔?
父亲去世那年我40岁,我好像一下理解了父亲。细想想,父母养育我们9个儿女,哪一个不是父母心中的树,为了我们的成长,父亲给予了他所能给予的一切。父亲盼望我们健康成长,早日成才,他却像一棵枯骨的老树负重与挺拔,守护着我们,为我们遮阴挡风,让我们吸吮着阳光雨露——他的血汗长大。有时他会像一个啄木鸟一样敲打着我们,剔除我们身上的坏毛病。而当时我们却总是误解着甚至根本不清楚那份关爱。时不时还和父亲顶撞。如今父母都离开了我们,连他的大儿子也随他们而去了,现在陪伴我们的,只剩下这棵父亲亲手种下的树了。
我禁不住站起来向大树的方向望去,远远地,我又看到那棵树,不,是看到大树的眼睛。那双漂流着时光气息的眼睛,这是让我心动的眼睛,枝叶随着风哗哗作响,似在述说着这几十年的变迁。我揉了揉眼角,有泪,在这一刻,我感到父亲就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