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哈尔滨
作者: 方块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正在房间里修理一张椅子。那是一张旋转座椅,针织靠背的边缘处有一条起固定作用的橡皮脱落出来了,如果不把它按回原处,很有可能使得整块靠背从椅子的外架上剥离。但是这个活不太好干,尽管橡皮本身并未断裂,只是从原来的嵌缝里耷拉出来,我却很难把它塞回原处。上面嵌进去了,下面就不够长,总是感觉缺了几厘米。我正忙得满头大汗,这时电话在客厅里响了起来。我放下手中的活,走到客厅的茶几前,电话一直在响,屏幕上显示的来电者让我颇感意外。
放下电话后,我看见秀秀正在厨房里忙活着晚饭。我走进厨房,秀秀弯着腰在水槽里摆弄着一条死鱼。她拿着一把剪子,想从鱼鳃处将鱼的脑袋铰下来。不过,鱼皮很坚韧,剪子一时铰不动。秀秀放开鱼头,两只手握住剪子用力,死鱼的脑袋随着剪子的发力而左右乱晃,两只瞪着的灰白眼珠四处扫描,像是在进行绝望的挣扎。我说,我不在家吃饭了。
秀秀没有放弃,仍然憋足了劲铰着鱼头,从嘴巴里艰难地蹦出几个字,谁来的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是曲奇。
鱼皮终于被铰出了一道小口子,接下来就可以顺着开口的地方切入,轻松一点。秀秀将鱼和剪子都扔进了水槽里,双手撑着水槽的边缘,大口喘着气,像是剧烈运动后的体力透支,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出来了?
是的,说是前天出来的。
她再次拿起剪刀和鱼,背对着我继续自己的工作,他找你干什么?
不知道,他没具体说,也许是想找我聊一聊吧。
我站在厨房门口等了一会儿,秀秀似乎已经忘了这件事,忙着手里的活计,过了一会儿才说,哦,那你去吧,早点回来。
我点了点头,知道了。然后回到房间里换衣服。
等到出了门,走在街灯亮起的马路上,空气里散发着食物的香味,我才想起秀秀跟我说话时始终没回过头看过我,我猜她其实并不想让我去见曲奇。
我们在一家小饭馆里见了面,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里面了,这很符合曲奇的风格。我在他对面坐下,我们互相打量了一番,曲奇先笑了,显露出寂寞和沧桑来,你还是老样子。
我说,你也没什么变,把头发理一理,胡子刮一刮,就跟以前一样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递给我一支,我说我已经戒了。他似乎愣了一下,把烟塞进嘴里,用打火机点燃,这次在里面待了这么久,就算外表没变,人也肯定不一样了。我们先不说这些了,你没来的时候我已经把菜都点了,你要是不喜欢可以再点别的。
我从桌上拿起筷子,不用,我的口味你很清楚。
我们喝了一会儿酒。我问他,这次你是因为什么进去的?
曲奇想了想,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咽下去之后说,之前香港那边有宗生意,别人请我去帮忙。本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但是由于我以前的记录问题,其实我并没有获得去香港的许可。所以我就自己伪造了一份,没想到回来的时候被边检查了出来,就连着把香港的那桩生意也牵了出来。
我没有说话,那件事情我曾经在新闻上看到过,他们盗窃了一家香港的著名金铺,涉案金额巨大,我只是没想到曲奇会和这个案子扯上了关系,他之前从来没有干过这么大的案子。当然,我知道他的专长是开各种类型的智能锁和保险柜,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事后分三成所得,这也是他最终能够出狱的原因。
曲奇喝了一口酒,听说秀秀和你在一起了?
我心中一紧,随即“嗯”了一声,自从接到他的电话之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在我的心里萦绕,我很难猜测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尽管我们的关系不一般,但是正是这一点或许会让他更加难以承受,没想到他就这么平平淡淡地问了出来。我多少有些尴尬,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是不是该说话。曲奇一手端着酒杯,目光斜向下,出神地看着地上铺着的米黄色塑料地板,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举起杯子又喝了口酒,声音阴沉而又嘶哑,哦,那也挺好的,我进去之后她一直在照顾我的母亲,我非常感谢她,只能怪我自己……他说到一半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停下不说了。
我等了一会儿,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既然已经出来了,将来有什么打算?
曲奇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眼下我倒是有件事,想找你帮个忙,这也是今天约你出来的原因。
我赶紧说,你说吧,什么事?
从前虽然钱来得快,但是去得也快,没剩下什么。这会儿刚出来,手头有点紧了。
是需要钱吗?要多少?
曲奇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两下,我不是来找你借钱的,你那点钱要养活你和秀秀两个人已经够吃紧的了。我打算把我的那辆车卖掉,先弄点钱安顿下来,再慢慢找条生路。
可是卖车你该找中介啊,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
当初我那辆车上的是外地牌照,在这里不好卖,必须回原籍地才能交易。中介我已经找到了,但是需要把车子开过去。路程有点远,我一个人开怕顶不下来,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朋友了,只能找你帮忙陪我走一趟。
是在哪儿?
哈尔滨。
哈尔滨?我吃了一惊,头脑中浮现出那座遥远的城市被冰雪覆盖的掠影。
曲奇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肉片,我知道有点远,要不然我也就自己去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最快的话后天。
我定了定神,好,我跟你去。
曲奇眯着眼睛看着我,你考虑清楚再决定吧,要出趟远门也不容易。何况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你回去和秀秀商量商量吧。
我笑了笑,不用,这事我自己做主就行了。
曲奇举起酒杯伸向我,我也拿起杯子和他碰了碰,沉闷的撞击声让人心头一紧,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对我说。
吃完饭回到家里,秀秀已经睡下了。我洗完澡,感到酒劲还没有散去,于是掀开被子,一只手扼住秀秀的脖子,另一只手脱掉她的内裤。她起初有些抗拒,似乎是被弄醒了很不高兴,但是我死死地摁住了她的手,压在她身上让她无法动弹,搂紧她瘦弱的身躯拼命发泄了一顿。完事之后我放开她,翻过身仰面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着黑暗的房间。过了一会儿,秀秀问我,曲奇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么兴奋?
我想了想,他想让我陪他去趟哈尔滨。
哈尔滨?这么远,他要去哈尔滨做什么?
他说他想把车子卖了先换点钱,然后再考虑重新开始生活。他的车上的是哈尔滨的牌照,所以必须要去跑一趟。
他干吗要你跟他一块儿去?
路程太长,一个人开车又累又闷。两个人的话可以换换手,聊聊天,轻松一点。
可是马上要入冬了,北方风雪大,你又没什么经验,会不会太危险了?
我把手伸过去,寻找到她结实的乳房,轻轻抚摸,没事,我们慢一点开,最多三天也就到了,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坐火车了。
黑暗中秀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不想让你跟他一起去,你忘了他连累你被警察叫去问话的事情了吗?
我躺在床上,感受到了一种从内心里生出来的疲惫感。回想起那天晚上,下着濛濛细雨,夜色特别浓,散发着生锈的气味。我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电视,曲奇忽然来找我,我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喝酒。那天他显得很不同,一改平时沉稳的性格,似乎有什么压抑不住的兴奋在他身体里燃烧,他滔滔不绝地和我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眼神闪烁不定,就像是一头狮子第一次捕获猎物时那种残忍的光亮。我一度以为是他和秀秀决定要结婚了,但是那天晚上他一句也没提秀秀。他喝了两瓶啤酒之后就告辞了,直到后来警察找上门来,把我的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并把我带去了派出所,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干了什么。
他跑到我这儿来分享他成功的喜悦,我却被警察当成是他销赃的同案犯旁敲侧击地盘问了很久,寻找我言语中的破绽。不过,我从来没有参与过那些不光彩的行动,警察最后也实在查不出什么,只能把我放了。
不过,这件事我并不怪曲奇,他什么都没跟我说,只是想找个朋友分享一下他不可告人的快感。但是他知道分寸,要是跟我说了就会让我陷入出卖朋友或者知情不报的两难境地,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又保护了我。
你说话呀。秀秀在被子下用膝盖顶了顶我的腿。
那只是一场误会,警察后来搞清楚了不就没事了?更何况我已经答应他了。
你必须反悔,我不同意你去。
那怎么行,答应的事情怎么能反悔?我突然感到烦躁起来,对即将展开的几千公里的路程生出一种莫名的担忧。
你不想去就让我去跟他说。
你别说傻话了。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但是她忽然像是对着天花板在自言自语,可他是个罪犯。
你还在恨他?这句话让我自己也深感惊讶,并且从内心弥漫出一种刺痛感。
秀秀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对着黑暗的房间大声喊,他是个罪犯。
我掀开被子跳了起来,在窗帘缝隙漏进的微弱光线中反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声音清脆响亮,倒是有点像酒杯碰撞发出的声响。秀秀抓住我的手,用力地咬了一口,我感到痛彻心扉。赶紧把手拽了回来,感觉到已经被咬出了血。我在床头柜抽了一张纸巾,按压在咬痕上。秀秀已经躺下了,裹着被子背对着我。我本来还想再给她一点教训,但是想到刚才那一记重重的耳光,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我躺了下来,隐约听见她在被子里的哭泣声。我没有理她,翻过身也背对着她,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秀秀一如往常,家里该做的事情一件都没有落下,只是没有跟我说话。吃饭的时候我看见她一边的脸有些红肿,多少也感到有些歉疚。我问她脸上还疼不疼,她直接站起来把碗收进厨房了。一整天我们都没有交流,到了晚上,我在卧室里开始收拾行李,秀秀进来拿过几次东西,还是没有理我。一直到我快把东西整理好了,她忽然走进房间,从衣橱里拿出几件内衣,扔在我的行李上,又走了出去。我把衣服塞进行李箱,也出了门,看见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紧挨着她坐下,她往边上挪了挪。我又靠了过去,顺势搂住她的肩膀。这次秀秀没有再躲闪,僵直地坐着看电视,但是仍然一言不发。事实上经过这一整天我也已经萌生了退意,哈尔滨过于遥远,尤其是要和曲奇单独相处好几天,我们还是当初那样心无芥蒂的朋友吗?我心里无限向往和秀秀平静而又安宁地待在家里,只不过说出去的话实在不好反悔。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我当时那么爽快地就答应了他,除去酒精的作用,可能还是因为曲奇提到了我和秀秀的事情,我出于一种道德上的天然负罪感立即答应了,不过,曲奇究竟是有意利用了我的心理还是无意为之,我就不知道了。
晚上睡觉时,我试图伸手过去撩拨她,但是被她打开了,她翻过身,像昨天一样,背对着我睡着了。我瞪着眼睛在黑暗中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很快就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和曲奇到了哈尔滨,但是却被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困住了。漫天的飞雪把一切都掩盖住了,我们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所有的建筑都是一模一样的,没有门牌号码也没有招牌,一切都像是镜像的反射,宛如一个巨大的迷宫。我们顶着风雪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在一个拐角处看见了一个人影,我感觉那是秀秀。于是踩着厚重的积雪艰难地奔跑起来,可是等到了那里人影早就消失了。我回过头来,发现曲奇也不见了,一座空城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想大声呼喊,但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一阵莫名的恐惧涌来,一着急,我就醒了过来。
天已经亮了,秀秀还在睡觉。我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离约定的时间不远了。我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走进卫生间里洗漱完毕。看看时间刚刚好,便回到卧室里拿行李箱。这时,我听见秀秀躺在床上说,你自己小心点。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我走过去,弯下腰,在她还微微肿胀的脸上亲吻了一下,我办完事很快就回来了。她又翻过身去睡了。
我出了门,在小区门口等了一会儿,曲奇开着他的车过来了。那是一辆早就停产的大众汽车,而且由于长期缺乏有效的保养,车子开动的时候像是在浑身发颤。看到这辆车的时候我开始变得更担心了,不知道这样的车子是不是能够挺过这漫长的距离。即便是到了目的地,这样的车况也不知道能卖多少钱。根据我的判断,直接让它报废似乎是更为合理的选择。
车子在我面前停下,曲奇下了车,打开后备箱,我把行李箱扔了进去,然后我们回到车里。曲奇问我,你可以导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