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奇纳
作者: 皮埃尔·帕索里尼(意大利)
海滨浴场上人来人往,但近海的水面却很平静,仿佛死海一般。
远处的海面上可见一些橘黄色船帆,靠近海滨浴场处则有许多小船,相互穿插戏耍。卢齐阿诺租一艘小船,到大海深处去游玩,可惜他那时只身一人,且不会划船。他沿着防波堤走去,原先的帐篷已经拆除,遗弃物一片狼藉。他穿过那些遗弃物,下海向一圆形平台游去,一直游到平台边沿儿,再躺到一块岩石上面,把头伸向海边。
绿色而透明的温暖海水,时而沉重、时而轻盈地拍打着防波堤。虽然海水仅两三米深,从平台上却看不见海水中含有沙粒;海水下面的沙滩柔软而且干净,仿佛地板上铺的美丽地毯(假如有人住在海水下面的话)。时不时有螃蟹从沙滩上爬过,有时能隐约看见海星。卢齐阿诺躺在那里,在脑海里思考着这些美景,这时一个小青年划着一艘小船来到平台下面。
“小子唉,”他大声嚷道,“带上我,好吗?”
“好啊。”那小伙子回答。
卢齐阿诺一头扎进水中,双手触底后再浮向海
肖天佑译面,用手抓住小船。
“向深海划过去!”他对小伙子说。
小伙子立即忙碌起来,但他那双手稚嫩无力,桨叶击打在海面上连泡沫都翻不起来。“让我试试。”卢齐阿诺建议说。小伙子坐到一边,卢齐阿诺接过船桨划了起来,并说道:“不难划嘛。”“妈妈不让我划得太远。”小伙子说。“没事,一百米,行吧?”卢齐阿诺说道。
防波堤后面那弧形的海滨浴场,宽阔无比,从这头看不到那头,被烈日的光芒照射得五色斑斓:昏暗的沙滩,涂抹得斑驳陆离的更衣房外墙,太阳伞那一条条闪闪发光的伞布,海面上行驶的白色舰船,山坡上分布的金黄色别墅。这一切在炙热阳光的笼罩下都呈现出一片梦幻般的寂静。不论是蚂蚁急切而静静的爬行,小船的相互穿梭,空中飞行的飞机,还是海浪的冲击,都无法打破寂静。但在这片由距离产生的寂静中,充斥着奥斯蒂亚节日般的欢乐。
我们的小船在海面上摇晃着,就像无人驾驶似的,船桨仿佛在空气中拍打,犹如折断的翅膀;卢齐阿诺也不耐烦了,但仍拼命向远海划着。他羡慕地望着在大海与天际交接处的蓝色海面上航行的渔船,心想从那里大概很难看到陆地吧。
突然,防波堤后面出现了一条小帆船,帆呈白色,像只白鸽。它倾斜着,静静地向深海驶来。卢齐阿诺停止划船,静静地望着它。帆船奇迹般的迅速飞驶过来,船身快要蹭着我们的小船时,转眼又轻巧地超了过去,可谓来去匆匆,仿佛它就是被物化了的风。转瞬之间它又化为一个小点,远远地消逝在大海深处;成了湛蓝色海空之中一个小小的发光点。
又过了一会儿,那帆船消失在大海尽头那片诱人的蓝色之中,卢齐阿诺静静地看完帆船这一飞驶过程。也许正是在这一刻,他兴奋地转身对身边的伙伴说:“唉,小伙子,我们也到那边去吧!”于是他拼命地划起桨来。那小伙子担心起他妈妈来。“你害怕了,嗯,小伙子?”“害怕什么?”小伙子有点生气地回答。“怕这大海呀。”卢齐阿诺说道。小伙子耸耸肩膀,脸上的表情却仿佛在说:“你开玩笑是吧?”卢齐阿诺因此受到激励,船也划得好些了,船桨也能打着水了。小船在海水上面一起一落地颠簸前行。
他们离防波堤越来越远。在炎热的阳光照射下,海滨浴场变得模糊不清。卢齐阿诺待在海水之中感到很幸福。假如此时跳下船去,独自一人在静静的海浪中游泳,那就更美啦!“抓住船桨!”他大声向小伙子喊着,一边从座位上跃入海中,向深海方向游去。
海水像丝绸那样轻盈温暖,时而把他抬起,时而将他放下:令他时而一眼能看见海的尽头,时而又被海水埋没其间;那里仿佛就是一条山谷,夹在两边由海水构成的低矮光秃的山丘中间,山顶阳光灿烂,山腰昏暗而透明;他沉浸在山谷中时,整个身子都被昏暗掩盖。在很短一段时间里,他仿佛置身于世外,待在一个浴盆里,被孤独包围,也像是待在一处小小的沙漠绿洲里,四周是绿色的沙丘与凄凉。光从波底射到浪尖,反射出来的光线却很暗淡。
突然,大海的魂灵,在一种平静而不间断的力量的激励下(就像熟睡之人的呼吸那样平静而不停顿),从大海的各个角落行动起来,从海底到海面,粉碎了卢齐阿诺的遐想,让他突然置身于一个浪尖上,暴露在强烈的日光之下。大海尽头的帆船和日光,又出现在他眼前。
一片一望无际的酷似小山丘状的海浪,在他眼前延伸,一直延伸到天际,与那天海一色的湛蓝融为一体。大海又变得富有生机,变得活泛起来。卢齐阿诺依旧向深海游去,尽力拉开他与小船的距离。现在他看到小船已经离得很远,被起伏的海浪颠簸着,船体已模糊不清。小船后面的海滨浴场,奥斯蒂亚和大陆就更远了。一切都好像离他很远,包括他在罗马的生活:童年时的艰难生活,以及幼儿时期躺在斗室摇篮里的幸福。他与那个年代之间也横亘着这样一片海水,既向他微笑,又令他为难。
他感到有点疲倦,转身看了看,那小船离得的确很远:海浪似乎淹没了它,让他看不见小船了。这时他感到一丝害怕:周围的海浪,像静静的绿色田野,似乎充满了各种未知的威胁。那威胁来自海底,仿佛激励着大海的海魂突然变得愤怒起来。
卢齐阿诺置身被激怒的大海之中,倍感孤独与失落,但是他羞于向小伙子呼救。为了不过于疲惫,他开始缓慢地往回游;此时他感到脊背上掠过一阵寒噤,仿佛有人正以威胁的目光盯着他,要把他赶走。他被海水包裹着,浑身都感到海水的挤压:四周辽阔的海面令他感到惊恐。
他终于游到了小船附近,但并不想爬上小船,仅仅用手抓着船帮。“朝岸边划!”他命令小伙子。于是他闭上眼睛,让小船拖着他前行,脑子里想象着他就是一个在海中落难的人。
托尼诺一直趴在巴蒂斯蒂尼海滨浴场上等着他。这时他觉得有点饿了,便和卢齐阿诺一起到渔民酒吧(奥斯蒂亚最豪华的酒吧)吃了点东西,又回到沙滩上。卢齐阿诺在沙滩上睡了一小觉,然后他们又乘小船到深海洗了个澡。当太阳发红即将沉入大海的时候,他们打的回到了罗马。为了不惹人注意,他们在圣保罗金字塔附近就下了车。
奥斯蒂亚海滨浴场周边,从远方的奇切奥角向右,依稀可见的海岸都被大大小小的云块笼罩着(云块的边沿,呈灰色或蓝灰色,其实卢齐阿诺也像一块孤独的云)。从陆地的山峰俯冲而下的云层,呈圆弧形,掠过浴场上的游客,掠过被遗弃的帐篷,一直向左冲向著名的奇切奥角。这片弧形云层包裹着那片平静的大海,海岸灯光闪烁,生机盎然。
奇切奥角山顶的悬崖上有座破旧的古庙,面朝大海,庙前有座花岗岩的方尖塔,高百余米,宽六十余米,孤单地耸立在山崖与大海之间。奇切奥角的左侧,加埃塔海湾的群山,包括加埃塔山和斯佩隆加山,面朝大海,呈锯齿状排列成一线。这些山峦都是南方的群山,按水平方向一直延伸到半岛的中部,夹持在山脊的铁锈色与海天的灰色之间,间或有些梦呓般的亮点。
因此,从奇切奥角到斯佩隆加的大海就像个一望无际的巨型湖泊,不过,所谓漫无边际,仅仅是指该湖的一侧:云雾将其掩盖住了,成了湖泊的边界。那些云雾凝重且毫无规则,尤其是奇切奥角上方阴沉的、即将带来风暴的云层。云层的中间已经裂开,露出蓝色或泛黄色的天空;云层左侧的山巅上,太阳投射的一束光,像是探照灯照射如镜的海面反射回来似的,闪烁着,酷似一把出鞘的宝剑。
泰拉齐纳城就坐落在旁边的山坳里。它与两旁的岩石山脉一样,呈灰色。这是躺在马尔切洛亲戚家的屋顶上裸眼能够看到的唯一一座城市。房顶上的瓦还是湿的,夜里一定下过雨。卢齐阿诺躺在屋顶上,双手垫在脑袋下面,眼睛望着天空,仿佛快要睡着了。这栋房屋建在一座小山丘上,屋顶显得很高;山坡上都是葡萄园,密密麻麻的葡萄架像蜘蛛网一样。因此,躺在屋顶上,不适合往外看,四周也不能随意看到这里。正因为如此,卢齐阿诺才感到高兴。马尔切洛丝毫也没有发现,卢齐阿诺的眼睛欢快地望着那遥远的地平线,那里,大海纯粹只是大海,附近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与大陆没有任何关联。阴沉的天空,太阳只在那里才透出一点光线,照亮那里蓝色的大海与天空。
简而言之,大雨即将来临。奇切奥角山顶的云层阴暗而浓密,吞噬了整个山崖,旁边的云层则遮盖了全部天空。一阵凉风刮来,预示着巨大而阴冷的雨点即将落下。因此卢齐阿诺必须迅速做出决定:把目光从海面移开,停止令他愉快的观察。不过话说回来,他应该得到这种欢快,因为他从头天上午离开罗马开始,就在脑子里幻想着这种纯净的、荒野的、没有人迹的大海。
过了甘多尔夫古堡,直到韦莱特里(阿皮亚大道仅从那里开始才驶向低海拔地区),面对群山是不可能看到大海的,尽管卢齐阿诺深信能够看到大海,曾数次从自行车座位上站起来想看看大海:事实上是因为雾气笼罩着山麓,让这里的平川呈现出海湾的形象。“看,大海,”卢齐阿诺大声嚷着,“那就是大海!”“傻瓜,”马尔切洛回答他说,“那不是海,你想得倒美。”
罗马和甘多尔夫古堡,昨天上午天气出奇地好;奇切奥角方向,确实有大片的云层,但都在拉蒂纳以下的地方,而且不像是雨云。其他地方的天空都很晴朗。但是头天下午下了场暴雨,罗马也不例外:卢齐阿诺和马尔切洛也淋着了雨,当时他们正从博尔格斯公园赶往特尔米尼火车站去修电池;因为下雨他们便没有去火车站,而是去了维托里奥广场的埃斯奎里诺电影院躲雨。而且他们很幸运:马尔切洛抽奖抽到了一袋爆米花和大半包奶酪。
电影院外面雷雨交加,幸好傍晚的时候天气转晴了。那天是圣母节,很多窗户都挂出了灯笼,尤其是那些小街小巷,被灯光照耀得不仅明亮而且五彩缤纷:成千上万个小灯笼在清新而透明的空气中摇曳着,许多教堂的正面墙壁被电灯泡装点得宛若一幅幅刺绣画。卢齐阿诺和马尔切洛在电影院里待了整整一下午,他们走出来的时候,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卢齐阿诺望望天空,高兴地大声说道:“啊,这么多星星!”
然后他们去了台伯河彼岸一家修车铺租车。走到斯卡拉大街尽头时,卢齐阿诺对马尔切洛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别让那家伙看见你。”“你当心点,虽说那人做事大大咧咧的。”马尔切洛回答卢齐阿诺说,声音有点颤抖。卢齐阿诺耸耸肩膀,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他走进修车铺,车铺里面人多混杂,平时这个钟点都这样;他选了两辆车,其中一辆带赛车把手的,把自己的真实名字告诉了老板;老板低头在记事本里记下了他的名字。
卢齐阿诺和马尔切洛在台伯河彼岸骑着车子转了半个小时。然后,卢齐阿诺骑着一辆车去车铺还车,付款。老板不记得他租的是两辆车,接过钱,从笔记本中划去卢齐阿诺的名字。
马尔切洛仍旧在斯卡拉大街尽头的一家铺面门口等着他。“怎么样?”马尔切洛问卢齐阿诺。“你难道不知道,我就是个天才!”卢齐阿诺昂然回答。“我哪能不知道呢?”马尔切洛面带微笑,嘟囔着。按计划,现在该他去车铺弄车了,尽管他希望两个人骑一辆车去泰拉齐纳;但卢齐阿诺强迫他也去车铺租辆车。也算顺利,马尔切诺在车铺浑身颤抖着租了辆车,但留了个假名字。现在车有了,他们便在台伯河彼岸火车站、马尔科尼林荫道附近找了个马棚睡觉。
天刚刚放亮的时候,他们醒了,在附近的喷泉池里洗了洗。市郊居民都还在梦中,天空突然放亮,渐渐能看清圆形的煤气罐和四周高大但不冒烟的烟筒。他们跳上自行车,沿着尚无行人的马尔科尼林荫道骑行。就在这时,他们忽地与卢齐阿诺的父亲撞了个满怀。
他们一下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说什么。卢齐阿诺的父亲盯了他们一眼,也感到很惊讶,然后发起火来。他面色红润,眼睛圆睁,仿佛昨晚喝多了还没完全醒过来。他突然扑向他们,抓住他们的车把,大声嚷道:“这是你们偷的车吧。”卢齐阿诺和马尔切洛迅速跳下车,向马圈罗马(一地名,是意大利总统府仪仗马队的马圈)方向奔跑。卢齐阿诺的父亲则踏上马尔科尼林荫道,朝他朋友开的水果店走去,嘴里还在不停地诅咒那两个年轻人。
到达水果店门口时,老人把自行车放在商店还没有开启的门帘外,年轻人则站在他身后望着他。老人刚走进商店,卢齐阿诺便冲马尔切洛嚷道:“别动!”说罢就向商店跑过去,然后抓住自行车,推着车向马尔切洛等候他的地方奔过来。他们跳上自行车,一路向下,朝着火车站的地下通道骑去。大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卢齐阿诺的父亲很快就出来了,站在商店门口,看见他们跳上自行车逃走了。“要是让我逮住你,非宰了你不可!”他冲着卢齐阿诺的背影大声嚷道。没多久他推了辆自行车重新出现在商店门口,骑上车就去追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