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如春
作者: 计虹
1
徐太已经在梳妆台前坐了大半天,她在细细地描眉,画唇,给脸上均匀地拍脂粉。
徐太的眉从小就是断的,整条眉毛只有三分之一强些有眉毛,其他地方是空的,和眼皮连成一片。上学的时候,徐太不好看,主要就是因为这两道断眉,她的脸总显得有点呆气。高中时,徐太就学会了化妆,可在学校她不敢,她好歹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只有那些不学习的流里流气的学生才化妆,那时候,老师化妆的都很少,现在学校好像都要求女老师们化淡妆上岗了。当时她的班主任,是老人说的那种“大刀眉”,眉毛长得扎扎乌乌的,她那张脸就给人一种破马张飞的感觉,一个女人,脚又奇大,通常都得40、41的鞋码,那时在学校,每次看老师风一程土一身地冲进教室,徐太就在心里告诫自己,女人千万不能活得这么粗鄙,精致才是女人的标签。
没错,精致。徐太从上大学开始就在精致上下功夫,她通常要比其他同学早起一个小时,用来梳洗捌饬,学生时代的化妆品都很廉价,徐太是宿舍里第一个买了化妆包、化妆镜的人,她的化妆品大多是便宜货,可是琳琅满目,齐齐整整,倘若谁有个什么事需要化妆,无论缺什么都能在徐太那找到,她是女生宿舍的化妆品百宝箱。徐太的学业平平,化妆技术却是一流。大学毕业,她转行干美容美妆也是水到渠成。
徐太今年花甲有二,她家里最显眼的就是那张定制的堪比餐桌的化妆桌,化妆桌上她的口红不是只有那么几支,而是根据色号一样一支,眉笔、修眉刀、粉底、卸妆水等等等等,你听过的、没听过的,见过的、没见过的,徐太这里就是一个小型的化妆品超市,而且,全部都是高档货。现在徐太已经是大家口里的“流金老太”,徐太的精致背后是烧钱的美容美妆事业,她的美容美妆馆是一家有名的连锁企业,现在她的儿子在打理,徐太只固定地在每年年底拿分红。
化了几十年的妆,再高级的化妆品都会或多或少地含有化学成分,徐太的脸从花甲过来就很难把妆着得像之前那样自然从容。脸部的沟壑和失去水分与弹性的干瘪,粉底很难像从前一样再涂抹得那么均匀,让人看了察觉不出她的脸上着了粉。眉毛似乎也比其他地方的毛发脱落得更快更决绝,真是越是缺什么,什么东西就越是和自己无缘。徐太在心里暗自骂道,眉毛这玩意儿和男人一个德行,欺软怕硬加喜新厌旧。
徐太在镜前化了大半天,脸上的妆容总算和以前的水准相差不多,有的地方她还是不太满意,可上课的时间快到了,她再不出门就会迟到,所以徐太扔下了手中的眉笔,去换衣服。
今天徐太穿的是一件碎花的旗袍,她找到了和这条旗袍搭配的坤包,想了想,她捏了一只口罩在手里出了门。徐太都要烦死现在的口罩了,好不容易化好的美妆,动不动就查戴没戴口罩,她的妆美不过三分钟就被口罩搞花了。
2
出了单元门,徐太想了想还是抄了近路,这条路要经过一座小花园,这个点花园里都是和徐太差不多年龄的老头儿老太太在锻炼身体,或是在遛孙子、遛小狗。而徐太,要赶去老年大学上课,这学期她学的是国画课。
晨起的空气舒服极了,徐太走在小路上,听着鞋子发出的嘎达嘎达的脆响,她的身子不由得又挺直了些。忘了带折扇,徐太心里有点遗憾。可这点小插曲在她的心头一出溜就不见了踪影,她被路旁的鲜花吸引了。这个季节是小区最好的时光,当初她买这里的房子,就是看上了小区的高级绿化工程,就算这些年比这里更高档的小区建得鳞次栉比,这里的绿化竟还是能拔得头筹的。当年种下的核桃树、桃树、杏树,春天看花,秋天结果,小区的物业每逢八月十五中秋节都会给业主赠送一份果篮,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啊。
徐太摘了一朵小黄花捏在手心里,她想,今天在课堂上,她就画一画小区的鲜花好了。正当她惬意地享受着这静谧的晨光时,前面传来了“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的歌声,徐太蹙了蹙眉头,又是这群跳广场舞的。现在社会上把“大妈”作为一个奇特的物种对待,而“广场舞大妈”是这个物种中更为奇妙的一个分支。这不,桃花刚一怒放,就有人在网上说,又到了大妈们爬树的时节了。果然,很快就有大妈晒出了在树上的“美照”,徐太搞不懂这些人的心态,一个个肥硕的身子攀爬在树上,既不美观也不吸引人,还招来骂声一片,图什么呢?跳广场舞的也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招起人的白眼来,音乐一响,就有人吐槽,有的话可是难入耳得很。徐太想,这也怨不得那些吐槽的人,实在是这些大妈们都太放飞自我了,把那句古话“少要稳重老要狂”演绎到了极致。
距离音乐声越来越近,徐太的步伐越来越快,她得快速地穿越这里,她不想遇到任何影响她心情的人。
“徐太,徐太,你做啥去啊?”
徐太假装没听见这喊声,她脚下的步子倒腾得更快了点,可是她的高跟鞋不允许她这么放肆地快走。“哎哟”,徐太的脚崴了一下,再看脚下,细细的跟正好卡在两个石子中间,徐太拔了一下,鞋子纹丝不动。就在徐太和鞋子较劲的时候,喊声已经到了眼前。
“哎哟哟,徐太,你的鞋子卡住了啊,我帮你,我帮你……”说着话儿,一个胖胖的腰身弯了下去,徐太忙着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搞的,李妈妈,不麻烦你啊。”这个李妈妈是徐太的邻居,她们的相识是因为她们的孙女是同学。
李妈妈和徐太不同,她是典型的居家老太太。年轻时,她好像在暖瓶厂还是皮鞋厂上过几天班,后来连着生了几个孩子,她男人对她说,你回来把孩子和家照顾好就行了,别上那劳什子班了。李妈妈至今耿耿于怀,逢人就说要是当年她一直上着班,就是厂子倒闭了,现在也能领养老工资呢,不至于啥都伸手和旁人要。李妈妈说的旁人就是指自己的老伴儿,早些年家里不富裕,老伴儿对钱还手挺松,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上又添了老年病,什么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天天药吃得比饭多之后,老伴儿对钱也看得越来越紧,李妈妈出门买菜都得掂量着点。
李妈妈很胖,生养了几个孩子的她丝毫没有保养的概念,或许她很早就不穿文胸,她的两个肥硕的乳房就那么耷拉在胸前,夏天的衣服薄,就算广场舞的动作很温和,她的胸前也是甩着的,她的甩动,没有美感,只让人感到岁月对一个女人的无情宰杀。女人在李妈妈这代人里,可能只分两种:生孩子的和没孩子的。而生了数个孩子的女人,和男人有什么区别呢?她们在生活中,可能比男人更皮实,更经得起风吹日晒,她们嘴里的浑话有时候男人都接不住,她们的手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伸向男人的裤裆,有这些女人存在的家,即使没有大富大贵,但日子必是火热的,一年四季,她们都趴在锅沿上,蒸炒烹炸,她们的脸总是油涟涟的,她们的腰身过早地就已经和水桶一般,她们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才会去小区门口的大众理发馆,烫一次头,满头的羊毛卷子,照映得她们的脸盘更圆满,双颊更下垂,尤其是那叠了好几层的肚皮,活似个米其林。
3
李妈妈扭动着大屁股,三摇四晃,噌,鞋跟从石头缝里出来了,可是徐太前几天打的鞋掌依旧卡在石头缝里,那块四四方方,边角圆润的黑色胶皮,像一只眼睛带着点嘲讽看着李妈妈和徐太。
李妈妈的阔脸窘迫得冒出了汗珠,徐太心里很气,可脸还是平平淡淡的,小心地跺跺脚,说,李妈妈,不碍事的,还可以走路,我回去换双鞋子就好了,麻烦您了。看徐太没有生气,李妈妈的心落下来,她又恢复了出厂设置,没心没肺地笑着说,徐太,你这是要去干什么呀,我还说这几天要找你好好聊聊呢。徐太不晓得她又要和自己聊什么,她现在最后悔的就是那天答应了孙女顺路带回了她的同学——李妈妈的孙女一起回家。徐太就这样认识了李妈妈,徐太的本性有点独,她完全对李妈妈的超浓度热情没有招架的能力。以前她身边也有类似的人,但在见识了她的几次冷漠之后都自动走出了她的视野,只有这个李妈妈完全无视她的冷漠,是的,完全无视。徐太越是冷淡,这个李妈妈反而越热情,她对徐太说只有自己人才不需要虚伪的客气。自己人?什么时候她和她是自己人了?对李妈妈这种和常人不一样的脑回路清奇的人,徐太最后也只有选择敬而远之。可这千防万防的,今天还是没逃开李妈妈的眼睛,徐太又被李妈妈缠住了。
李妈妈不顾徐太的反对,执拗地陪着徐太往回走着。徐太的鞋子因为少了一个脚掌,两只脚就不那么平衡,走起来有点跛,没办法,只能减速慢慢回去。其实,天知道徐太多么想一下子就飞回家去,离开这个除了睡觉时才让嘴休息的李妈妈。为了少和李妈妈说话,徐太边走边向老年大学的老师发信息请假,她想,自己只要手里有事干,就不用理睬李妈妈的滔滔不绝。唉,今天的国画课就这么泡汤了,徐太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三口气。李妈妈并不管徐太拿手机做什么,她慢慢地跟着徐太走着,嘴巴却是一刻没闲着,飞快地上下翻飞着。不管徐太乐不乐意,李妈妈的话还是有一些强行地闯入了她的耳朵。
“徐太,这次你得帮帮我,帮我拿个主意。”
“什么?拿什么主意?”徐太只听到了李妈妈的这半句话,至于她要自己拿什么主意并没有落到耳朵里。
李妈妈很有耐心,她一点儿也不为徐太对自己的心不在焉、须臾应付而不开心。她不厌其烦地从头把刚才的话给徐太又讲了一遍,只不过这次她没有太多的描述,只陈述了事情:她的二女儿生了二胎,想要李妈妈去帮她带一段时间孩子,因为这边孙女已经上了小学,留下爷爷帮忙接送就可以了。可这边儿子儿媳和老伴儿都不太愿意,她要是去了女儿那边,家务就得儿子儿媳承担,老伴儿隔三岔五地也得做做饭,买买菜什么的。可李妈妈心疼女儿,几个孩子就这个二女儿嫁得最远,也这个女儿最孝顺,若不是实在没办法,女儿绝不会劳累她的妈妈。老伴儿和儿子看她有心要去,就和她讲,女儿得给她开工资,她才能去。
徐太听了李妈妈的话,不晓得她要自己替她拿什么主意,是去带孩子呢,还是和女儿要工资呢?眼看着快要到家了,徐太不想李妈妈以此为借口和她一起回家,上次李妈妈去家里,她不仅把徐太的家看了个遍,还把徐太那一大桌子的化妆品逐一翻了个底掉,害得徐太整理了半天才恢复原状。徐太假意走累了,站下来和李妈妈说话,她不想再绕圈子,她对两只眼扑棱棱地望着自己的李妈妈说:“那您是要我帮你拿什么主意呢?”
“徐太,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像我,一辈子围着锅台转,你说像这样和女儿要工钱合适吗?”李妈妈说着话,手不自觉地在衣服上擦了两下,徐太看着李妈妈那双纹路粗糙的厚墩墩的手,心里涌上一些同情,这个没有收入的女人,是多么需要保障啊。
“合适。工作就要拿工资,天经地义。现在外面找一个保姆得大几千不说,还不是那么让人放心。只是不知你女儿的家里条件如何,她有没有能力给你开工资呢?还有就是开多少合适呢?”徐太脸上是真诚的,话语也是恳切的。
李妈妈的胖脸堆起了笑,她很开心徐太认为自己拿工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她知道家里的老伴儿和儿子是自私,不想让自己去外地,现在徐太这么说了,她心里踏实了很多,毕竟和自己的女儿要工钱是显得有点不通人情。但她自己也想过了,她已经帮儿子女儿每人都带大过一个小孩子,现在女儿生的是二胎,她要是提出付工钱的要求,应该也合情理,她可以比外面雇的人要的价格低些。
“徐太,听你这么说我心安多了,你知道的,和自己女儿要工钱总是有些难为情的。我家里啥样你大概也知道一些吧。我从年轻就靠老伴儿养活,现在儿女都大了,老伴儿对我反而把钱看得紧了。我也看出来了,谁都靠不上,只能靠自己。这次要不是他们父子俩难为我提出要和女儿要工钱,我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挣钱。上个月,居委会通知我,说我符合最近推出的一个养老政策,就是一次性地交三万五,以后可以按月领工资,死了还有丧葬费。我当然高兴了,以后每个月领多领少都是自己的钱,我老了,也花不了多少,死了还能给他们留点儿钱。我想,这是个好事吧,回家给那爷俩说了,可谁知道,他们的理由找了一堆,说到底就是都不愿意给我交这个钱。我做牛做马几十年,连他们几万块都换不来,寒心哪,徐太,我有时候觉着活着也没多大意思。这次,女儿喊我去带孩子,她给不给钱我都是要去的,我不想再伺候这些白眼狼了。但我还是想把这几万块交了,人老了还是得有点保障的。国家既然给我了福利,我自己就得争取享受上。徐太,你是挣大钱的人,我这种家庭妇女的苦你就当听个笑话吧。”李妈妈憨厚的脸上露出些许苦涩,徐太一直以为像李妈妈这种女人活得没心没肺,应该很开心没烦恼。可是眼前这个女人,所有的青春和时光都给了家庭,到头来,她亏待的只有自己,在所有人眼里她作为女人、母亲,她的付出都是理所当然的,都应该是无偿的奉献。
可是,凭什么呢?
4
徐太还是和李妈妈在楼下分开各自回了家,不管她再怎么同情这个女人,她还是不能忍受别人打扰自己惯常的生活。
一回到家,徐太立刻坐到化妆镜前花费了半天工夫,把自己辛苦化好的妆容卸下来,以前她回家不会这么快卸妆,都等到要休息的时候才开始洗洗涮涮,顺便把妆卸下,随着年龄愈长,化妆品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越长对她的皮肤损害就越深,她的皮肤现在已经很娇弱了,得更加精心地保护才行。镜子里的徐太从一个精致的美妇人变成了一个皮肤松弛,眼皮有些耷拉的老人家,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只是改变的程度、快慢不同罢了。徐太换了一身家居服,材质是精美的绸缎,极好地勾勒出了徐太的身形,这个岁数的人还能保持这么匀称紧致的身材,徐太也同样下了很多工夫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