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小美的小镇日常
作者: 刘瑶
1
小镇在精神抖擞的阳光下发怔,向小美戴着遮阳帽从菜市场出来,走到停放摩托车的地方,然后骑车,停车,上楼,开门,重复每一天的机械动作。
进门的时候,她和往常一样,先在玄关环顾了一下自己大学毕业后奋斗了几年打造出来的温馨小家:嗯,和往常一样干净,也和往常一样安静。
她走进卫生间,挤出一泵洗手液反复搓洗双手,然后嗅了嗅,轻轻叹了口气。每天在菜市场里与水产打交道,手上总有股腥味,而持续的疫情更让她养成了频繁洗手的习惯。
接着,她将积水过多的膀胱处理之后,将客厅的空调打开,随后走进卧室,看到床上的被子有一边是掀开的,她顺手整理了一下,再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清凉的真丝睡衣,转身又进了卫生间。
水落在她身体上的那一瞬间,她发出了一声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舒服的叹息。
这个夏天太热了,而带着微微凉意的水像春雨一样细细密密地洒进了她干巴巴的心田。她享受着这种“久旱逢甘霖”的惬意,想象着自己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小蝴蝶,飞过青草地,飞过百花园,飞向蓝天白云。
2
刚出卫生间,她听到放在玄关柜上的手机响个不停,于是快步走过去拿起手机接听。
只听手机那头一个中年男子扯着嗓子喊:“老板娘,明天早上帮我送四十斤虾、二十条多宝鱼、二十只甲鱼过来,虾要大个的,甲鱼要中等个的,多宝鱼小个的就行。”
小美一边应着,一边快步走到茶几旁拿出纸笔记下,又问对方还需不需要其他的,对方说暂时就要这么多了,小美承诺对方明天一定准时送到。
挂掉电话,看着被她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她既有一种成就感,又有一种无力感。
这个水产店不是她一个人的,这个温馨的家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她可是个结了婚、生了孩子、有了家的人,按理,不应该是她一个人在独立支撑,可绝大多数时候,所有的一切又都是她一个人在对付:还房贷、还车贷,进货、卖货,送孩子、接孩子,做饭、搞卫生……
尽管这一切的一切看似井然有序,但个中滋味只有她独自体会。每每疲倦袭来,她都极度渴望有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可以让她放心依靠。她扶着茶几缓缓站起,然后径直倒向沙发:现在能让她依靠的只有这个她亲自挑选的柔软舒适的沙发了!
她调出手机通讯录,打算拨个电话,又突然把手机放下了。
这个电话打不打有什么区别呢?!那个人要么在网吧打游戏,要么在和朋友打牌。你如果问他回不回,他肯定说现在不回。
他一向诚实,诚实得让她开始懒得动脑,后来懒得动嘴。
两只同林鸟,总是各自飞。可是,尽管白天各自飞,晚上还得一个窝。
她拿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陈勤,我想吃鸭脖,特辣的!
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她打开电视机,打开薯片袋,把自己的眼和胃都用东西填充起来。电视里播着新一轮新冠疫情蔓延的情况,播着多家公司、工厂裁员,失业人员增多,播着哪里又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劫色杀人事件……这些,无不散发出不安的气息。谁能料到这样的地雷会不会哪一天在自己的脚下炸出一片苦海呢?
3
在这种天人交战中,她仿佛被一些不知名的东西囚住了,脚步沉重地回到卧室,倒在床上,因为一天的疲劳,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直到开门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住在同一条街的婆婆把两个孩子送回来了。
她开始和婆婆一起做晚餐,煮饭、洗菜、切菜、炒菜,吃饭、洗碗、送婆婆,给孩子洗澡、讲故事,直到孩子睡着……看着两个孩子相互依偎着,梦里似乎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正在发生,也许他们正做着同一个梦,她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棉花糖一样,甜甜的、软软的。
慢慢地,两个孩子在她的眼里也成了棉花糖,她忍不住吃了两口。品着品着,她就品出了一丝苦味——她常常感到遗憾的是,自己在成为一个好女儿之前先成了好妈妈、好妻子,甚至好儿媳。她如今的生活远远偏离了她曾经的理想,比如在大城市扎根、嫁给一个白马王子、让父母早日退休享福等等,唯一如愿的就是生了一儿一女。她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叹息,然后轻轻地走到门口,关灯,带门。
她回到沙发上,拿过茶几上的记账本,把第二天的订单都整理了一遍。她先把今晚进来的品种都列上,等进了货再填好每个品种的进货总量;然后根据送货量和客户要求送达的时间等安排好明天的送货事宜,比如哪些先送、哪些后送,哪些陈勤送、哪些她来送;有一些订单是客户那边过来取货,哪些要先装好,哪些要先处理好再装,她都一一按顺利列好;最后写上的是“散客订单”。只有做好这些准备工作,她才不至于在明天手忙脚乱,被客户投诉甚至咒骂。
接着,她又开始算今天的订单和收益是否一致,把已收到钱的订单和未收到钱的订单都标记好。
算账对她来说确实是一件苦差事。开店以来,这些账基本上都是她在算,大约三四个月的时候,她有一次向朋友大吐苦水:“实话告诉你,我这些账没有一天是算清的,明明每一笔订单和金额我都记上了,但算出来的数总是不对,不过所幸是没亏的。”她还说了自己因为对不上账而吃过的亏:有些老板临时加了货后把这笔账直接赖掉了,因为这小地方没有立字据的习惯,自己只能吃个哑巴亏;有时候是自己忘记登记了,然后又打电话去确认,遇到脾气暴躁的又是挨一顿骂……
即使到今天,她依然常常对不上数,只不过差额越来越小,偶尔算对几次,都是当天销售情况极不乐观的时候。然而,她现在已经看开了:对不上账又如何,反正钱都是自家的,而且,她不说,谁知道呢?别人只看到她经常穿新衣服,开店之后买了车又买了房,她是这个小镇上的成功人士之一。
4
忙完这一切,她回到主卧靠在床头,开始看网络上那些不切实际的、与她无关的爱情故事,她幻想着自己就是那些小说里的女主角,前面的人生是灰暗无光的,后来遇到一个有钱有颜又集高冷霸气与温柔专一于一身的男人,也就是光芒万丈的男主角,从此“灰姑娘”摇身一变,和男主一起“普照众生”。
大学时期,她就做着这样的梦,直到现在,短短几年,生活已经把她折腾得走了样,而她却还在这样的梦里没有完全醒来,幻想总有一天,驾着祥云的齐天大圣会来拯救她。
她原本的计划,是要在城里生活的。
城里多好啊,灯红酒绿,要什么有什么,连马路也是光光洁洁的,哪像这个小地方,一条路坑坑洼洼,晴天一身灰,雨天两腿泥。
她向往首都,向往上海,向往广州……大四那一年,她为自己制作了一份精美的简历,自信能让那些接收简历的人眼前一亮。未来不久,她将面带精致妆容,身穿香奈儿套装,脚踩十厘米高跟鞋,手提至少五位数的包,昂首挺胸地在高端写字楼进出,身边有一两个可以放肆嬉笑打闹的好友,最好还能遇上一个高大帅气、事业有成又幽默风趣、感情专一的伴侣——这样的生活是如此的令人钦羡与向往!
她跑人才市场,在网上搜索,将花了大几百打印的漂亮的简历投了出去,却多半如泥牛入海,没有回音。
她的自信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渐渐被焦虑取而代之,但她不愿被别人看出她已经为此食欲大减、睡眠不足。她既不甘心那些与自己起点相同甚至不如自己的人比自己早一步成为她理想中的样子,也不愿和那些混吃等死的二世祖、那些只要是份工作就抢的弱者同流合污。
可是,这样的等待要持续多久,又值不值得呢?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故作轻松的表面下藏着怎样的痛苦,那感觉就像是体内上了火而体表着了凉,慢慢熬煎着她。
当一个室友因为获得一份好工作而被大家称赞羡慕时,毫无疑问,她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她与其他的同学一样,微笑着表示祝贺,并决意向这个室友取取经:“我昨天看到××企业有一个岗位在招人,有兴趣尝试一下,不过我之前的简历风格可能不是那么合适,你可以把你的简历借给我参考参考吗?”
她极力掩饰自己的急切与羡慕,不让人看出她微微扬起的嘴角后面是紧紧闭合的牙关与微微颤抖的腮帮。
室友爽快地从自己的书桌上拿一份递给她。她戴上早就准备好的一张亲切友善的笑脸面具,故作淡定地一边道着谢一边接过简历,随即迅速转身。
此时,工作就是她的痛脚,她不愿被别人踩到,哪怕是无意的。
事实上,室友的简历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她却拿出了解高考数学题的架势。这张纸在形式上不如自己的精美,在内容上也没有自己的充实,她绞尽脑汁,却发现这就是数学考卷中最后那一道大题——她解不出来。
5
思来想去,她决定主动出击。
她找上门去时,有的单位的领导客气地对她说:对不起,我们没有招聘计划,目前正准备裁员呢。有的单位管人事的领导纯粹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让她感觉自己仿佛是个叫花子。甚至有些经历,让她现在再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那已经是四月中旬了,天气正在逐渐变热,与她的心境正好相反——越临近毕业,她越焦急不安。
她早几天和一所距离市区一二十公里、没有什么名气的城郊中学联系过,对方的回应让她心头积压的阴霾总算是消散了一些。
她在微凉又惬意的春风中左转车右转车,心中没有任何烦闷与不耐,就像看过天气预报,已经知晓今天是晴天一样,这段路于她而言是越走越明朗的。
车快到学校的时候,她突然感到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大脑是半梦不醒的狮子,心脏是到处乱撞的小鹿。为了使二者尽可能在同一个频率上,她举起右手用力摸了摸心里那只小鹿,企图使它平静下来,又做了几个深呼吸,提醒大脑该起来干活了。
从车上下来,往前走五十米,就到了学校正门。
她停下脚步,抬头扫视了一圈,虽然没有达到心中理想,但也不至于让她扭头就走。
大门看起来有些历史了,里面的教学楼明显有修缮过的痕迹,或许是哪个学校领导有意打造这种差异——真是这样的话,倒也是挺有趣的。
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晃了她一下,打断了她有些飞远的思绪。她看了下时间,赶紧登记报到。
当天试讲的内容如今她已经不大记得,但总体上是比较顺利的,除了中途加入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穿着深蓝色条纹衬衫、黑色西装裤的人让她停顿了几秒。试讲一结束她就知道了那是校长,姓麻。
麻校长进来后听了几分钟,然后从其他面试官那里要去一份她的简历,即使在后面的问答环节,他也未发一言,只是在她目光经过的时候对她回以亲切的笑容。不可否认,这笑容或多或少消解了一些她被审视、询问的紧张感,因此,在问答环节结束后,麻校长说请她去办公室聊一聊的时候,她甚至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看来这次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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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在后面踮起脚小步快走,担心高跟鞋在光亮冷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嗒,嗒”声给这位学校掌权人留下无礼、粗鲁的印象。
她偶然一抬头,正好看到麻校长的后脑勺,发现原来麻校长头顶有自己半个巴掌大的地方是光秃秃的,但是被他用周围的头发遮盖了一下,并不明显。
她不由脑洞大开:这多么像住在乡下的奶奶养的不着家的鸡鸭在杂草丛里生了个蛋!
接着,她又发现,麻校长走路不仅快,而且喜欢左顾右盼:难道他是害怕别人知道他这个“秘密”?她的思绪像一条山间小溪,蜿蜒曲折地往前流淌着,时而轻轻缓缓,时而浩浩荡荡,时而跌跌撞撞。
就这样,她跟着穿过了两间教室,错过了教室里那一双双盛满好奇的眼睛,上了两层楼,楼梯间的墙上挂了一面大镜子,忽然一阵毫无征兆的风吹过,她正好看到草丛里的蛋在镜子里闪闪发亮。
接着,他们又穿过几间办公室,靠近楼梯口的是一间教师办公室,里面有四个人,有的人正坐着翻看学生作业,有的人在办公桌聊天,有的人站在靠门的地方泡茶,看到他们经过,几个人都停了手头、嘴头的活儿,因为麻校长突然在门口站定,嘱咐正在泡茶的老师等一下送两杯茶到他办公室去——她还不至于自信到自己的美貌能媲美西西里的玛莲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