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流转

作者: 廖华歌

时间的流转0

女友邀我的那刻,我没有丝毫犹豫就断然拒绝:“不去!梅山已经去过一次了,何况,去那儿主要是赏梅,现已是仲夏,梅花早就谢落了,这会儿去没什么可看的。”

显然被我这话惊愣住了的女友,顿了顿便口气温厉地道:“好大的口气,去过一次的地方就没有什么可看了?你就能完全了解和体味它的深刻内蕴了?”不等我说什么,她流水般的话语直向我泼来,“熟悉的地方依然有新的美好的风景,因为作为时间形式的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它们的生长和消亡,有时给人的感觉很明显,有时却变换缓慢,肉眼很难一下子看到,似乎今天和昨天没什么不同,明天也可能和今天一样,其实它们绝对是不一样的,不管眼睛看见或看不见,绝不等于没有改变,所有的生命和物体时时刻刻都在运动变化之中。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一片叶子,一块石头,一团铁,一个人……都概莫能外。它们的昨天和今天,早上和夜晚,上一秒钟和下一秒,都不可能是原来的自己。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早就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连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呢……”

我无语,有那么一会儿,深深沉入内心的寂静。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女友不由分说,拉上我就走。

梅山,因数千亩几百种不同颜色的梅花而得名。有关媒体曾多次对其做深度播报。

前年来时,我的心全在一山五彩缤纷的梅花上,并未注意脚下的路。此时走在这条盘山土路上,呼吸着被昨晚阵雨清洗一新的空气,望着路两旁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直铺向遥远的梅树,仿佛时间的波涛正进入林木内部随风起舞,在宏阔的大秩序里,编织无数精致的小秩序。

风习习,柳依依,眼前跳荡的阳光恍若在叙述一个美好而隐秘的故事。握一把风,任其在掌心滑动跳跃,正在前赴后继奔走的时间,分明增加了空气的密度。无意间,一座小桥映入眼帘,替代了之前搭建在溪水上的几块旧木板。良久凝视,俯身轻触,我断定它是去年建造的,相对前年而言,桥是新的时间形式;而对当下来说,桥无疑已是旧的时间形式了。两边的大理石护栏上,雕刻着精致的梅花,它们或含苞,或半开,或盛放,无不生机勃勃,逼真传神,多姿静美。看得久了,那花儿竟集体舞动起来,阵阵清芬氤氲四溢,如同神秘的暗号,令我的思绪云一样游来飘去。桥体左前刻着杜甫的诗句:“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极言了冬去春来时空变换,山中梅花冲破寒气昂然绽放的美妙情景;右前刻的是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极赞了梅花凌寒盛放、坚贞美丽、谦逊高洁的生命特质。桥下溪水清浅,缓慢无声地流淌,别看这个时候水流瘦弱,待大雨倾盆,山洪暴发,滔滔滚滚的洪水猛冲乱石,那虎啸狮吼的声响如同雷震。

我很惭愧,也很歉疚,自怨自艾自己太不该用定势思维来对待新生长的时间。其实,只需变换那么一点点儿,就立时可领略日日新的独好风景。一如我们此刻在途中所见的各种植物,它们一个个由幼小而青春而壮年而老年,生了死,死了再生,死生不已,不断轮回才终至走向永恒。

所有生命无不是在赶走旧时间的同时,新的时间随之奔涌而来。

原来,没有了花的梅林也如此之美。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美,美得令人惊心!

满山草木葱茏,绿意盎然。千姿百态的梅树们,枝头层层叠叠的叶片,燃烧出厚厚的绿,那确然是震撼不已的燃烧,腾起的绿焰盛大无边。这浓厚的绿,正以排山倒海之势从山脚漫向山顶,再从山顶泼洒下来,深深浅浅的绿浪起伏荡动,一波波直涌向天际。我在这绿的拥围中,思绪绿了,情感绿了,呼吸绿了,被时间寸寸抚摸着的幸福也绿了……

我只知道花开的浩荡和华美,却未想到这一山的浓绿,竟有着如此惊心动魄的力量!智者曾语,能治愈精神内耗的莫过于绿色。绿是生命的底色,是青春,是希望,是时间生机勃发的硕壮成长,是这个星球最美好的色彩……我的手指不停地从这片叶子滑向那片,恍若游走在深浅不同的时间片段。这些叶片中,偶有破损或某处缺失的,那应该是时间在行进中出现了问题吧?然而,我却在它们残缺的体态上看不到丝毫之苦,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它们依然至此青绿,不但没因突遭灾难而使生命变异,而且还绿得异常自信、坚毅、强大、欢欣和快乐。

脚下时有时无的陈年老叶,被我蹚出细碎的声响,它们是正在腐朽下去的时间。腐朽,是为了更好地新生,所有衰败了的时间,都是为了喂养新的时光。突然心一动,我迈出的脚步更加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经意间触碰到什么,惊扰了往日这业已老去的宁静和安谧。

风吹过,满山树叶声响如涛,天空更蓝、更深,也更显得辽远无边。来年春天,在这时间之上,无疑将被全新的时间所覆盖。

天朗气清,碧空如洗,明净辽阔的蔚蓝广袤无垠。

此刻,我驻足在一棵千年老梅树下,几似一个竭尽全力的奔跑者突然停了下来,意识一片空白。待慢慢回过神后,我审看再三,确认没错,惊愕不已。正是这棵千疮百孔嶙峋沧桑得一朵花也开不出来的老树,那年曾被我们一行人给断然判了死刑,我们坚信它撑持不过去滴水成冰的严冬,甚至很可能会倒在冷雨寒霜的某个时刻。可万没料到,在时间、空间的嬗变中,今天的它竟以全新的容颜与我相见,那从衰微的体内毅然抽出的数根新枝,新枝上昂然挑起的片片绿叶,旗帜般宣告着孤绝中的涅槃重生!它用自己奇异的生命之光,照亮四季,有力地诠释着即便是时间的命运也依然可以改变——哪怕是已经败落的时间,也完全可以回黄转绿!

我默立良久,垂首揖拜,深为自己之前的无知和愚蠢而愧悔,更为当下老梅树的新生而惊赞和钦敬。我无法想象在四野茫茫的漫长冬季,北风是怎样一次次肆虐抽打它的枯干败枝,冰雪是如何侵肌入骨让它冷凛沉重得透不过气来,而深度的孤寂和凄清与它体内的虚无又进行着多少次的撕扯与激战……但有一点儿我想到了,它的内心始终有一样东西在坚强地支撑着——让生命复活,让时间重新发芽、开花。

一直盘踞在我内心的某种伤痛,被眼前老梅树的新生枝叶给温润驱散了,似乎自己也成为时间顶端上一粒细细、小小、浅浅的绿点儿。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完好、这么大的一张蜘蛛网。它足有洗衣盆口样大,而且无任何损伤地张挂在两根树枝之间,却没有看到编织它的那个蜘蛛。我四处搜寻了一下,依旧没见蜘蛛的影子,是它织完这张网后又去别的地方织了,还是它遇到了什么突至的不测?抑或是它就躲藏在我的附近故意不让看到?我不清楚一只蜘蛛要织这样一张大网,需要耗费多少时间,却知道时间在它一圈圈的编织中,也一轮轮地死亡和新生……

尽管我听人讲过,蜘蛛结网是为了捕捉夏天常见的蚊子、苍蝇和飞虫,可我向来不喜欢屋角里到处结满蛛网,那感觉就好像时间不仅已无可奈何地老去且还极其病态,令人特别郁闷沮丧。但我赞叹蜘蛛的聪慧和勤劳,不是所有的生灵都能织出这么美妙的网的,何况生物学家研究表明,蛛丝的成分主要是蛋白,蜘蛛也不会因丝尽而身亡。据说,当初要在山西恒山脚下、翠屏峰北麓的峭壁间建造一座“悬空寺”,能工巧匠们接受任务后,曾为如何突出一个“悬”字而日夜焦心忧愁,匠人们像伍子胥那样个个急白了头发。忽一日,一位工匠无意中看到一只蜘蛛正在忙着织网,突然福至心灵,受到极大启发,才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奇妙精美的悬空寺。要是没有蛛网的启示和感悟,很可能就没有今天享誉海内外的悬空寺。

我没有像平时那样,一旦发现屋角或阳台上有蛛网,不管蜘蛛在不在,一律将蛛网扯破扔掉,有时望着蜘蛛慌不择路急急逃命的样子,内心生出恶作剧般的快意和满足;而这次,我是悄然走过,内心希望它永远安好。

许是梅山在特意提醒和暗示我,所有的生命之间,一如时间之于万物,在本质上是平等的,需要相互理解、尊重、关爱和共存……

一只漂亮的黄鹦鹉,在前边飞飞停停,还不时立在路旁,仿佛在等我的样子,可当我站下来认真打量它,不知该怎样回应时,它却好像已窥破我的心思,“突”的一声又飞向前方。

我认出来了,这只鹦鹉正是上次来梅山时见过的那只。那日春光和煦,梅花盛开,众鸟婉转美妙的歌声洒落在一山梅瓣上,梦一般轻笼四周的馨香弥漫远溢,令人沉醉得不知今夕何年……猝不及防中,这只鹦鹉突然飞到我面前不住地鸣叫,茫然无措的我立时陷入胡思乱想:是有什么心事儿要向我倾诉?是希望我能帮它做点儿什么?还是因了我们的到来而惊扰了它的安适?我听不懂它的话语,亦无法理解一只鸟的意思,毕竟人与鸟之间隔着太多的东西。我就这样束手无策地呆站在那儿,焦心地听它一声紧一声地鸣叫,先后围上来的几位同伴急得满头大汗,他们也同样无法破解鸟语,直到它叫累了,声音也已低哑时,被另一只飞来的白鹦鹉唤走……

我记得清,这只鹦鹉左眼角有一处豆大的疤痕,很多次我都对这块疤痕做过迷恋的想象和猜测,那伤痕不知是来自同类的攻击还是异类?与前次相见大为不同的是,它这次一声也没叫,一直静默无语,静默得有些奇特怪异。但我执信它也肯定认出了我,不然,怎会不远不近就这么一直跟随着?

从生命进程上讲,这只鹦鹉并非就是先前我见到的那只,或者说已不完全是那只了——年年月月时时刻刻都在不断变化之中的鸟儿,再也无法回到从前,它只能越来越衰弱,终将渐渐老去,寂灭消亡。世上的人和事儿及所有生灵,满心欢喜也好,苦苦留恋也罢,纵有万般不舍,在时间和万物的相互依存、相互蹉跎、相互托付中,一切都弃旧生新,生生不息……

梅林深处一方湖,静静地躺在那儿,似在等待着什么,抑或什么也没等,仅仅只是一种时间的存在方式。湖水澄澈明净,碧绿若玉。一棵棵的梅树环湖拥围,枝头厚薄不同的叶片,将湖水染出浓浓淡淡的绿,看去倒映在湖边的这些树们,分明都在向地心深处生长。蛋黄般的太阳宁谧地浴在湖内,几尾小鱼在太阳与枝叶间欢快游动……一切都显得自在而奥秘,奇异且静美,是要预示一种什么吗?久久注视着仿佛一动不动的湖水,我知道它一刻不停的流动擦亮了时光,放牧远古的神话,时间建树了一切!

我在湖边徘徊复徘徊,愈加感觉此山此湖的非同寻常,为什么与梅山相邻的周围几座山上没有生长出一棵梅树?林中亦没有一处山泉和湖水?因何独梅山如此?一样的地理位置,一样的阳光雨露,相互连接的土壤也应该一样吧?而且我很固执地认定,这方湖是梅山最好的标配,很可能当初它们是一起来到这儿的;不然,没有湖的梅山和没有梅山的湖,还会是今天这般奇美无比地呈现吗?

新旧时间之间永远是相互呼应的,万物在这呼应中奔来又走去。许多时候,我很想挽留住那些美好的事物,至少让它们缓慢一些,多停留些时日,比如,花儿谢落得迟一点儿,静若处子的湖水别被击动尽量多延长一些时辰,枝头歇息的鸟儿不要急于飞走,不要那么轻易就惊扰了梅山的梦……可是,这满心的期盼和愿望,根本不敌一阵风,并非狂风、疾风、暴风、恶风,哪怕只是很平常的风,也定会发生蝴蝶效应,所有美好的想望都将成为虚妄的奢侈,它们终将碎灭在新时光的覆盖下而轮回再生。

我向湖水深深致意,内心很清楚下次再来时,它已不是现在的它,甚至时间的流动中,上一眼的它已绝非是下一眼的它了。

愈来愈近的古琴声,在梅枝间缭绕飘落,那琴声亦扬亦挫,繁弦急管,声振林木,珠落玉盘,深沉、婉转、温情、刚毅、柔美、激昂……我钟爱古琴之音,更敬佩弹拨它的琴人,他们让时间发出震颤心灵的声音。我很陶醉,也很沉迷,在这悠悠的琴声中,内心有欢欣,有感伤,有喜乐,更多的是静静的体味和思考。我当然知道是谁在弹奏,她——市古琴研究会会长、刚刚荣任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古琴专业委员会理事的党延春琴师!一直以来她都以古琴为生命、以生命为古琴,故而才弹奏出如此浸肌润骨的乐音……《醉渔唱晚》《胡笳十八拍》《平沙落雁》《欸乃》《阳春白雪》《渔樵问答》等,而一曲《流水》更将我带入古韵悠远的意境,琴声时而若冰川春融,叮咚清越;时而江河汇聚,浩浩汤汤;时而千壑竞流,波涛澎湃;时而鸟鸣疏桐,余音袅袅……汇成一曲琴人合一、惊心美妙的天籁清音。尽管她已被同行称其为此地“天花板级的演奏”,可她永不满足,依旧日日勤学苦练,时时挑战自我,每每与最好的自己相遇,向着《离骚》《幽兰》等,更加高难度的琴曲进击……

她说,琴瑟难敲,却可润泽一生;她说,古琴不仅能使心灵相通,成为用来表达情感的一种审美体验,更能引发人们对自然和宇宙的深刻感知和领悟,古琴承载着几千年深厚的历史文化和精神;她说,宁静安谧的琴声,是一种独特有效的治愈……她那灵巧而富有节奏如鸟儿般跳跃飞动的指尖,不仅能轻易穿越时空,让新旧时光在同一张琴弦上相遇,还使其在同一时刻合力鸣奏出优美的乐曲。

时间只能从过去走向未来,这是因为物体总会往下落,花会枯萎,食物会腐烂,所有时间里的事物,都永远回不到当初了。

读霍金的《时间简史》、卡洛·罗韦利《时间的秩序》、林清玄《和时间赛跑》……他们都从时间和空间的关系,作了很好的阐述与解读。在时间的洪流中,命运从来不曾为谁提供过两全的选择。

无论多么了不起的伟人、圣哲先贤,还是凡夫俗子,都必须珍惜每一个当下,因为时间是最大的革新家,你所能抵达的地方,所看到的、听到的,没有一处图景和一样事物是相同的,就连这一刻的自己也绝不同于下一刻的自己。人的一生和所有的生命一样,是分分秒秒地告别旧我和迎迓新我的过程,哪怕有再多的留恋与不甘,也只能在永无了时、来来去去的死死生生中,踏上一个又一个行旅,走完生命的途程……

感恩天地万物,敬畏岁岁年年,珍惜时间的最好方式,是用时间提升、成就更好的自己。珍爱寻常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珍爱每一个或风雨交加或阳光灿烂的日子,珍爱生命的每个时刻,因为,时空茫茫,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只有一直变化才是不变的,每时每刻都不可重复,逝去的永不再来,繁与简,盛与衰,新与旧,大与小,结束即是开始,瞬间便是永恒!

岁月简静,时光生香,生活美好,生命短暂。每一分钟都有新的生命欣喜地降生到这个世界,同时也把另一些人送进坟墓。怎样才能不虚度光阴、过好当下、行而不辍?

我在尽情环望和体悟这浩瀚的绿的海洋,观赏和极赞蝴蝶翅膀上美丽花纹的刹那,正把现在变成过去,未来亦愈来愈近地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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