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年期的螃蟹

作者: 姚十一

更年期的螃蟹0

背景音乐:奶茶店

陈晓莉半夜醒来,出了一身汗。正值台风过境,风从纱窗灌进来,她觉得有些凉,但身子又烫得难受,喝了杯凉水,嗓子深处还是干巴巴的。这半年,陈晓莉经常失眠,只有大雨天,哗哗的雨声里,她能眯一会儿。等到天亮,雨还是没有下。

饭店的女服务员告诉陈晓莉,她也在等雨,雨不落下,她总担心台风还能转回来。这天,客人们走完,她给陈晓莉一杯桂圆味的奶茶,这是陈晓莉头一回喝奶茶。

“方方,这么客气呀?”陈晓莉脱掉湿哒哒的橡胶手套。

“阿姐,这周辛苦你咧。”

“你办大事去,才辛苦呢。”

“这婚要是离成了,我天天请你喝奶茶。”

陈晓莉暗自纳罕,方方这个人脑筋不太对,离婚就算了,离了婚还要请别人喝奶茶。

“香不香?”

“我闻不出来,肯定香的呀。”陈晓莉鼻子不好,什么都闻不着,原先在塑胶厂,天天嗅着油漆味,鼻子都泡坏了,香的臭的都一样。

“你说这回离得成吗?”

陈晓莉不知道怎么回答,说哪个倒霉客人把伞放鱼缸里了。

阿四饭店开在十字路口,旁边是万德隆商场,饭店后面用砖墙围起来的是被城市遗忘的棚屋,阿四饭店两个员工住在那里,其中一个就是方方。陈晓莉只经过一次,碰到方方蹲在门口洗头,眼睛进了肥皂沫,晓莉没喊她。方方的男人在老家,说是搭上别的女人了,用方方的话说,男人不腥就是太监。这话,陈晓莉信。陈晓莉到饭店后,是方方教她认菜名,看一遍认不得,看十遍,二十遍,终于叫得出名字了,也不是认识了菜单上歪七扭八的字,是记住了顺序,哪道菜在哪个位置,这跟门卫对市政府大楼的理解差不多,你多问一句,他们只能摇头了。方方人处着不坏,可陈晓莉看不上她,这女人洗个碗端个菜都画眉毛描眼睛的,心思活着呢。

“我看方方的婚离不成。”老板娘依偎在收银台后,计算器有规律地响着,“还是阿城这样老老实实的人最好。”

“老实人……”陈晓莉听了,对后厨眼镜说,“老实人腥得很呢。”

老实人阿城最近迷上了一款K歌软件,还交了一个叫小草的网友。小草和阿城在全民 k 歌上合唱过《知心爱人》《千言万语》,小草长得一点也不像草,像花。小草的声音也很好听,软软的,甜甜的,像绵白糖。阿城和小草认识三个月了,想见见小草,可小草说,她在湖南,湖南是很远的地方,至少对浙江骑电动车的阿城来说,小草就像另一个星球的植物。小草给阿城发了张自拍,阿城做成了手机背景,儿子罗旦问,这谁啊?他回答,明星。

阿城年轻时喜欢唱歌,有副好嗓子,梦想当歌星。那会儿,他心思不在干活上,晃晃荡荡,实在憋不住了就吼几嗓子。当时最火的《一剪梅》《故乡的云》,村里人耳朵还是新的,让阿城生生给唱熟了。陈晓莉嫁给他不定是觉得他唱得比说得好。然而,结婚前有用的东西结了婚便成了隔夜饭,馊得快。女人生了孩子,嗅觉变了,从前相中的现在又相不中了。阿城翘班去参加歌咏比赛,得了个第二名,陈晓莉给奖来的热水瓶系了红线,却把磁带扯了,CD 也掰了,让阿城务正业。慢慢的,阿城也不唱了,没意思。

阿城憋了三十年,这三十年,用认识他的人的话说,就是“阿城这个人,没什么本事,活得倒是很开心”。这话倒也不错,阿城心大,能将生计和家庭的苦嚼烂吐掉,做个快乐的老实人,这不是本事,是心性和福气。大半辈子过去,阿城除了生过一场大病,倒是没尝过什么忧虑,可男人终归要寻点事情做,不然让人笑话。阿城不是当家的料,他是艺术家,会唱歌跳舞,下三种象棋。在艺术这块田里,阿城能耕,有耗不完的热情,全民K歌一年,唱下九百二十一首歌,拥有两千个粉丝,这不是能耐又是什么呢?但阿城还是那个扶不起的阿城,在陈晓莉眼里是,在他阿姆的眼里是,在儿子罗旦的眼里是,在所有现实的眼睛里,他实乃老实巴交的懒汉一条。

陈晓莉下早班回到家,听到楼上歌声,驻楼梯口站了一会儿。

“来啦?”楼上的人问。

陈晓莉不响。

茶几上搁着没吃完的橘子,是阿城剩下的,他吃剥皮的水果总喜欢剩一半,陈晓莉有些气恼,将半个橘子一口气吞进嘴里,顿时,胸口沉重的压迫感袭来,连忙用拳头捶胸脯,一边将橘子快速地咽下。好不容易缓过来,她朝楼上大喊。

“让你交电费,交过了?”

“什么?”

“电费!”

“啊?”

“啊你老娘。”

“老娘又怎么了?”

陈晓莉轻哼一声,习惯性地码齐楼梯口的鞋子,阿城又添了双新鞋。

厨房里,两只噗噗吐着泡泡的大闸蟹挣脱了棉绳,正从水槽往外爬,一只刚探出大螯就滑进池子,一只攀爬到水龙头处抓不牢摔了个底朝天。“自不量力的东西。”陈晓莉朝里一数,居然少了一只。锅架子后没有,灶台底下没有,米缸里也没有,对螃蟹来说,藏起来太容易了,这倒让陈晓莉有些羡慕。

要杀蟹。陈晓莉见过后厨老梁用筷子杀蟹,把蟹倒按在砧板上,螃蟹这东西,一翻过来就成了乌龟,有力无处使。筷子从嘴里进,大螯钳住筷子,顺势立起,用刀面拍进去。螃蟹死了,它的腿还在动。抽出筷子,她对餐桌前的阿城说:“你上次蒸螃蟹断了三条腿,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烫啊。”

“因为你没有杀,它才会蹬断腿。”

“噢,反正都是死一回。”

“错,直接丢锅里是死一百回。”

阿城不响,她说白白让螃蟹多死了九十九回,那他就是有罪。手机正播放刚录完的《无言的结局》,《无言的结局》中有一句:随着那岁月淡淡而去。阿城每唱到这,心尖总有东西滚过,光阴的尾巴还是青春的巴掌?总之是阿城抓不住的东西。这首歌阿城来来回回录了二十遍,每一遍都有新错误,每一遍都在老地方绊倒。不是舌头打弯,几个字黏到一块,就是音高了低了。阿城不是心细的人,唯独唱歌不马虎,一礼拜,阿城都在跟自己的嘴斗争,和自己斗是最累的,好比左手掰右手,赢了也是筋疲力尽。一按发布,阿城捧着心在屋里打转,礼物榜上有没有鲜花?评论区有没有留言?谁转发了?谁听过了?要是什么动静也没有,阿城就往床上一瘫,闭眼假寐,要还没有动静,就单独发给捧场的粉丝们。小草没回,她有一个月没和阿城互动了。小飞也不响,发给兰儿吧,兰儿说,歌王,给你送花!兰儿是新认识的歌友,很积极,聊了一个来月,阿城觉得兰儿比小草更像花儿。

那陈晓莉像什么呢?阿城觉得她像螃蟹,硬邦邦的,没有女人样。如果非得是植物,陈晓莉顶多是棵树,阿城是鸟,但这棵树上结的都是苦果,阿城只能去别的树上看看。K 歌的圈子也像一棵树,什么样的果都有,什么样的鸟都有。看热闹的,捧场的,寂寞的,伤感的,无聊的,亢奋的,大多都心怀盼望,也有熊熊燃烧的真心。说是唱歌,并不以歌声见长,歌友们对唱功很宽容,怎么着都能夸,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更像朋友,更像亲人,更懂彼此的需要,毫不吝啬给予,说白了,这些鸟能成为彼此的树,这些树也能成为对方的鸟。正是这份需要和给予让阿城活过来了,日子有盼头了,人到中年,重新燃起激情,这把火比三十年前烧得更旺,更胆大包天,所以啊,他的情歌最是柔情蜜意,他的皮鞋总是比别人的亮。

可惜,这把火,烧不到寡言的罗旦那里,也烧不到陈晓莉那里。他们既不评价他唱得好还是不好,也不在乎他唱得好不好,他们只说两句话,小点声和别唱了。阿城也不在乎,他小心打理头发,使它们蓬松,他嚼口香糖,使口气清新,他把一盆红掌搁在铝合金窗边,时不时瞅两眼,陈晓莉说阿城现在有作派了。

不光陈晓莉,同事老韩也觉得阿城变了。

最早是老韩告诉阿城有这么个唱歌软件,可不承想,阿城着了魔了,手机不脱手,站岗时还想着别人送鲜花呢。“罗洪城唱歌比别人喝酒还凶啊!”

老韩还说,阿城唱出“腥味”来了,这“腥味”怎么来的?歌曲一开始,阿城先清清嗓子来段独白:“下面这首歌,送给亲爱的朋友,希望你们喜欢。”这话,老韩可说不来。歌唱完了,阿城还得来一句标准的普通话:“谢谢美女,合作愉快!”多腥啊!

腥归腥,老韩佩服阿城,阿城唱歌较真,哪句唱好了,哪句没唱好他自己知道,他对老韩说:“这一句是带点颤音好听,跟刘德华一样。”老韩点头。“但颤音要颤得有分寸,抖不够不行,抖多了也不行。”老韩点头。

老韩闻着的腥味,陈晓莉自然也闻到了。

一天晚上,陈晓莉下班路过集士公园,看到跳舞的人里有像阿城的,她停下车仔细瞧了瞧,果真是他。阿城在跳双人舞那队里,他腰杆直挺,脖颈高昂,一手搭在女人的腰上。陈晓莉揉了揉眼,那女人五短身材,踩着漆皮高跟鞋,像只皮球似的晃来晃去,看不清五官,但能看出描了眉毛抹了口红,转圈的时候,她的裙摆飞起来,甩到阿城腿上。他们在明处跳舞,陈晓莉在暗处偷窥,她瞧了眼脚下的黑布鞋,像一对镣铐,将她锁在原地,连影子都没有。喧哗的音乐,热情的舞步,一堵绚丽的墙,拦在她和他们之间,拦在她和生活之间。偌大的广场,女人的丈夫和男人的妻子眼对眼手拉手跳舞,他们都老了,但他们还有夜晚的游戏。阿城面向她的时候,陈晓莉连忙骑上车走了。

一年年,一日日,陈晓莉身上的腥味散尽了,只剩一点坚强意志,来支撑麻木的自怜和叹息。她和阿城睡一张床,各自一边,偶尔碰了手指,也会戒备地缩回去。只有冬天里,阿城会把脚搭在陈晓莉脚上取暖。

台风走了,暑气又闹起来。阳台窗帘拉得严实,可到了晚上,房间还是热烘烘的。陈晓莉打了桶水,拖了遍地,拿风扇吹,等地差不多干了,再拖一次,然后边看电视边喝冰水,慢慢就凉快了。电视遥控失灵了,基本只能看一个频道,放得最多的是民生新闻和电视购物,要是运气好,拨到几个卫视,看会儿陈晓莉喜欢的谍战片和都市爱情连续剧。

“旦旦女朋友还在聊吗?”陈晓莉关掉电视里的更年期广告,对阿城说。

“再托老韩问问。”

“现在人结婚挑三拣四,又要长得好,又要有感觉,感觉是什么东西,处了一个月又没了,这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啊,皇帝的老婆也有跛脚的,我看他就是不想结。”

“小点声。”

“工作再好,不结婚也只会叫人看不起。”

“小点声。”

陈晓莉把一件旧背心枕在脖颈下,一遍一遍揉着太阳穴,她不相信更年期,就算有,也能靠自己的力量战胜。九月最后一个台风走了,雨不会来了。

背景音乐:红色沙发

阿城的阿姆翠菊得了一身毛病,如今越发厉害,成日闭着眼,连床也下不来。陈晓莉和大姑亚琴帮她换席子,翠菊疼得哇哇叫:“棺材的,你们想痛死我,由我死了吧。”好容易铺上了,翠菊又喊:“好冷啊,棺材的,哎哟哟。”只好又把薄毯子垫在席子上。

翠菊的病开始于一节尾骨,这根突出的骨头,把她晚年的日子牢牢拴在床上。可悲的是,就连这张床,也不全是她的,她只用半张,另外半张让给四季的衣服、被褥、火铳。她的床就是她的餐桌,她的衣柜,甚至是她的茅厕。

“那节骨头像不像你儿子。”陈晓莉对翠菊说,这话也把自己吓了一跳。

陈晓莉嫁给阿城的时候,翠菊不待见她,两口子吵架,娘只护着儿子,如今,倒要陈晓莉伺候她。陈晓莉虽然委屈,但活着的人不能和快死的人计较,活着就得多担着。

中秋一过,老太太就不再进食了,只能喂米汤。

儿女们知道她快不行了,商议三户人家,每家轮一晚,给老太太陪床。

这晚,轮到阿城家,他恰巧值夜,只好陈晓莉去。

天已经黑透,黄幽幽的路灯鬼魅一般,去老屋的石子路,倒像一条“棺材”路。一条老狗趴在公共厕所前,人靠近时慢悠悠地走开,两边黑漆漆的田地簌簌作响,吹来的风仿佛夹着出租平房里浓烈的辣味,陈晓莉打了个喷嚏,不由加快脚步。

木结构的老房,梁柱布满孔洞,门口一盏小灯亮着,对门晒场上常年放着三张黑色皮沙发,是大姐的遗物,坐垫全塌了,露出黄色海绵,里面长了青苔和草。从窗口看进去,床上并不像有人躺着,睁大眼睛看,才发现被子上方露着半个额头。床一边是墙,铺满谭咏麟和香港小姐李嘉欣的塑料贴纸、魅力假日的挂历、中秋促销海报、一张世界地图和脱落了一半的财神。床另一边,一张锯断了腿的八仙桌,靠窗那条腿下垫了香烟壳,桌上放着半碗米汤,纱布,褥疮膏,和一些用不着的保健品。

“热不热啊?”陈晓莉将床尾的被子翻起一角,翠菊的脚露出来。那双干巴巴的胖脚,脚底发黄,没有血色,脚脖子却细得很。再看那颗皱缩的脑袋,眼窝深陷,嘴巴半开,微微蹙着眉头,看不出有没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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