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周末延长时

作者: 小杜

爱在周末延长时0

他在看窗外的云,大朵大朵攒在一起,像千军万马,像凝固了的惊涛骇浪。想起那首 Both Sides Now,歌名被翻成“正反的两面”,或是“人生的两面”。他觉得都不通,应该是“云的两面”:地上抬头望,是浮在天上的云,飞机往下看,就成了漂在地上的海。

微信里提起这首歌,她问是什么人唱的。他说记不准了,好像是美国人,鲍勃·迪伦的一个女朋友?谁的一个女朋友?她反问,显然有些不快。果然上网查了,告诉他是琼尼·米歇尔,不是美国人,是加拿大人,说得郑重其事。谁会在乎那个米歇尔是他妈哪国人呢?他好气又好笑。到了这年龄,不是没想过找个人安定下来,但她绝不会是那个人选。

不该较真的地方太较真,记忆力又那么好,生活在一起会很麻烦。他一向觉得自己怵的不是负责,是麻烦。

飞机降落在波士顿的洛根机场。毕业后他在西海岸找的工作,本以为就此永别新英格兰,没想到疫情还没闹完就转回来了。所以人的脑子永远比老天慢半拍。他戴上口罩,双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对着行李传送带发呆。折腾了两年多,就算是病毒这么低等的生物也会觉得累吧?机场里的人稀稀落落,传送带上的大包小箱倒一件紧跟着一件。比起它们的主人,这些塞满了化妆品、安眠药、内衣裤的行李更像是行色匆匆的旅客。

出国之后人还没什么感觉,肠胃倒先“文化休克”了,一碰乳制品就崩溃。登机前就吃了药片,拿到行李还是进了公厕。双保险并不为过,因为今晚在她那儿过夜,又是长周末,肠胃与鼻毛类似,都是那种潜藏着魔鬼的细节。机场这马桶用的人次太少,不但看着干净,坐下去屁股也凉了一圈儿。划开手机,想告诉她自己到了,还是作罢。毕竟第一次见面,别让人家觉得太赶。

也是因为疫情,一款音频社交 App 成了全球爆款。他们就是在那上面认识的。不打字,不转图,不视频,只能语音,主题随意,来去随意,像是把声音当成假面的化妆舞会。

他们常去一个分角色读小说的语音聊天室。他读《红楼梦》里的贾政,她读王熙凤,昨天还对着贾瑞粉面含春,今天就搂着尤二姐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可是他听出来了,她真正想读的是干净利落的史湘云。而他埋放在政老那副官腔里的玩世不恭,她感受到了吗?微信私聊,上来就捅破这层心照不宣,然后就约见面,没拒绝,也没答应,她只是说刚搬到新英格兰,还不太熟悉环境。他说没关系,我要见的是你,又不是什么新旧英格兰。她没回复,他猜可能是自己有点过了,便往回拽话头,说他以前在波士顿读过书。

“你觉得这儿怎么样?”她问。

“你把波士顿市区想成是海淀区,周边城镇略等于国内四五线小城,再用密密麻麻的高速公路捆成一团,差不多就是新英格兰了。”

后来她承认,这个略显浮夸的比喻让她答应见面了。他并不全信。他一直单身,她也绝不像有过子女。能让他们俩在独立日的长周末见面,不可能只是一句比喻。拖着行李走出公厕,买了杯冰咖啡,小口啜着,站在机场门口等她。机场空调的森凉,更显得机场外的七月闷热。咖啡因一波接一波冲击着神经,让他在兴奋与疲倦之间摆荡。天黑透了,路灯下飞舞着无数虫类,他捏着空的咖啡杯,没想到会等这么久。失望倒不至于,只是有些不解:如果不想见面,她完全可以提前告诉他,毕竟两人在护照上的年龄加一起超过八十岁了。

“稍等,”她发来语音,“开错路了。”

“不急,开车小心!”

一直等到起雾,那辆黑色凌志才停在面前。她穿了条过膝长裙。他见过这裙子,在她的朋友圈上。他扔掉咖啡杯,给了她一个拥抱。从机场往回开,她请他坐驾驶座上。他系好安全带,对这信任略感惊喜。

“我还不太敢在波士顿开车,”她说,“你肯定知道这边司机的绰号吧?”

“Masshole,”他盯着后视镜里她的眼睛,“马萨诸塞州和屁眼儿的合体。”

“我初来乍到,不知多久才能合体呢。”车灯调成远光模式,还是刺不透大雾。他瞄了眼她放在腿上的手,犹豫要不要握住。见面还不到半小时,似乎有点过。可考虑到今晚要一起过夜,好像又很正常。她大概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手抱在胸前,看车窗外的雾,任凭雨刷发出节奏单调的摇摆。

“听点什么吧,”他提议,“广播也行。”

“好。”

古典音乐频道,埃里克·萨蒂的钢琴曲《几百年和一刹那》。“名字起得真好。”他说。

“曲子更好,”她拂了拂额前的头发,“我有乐谱,旋律看着简单,就是弹不出那感觉。”

他在视频里看过她弹琴,神情专注到不像是弹琴,像码工调试程序。等进了她的公寓,她赤脚弹这首《几百年和一刹那》,他才领教那双脚踝与踏板组合在一起的杀伤力。“这曲子让我想起过去的某个时刻,可有可无的那些时刻,”他说,“连时刻都算不上,就是一种忽悠而至的情绪。”

“比如呢?”

“小学时的一个雨天,路上踢出的石子在水洼留下波纹。”

信号渐渐乱了,他关掉广播,在大雾中开进她住的小区。

全封闭的公寓楼,一副贵模贵样。她提醒他戴口罩,说是规定。他没说什么就戴上了,却疑心她是不想让邻居们看到他的脸。也许曾带别的男人回过公寓,也像他这样严严实实捂着口罩。若非疫情,谁会想到口罩竟成了比保险套更保险的约会用品?走廊里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彼此不打招呼。好吧,请放心大胆把负面情绪写在脸上,无须担心付出社交上的代价。倒是美国人牵的美国狗对他好奇,用黑黑的鼻头蹭他的牛仔裤。

尚未拆开的纸壳箱还堆在客厅里,她这个家的确是新搬过来的。“椅子腿让搬家公司的人折断了,”她给他拿了双酒店用的一次性拖鞋,“吃饭只能坐纸壳箱上。”

“我都好,就怕压坏你箱子里的东西。”他坐了下来,心里有些歉意:她才搬过来,怎么可能就会带别人回公寓?

“压不坏,里面都是书,《红楼梦》正被你坐着呢。”

他的手指落在木质的饭桌上,轻薄,灵便,关节处不含任何金属,地地道道的宜家风格,倒是和这新搬的家很搭配。

“这楼里的人都把狗当成家人,”她点开电子屏幕控制的高压锅,“他们会跟你说这是我家麦克,他今年四岁了,或者这是我的露西,她很可爱。”

“而且用男‘他’和女‘她’。”

“是啊,”她抿嘴笑,“昨天在楼下看见两个白老头,一高一矮,不像朋友,也不可能是兄弟,倒像一对儿说相声的,推着辆婴儿车,里面坐着一条戴围巾的狗,跟我解释说他叫吉米,是他们的孙子。”

“狗坐在婴儿车里?”他茫然地看着饭桌对面的琴,“又是美国人搞的那一套。”小时候家住胡同里,邻居家有一条大黑狗时常追他。现在想来不过是要和他玩,况且也没追多远。反倒是多年后的梦里,大狗还不停地追他,伸着又肉又卷的舌头。

高压锅发出电子乐,她拧开气阀,他闻出锅里焖的是羊肉。他以前跟她提过老家县城烤的羊肉串——尽管她这羊肉是焖在锅里的——她果然是记性好,膻味儿十足的好。可刚见面就烧这么硬的菜,不会是要锁定我吧?我和她已经很熟了吗?难免疑惧,同时涌出感动。当然也得意,甚至一丝莫名其妙的轻蔑。情绪混乱而跳跃,反倒让隔着宜家饭桌的亲吻顺畅自然了。

“这样你会很饿吧?”她坐在床边,背过身,从胸罩穿起。

“没事,羊肉不已经熟了吗?”他盯着她的后背,试图理顺脖颈以下的皱纹,仿佛对自己刚才的大汗淋漓构成一种嘲讽。

“锅里炖的是羊排。”她刮了一下他的脸,穿 T 恤和套头衫去了客厅。

他在等待饥饿。不是不饿,是每次做完都被空白期填满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铺开身体,就那么躺着,把自己当成一张白纸。年轻时也有这空白期,短促,湍急,就那么一瞬。能容下整本《麦田的守望者》的一瞬。现在这空白期越来越长,长到变成一种无法与人分享的私密。所以理想的伴侣应该在这时陪他一起沉默,一起空白。他甚至开始理解那些被衰老一寸寸淹没的男人为什么会选择娼妓。从这个角度来说,她只刮了一下他的脸就走开,表现已经相当棒了。当然,这类比又让他陷入了某种感伤。

羊排的味道在激发食欲。出于最起码的礼貌,他知道自己该起来了。翻开床边小木柜的抽屉,打算穿好衣服之前再用纸巾擦一擦身体。没想到抽屉里还真躺着一盒纸巾。这是在说她很有经验吗?平常用的纸巾难道不应该摆在桌面上?他甚至想看看那盒纸巾底下有什么。放弃了,因为想象不出盒子下如果有一盒安全套自己会是什么心情。也不想穿撇在地毯上的牛仔裤。这个时间点他习惯在自己卧室穿平角底裤,而底裤又被掖在行李箱里——这才想起行李忘在了她的凌志车里——别把自己看得太过重要——心理医生给他开的方子。别把自己看得该死的重要,他恶狠狠地提醒自己,可是根本不管用。

“尝着还行吗?”她撑着下巴问他,“我还是第一次烧羊排,在网上学的。”

羊肉的成年隐喻,所有中国人都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是对自己刚才满意还是不满意?他越来越看不懂她的微笑。“好吃,好吃,”他尽量让自己听着没那么客套,“家还没搬好,也真难为你了。”

“其实也没什么,那天跟你聊得开心,听你讲羊肉串鼓疖子乐得不行,刚好路过超市,就顺手买了这羊排。”

他怔了一下,羊肉的分子顺着肠胃蠕动向体内扩散。吃羊肉串鼓疖子倒确有其事,那还是上小学,县里的夏天和人民影院都很热闹,门口摆着炭火烤串的摊子,脚趾大小的肉块被穿在自行车轮辐条拧成的扦子上。爸妈从小管他很严,本来没有零花钱买肉串,刚巧碰到后奶家的小姑和一个男孩来看电影。那男孩比他和小姑大几岁,叼着烟,一副混混模样。小姑有些窘,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非让那男孩请他吃烤串。他也不说话,只是闷头吃,吃不出到底穿的是什么肉,一直吃到嘴里被烧炭味儿填满,小姑才和那男孩进去看黄飞鸿了,手牵着手。回家先是呕吐,然后腹泻,第二天胳膊上鼓起一个疖子,不很疼,但蕴含着一股耻辱,带着恼怒挤开,于是留下这块疤。“疤在这儿呢,”他伸出胳膊给她看,“其实就是轻度的食物中毒。”

“那位小姑现在怎么样了?”她用手指摩挲那块疤。

“她因为恋爱高考砸了,只去了个专科学校,毕业后教初中数学,开补习班,有几年很挣钱,后来又不行了。”

“小孩应该也到了能吃肉串的年龄吧?”

“离了,没判给她。”疖子的故事,给不止一个女人讲过,总是略有差别,这次是在县人民影院,下次就变成人民公园,这次是演的是黄飞鸿,下次就是枪神。牵手当然也能换成接吻。小姑身边那个混混男孩,还有小姑对他的愧疚,倒从未变过。他反而疑心是这两点纯属虚构。关于这位小姑,他其实还有个故事,学校开运动会,爸妈没给他钱,只能坐最后排看别人吃雪糕。小姑过来问他是不是没带零钱。他说钱装在校服口袋里,校服被锁在教室了。小姑那时当少先队长,身上有教室钥匙,要帮他开门。他说不用,小姑看出他的窘迫,但没说破,留下五块钱就走了。

“那时的五块钱也不少,”她听得很有兴趣,“你怎么花的?”

“雪糕五毛一板,十板吃了一下午,回家肚子痛,手脚冰凉,不过,好在没鼓疖子。”

“小姑是有点喜欢你。”

“也不是吧,她是我后奶的侄女,虽然跟我同龄,但比我大一辈,学习又好,大人们喜欢她,所以无论在家还是班里我都讨厌她,不跟她说话,她可能有这方面的愧疚。”

感谢这位多年前的小姑,这顿羊排没有吃冷场。他问她怎么不吃,她说她自己不吃羊肉的。

“你讨厌羊肉?”他愕然盯着自己盘里的羊排骨。

“不是讨厌,”她又认真了,而且听起来有些烦,“是不吃而已。”多年后因为她这股子较真而在商场或是餐馆里吵架,这场景在眼前划过,毫无预兆,吓了自己一跳。我和这人是没有长远打算的,他告诉自己。

“你该吃就吃嘛,”她语气又柔了,是不想让他过意不去?“再说去机场之前我已经吃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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