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志
作者: 老藤
1
姜子峰晚上和朋友小聚,做东的朋友让他点菜,他顺口就点了个老鸭粉。朋友戏谑道:能不能上点档次?回回都换着花样吃粉条。他笑着道:啥叫上档次?可口就是档次。
桌上一盘老鸭粉都被他包圆了,其他人没怎么动筷,说喝酒不能吃粉条,他不管这些,粉条吃了,酒也喝了,肚子里并没有闹起义,看来很多习惯性说法不靠谱儿。餐馆离家不远,饭后正好可以散散步,路上,手机提示音响了一下,是条微信:老家要没了,别忘了还有两道难题没解呢。
微信是小惠发来的,江山村红粉坊的主人。
小惠是他同村同学,上学时虽然有那么一段朦朦胧胧的关系,因为没有明确,彼此交往就不存在尴尬。他与小惠两家前后院相邻,小学六年两人一直是同班同桌,初中三年又一同住校。后来他考上高中,上了大学,毕业在省城当了干部;小惠考上的是职高,职高专业有车床、汽修,还有美容美发,这些专业开粉坊用不上,小惠便退学回家,帮父亲叶立国打理粉坊。叶立国是江山四老之一叶兆廷的儿子,有“漏粉大王”绰号,开的叶氏粉坊十里八乡名气不小,小惠是独生女,叶氏粉坊只能由她来接班。江山村盛产优质土豆,漏制的粉条水晶一样筋道可口。粉条烹饪方法虽多,但江山村的村妇们往往化繁为简,热油葱花爆锅,五花肉翻炒几遍,添两瓢井水几滴老抽,放上大把粉条,柴火炖至香味四溢,然后深盘盛出,撒点剁椒添色,便成了家家待客不可缺少的一道菜肴。
微信像吹进心房的一阵清风,翻起一页页原本合上的记忆。
当年,他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亲友同学都前来祝贺,但来宾中没有他最希望看到的那个身影。直到傍晚,小惠也没有来,前后院的距离不过百十步,此刻却像有关山重重阻挡着渴望的目光。自己和小惠在同学中传言不少,小惠也许是故意回避吧。他不怪小惠,只是觉得在这个扬眉吐气的日子里少了小惠的祝福有些遗憾。荣誉,只有和你爱和爱你的人分享才有幸福感。
姜家不如叶家宽裕,原因是他父母身体欠佳,父亲患有类风湿,母亲胃不好,两位老人常年离不开服药,导致日子十分拮据。他考上大学是好事,但数目不小的学费却成了一道难题。父亲实在想不出辙来,便瞒着他去叶家借钱。两位老人平时称兄道弟,无话不谈,有时自然会唠起两个孩子的未来,叶立国说老天爷总体是公平的,我身体好,粉坊收入也不差,但小惠学习上不去,你们两口子身子不好,日子紧巴一点,子峰这孩子却学业突出,咱两家要是能互补一下就好了。这实际是叶立国释放出的一个信号,父亲自然明白。父亲来到叶家,委婉地说明了来意,叶立国说钱不是问题,但这笔钱咱俩别经手,让子峰找小惠拿。父亲回来坐在门槛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烟,刺鼻的旱烟味甚至引起了头顶上巢中燕子的抗议,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他问父亲怎么老是一个劲儿抽烟。父亲叹了口气,和儿子说了实话。他听后没出声,走到杖子前望着院子里的豆角架发呆,豆角秧上结满了油豆角,母亲说摘下来可以到集市上卖,或许能卖个好价钱。他想,需要卖多少豆角才能攒够学费呢?越过豆角架,就是叶家那栋四间蓝色铁皮瓦的红砖房。
一只燕子受不了烟味,倏地从屋檐下飞出,盘旋了半圈,飞向前院。他转过身对父亲说,学费的事您别管了,我自己想办法。面若苦瓜的父亲说你有什么办法?去建筑工地当力工吗?他说我去找刘老师,总之您再别去小惠家了。
刘老师家在村子西北角,离撤掉的村小学不远。刘老师叫刘希汉,是江山村小学民办教师,算是江山村有名的文化人。刘希汉喜欢学习好的孩子,因为他每次考试都能拔得头筹,所以对他格外偏爱,在校时就一口一个子峰地叫着。当年江山村小学一至六年级各有两个班,每个班三十个学生,三百多个小学生让村小如集市一般热闹。后来,学生越来越少,每个年级只能收上一个班,再后来,一个班也收不满,镇里便撤掉了江山小学,孩子们只能去镇中心小学上学,小小年纪就开始住校。刘老师在收集江山村村史资料,家中北炕上铺着很多旧书旧报。村小学撤并后刘老师找到村委会于主任,说江山村的三百年历史应该花工夫梳理一下,好让后人记得来处。刘老师还举了商山四皓的例子,说商洛有四皓,江山有四老,记下来才会传世。于主任赞同这个建议,村里出了点资料费以示支持。江山四老,有村委会于主任的父亲于有全、小惠的祖父叶兆廷、现任镇长袁昆的祖父袁子厚,还有大队长刘宝山,在村里口碑甚好,四老都已经过世,但他们的故事还在村民中口口相传,其间又被添枝加叶,渐成佳话。
刘老师家因为离村小近,上学课间,他和同学常常跑来喝水,那时班级里没有饮用水,学生也不带水壶,男孩子容易渴,下课后就像一群饥饿的小猪一样跑到刘老师家,在水缸里舀上一瓢水咕咚咚灌下去,然后一路飞跑回到教室,有一次他甚至跑掉了鞋子。刘老师的儿子在县工商银行工作,只有老两口在此居住。见他一进门,刘老师摘下花镜说,子峰来啦。他说想早点过来向老师汇报,家里一直有客,走不开。刘老师道,晚饭前来,你大娘就会给你包芸豆馅包子吃。他朝师娘笑了笑,师娘面容慈善,话少,正戴着老花镜绣十字绣。刘老师知道他考上的是政教专业,说这个专业好,毕业后十有八九会当干部。他说当不当干部不敢想,能早点毕业挣工资就好,免得父母作难。刘老师猜出了他的来意,就问他家里是不是为筹集学费在犯愁。他点点头,感到鼻子里有清鼻涕要流出来,抬起手背擦了擦。刘老师说,你考上大学是江山村的荣耀,咱村不穷,莫说你一个,就是十个大学生也供得起,学费老师会帮你想办法。
第二天下午,刘老师和村主任兼村支书老于来到家。于主任是个长着络腮胡子的老汉,个子不高,有些肿眼泡,喜欢抽旱烟下象棋,在下棋上全村没人能赢他。当年村委会换届,除了老于外还有三人参选,其中有一个搞工程的村民放出风去要挑战连任的老于。投票前镇领导让候选人每人对选民讲几句话,其他三个人长篇大论讲了很多,大都是许愿、表决心,只有老于说了一句能够写入村史的豪言壮语,他说,年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做事就像下棋,赢棋才是硬道理,各位父老乡亲,谁能下棋赢我,我立马让贤!此言一出,于主任在选举中赢得了高票。落选者发牢骚,说这是选棋手还是选村主任?其实于主任连任也不是没有原因,他父亲于有全就是当年的老支书,位列江山四老之首。于主任将装着学费的档案袋递给他,鼓鼓囊囊档案袋上的八个红字一下子就印在了他的心上,八个字是:江山村村民委员会。于主任说这笔款子刘老师出了一半,另一半是村里出的,属于奖励,不用还。于主任说根据刘老师建议,村里定了个新规矩,今后谁家孩子考上大学,村里出一半学费。他接过档案袋的那一刻心里热流滚滚,说感谢刘老师,感谢于主任,感谢乡亲们。于主任说你别感谢这个感谢那个,等有了出息别忘老家就行。刘老师说衣锦还乡、回报父老是历代士子求学的抱负,有了能力回馈老家是常理。他说自己考上的不是北大清华,不会有啥大出息。刘老师说真要考上北大清华说不定就回不来了,你考上省城的大学,留在本省工作的可能性比较大。刘老师和于主任送学费这一幕他一直记在心里。
他还是民政厅一个普通公务员的时候,帮过于主任一个忙,这个忙,让他在老家赢得了好声誉。十年前一个春天,于主任肺部长了个肿瘤,需要到省医院手术,省医院床位吃紧,住院要排队,正常排队至少在半个月以上,而肿瘤不等人,一天一个变化。于主任家人找到他,希望他帮忙想想办法。事也凑巧,他大学一个同学的母亲在省医院当护理部主任,很快把这件事给办了。于主任手术成功,向他表示感谢,他说这是小事一桩,没什么,于主任说救命可不是小事。秋后,于主任提着一袋粉条来省城感谢他,他注意到白布袋上印着“小惠红粉坊”五个字,心里暖暖的,就留下粉条,还给于主任两瓶名酒,两瓶名酒比一袋粉条价格要高出许多,于主任说这事不妥,这不成了土豆换酒啦。其间,他问起老家的事,于主任神色有些黯淡,说有点整不明白,一盘好棋稀里糊涂就下输了,八百户的江山村,现在人走了一半,就像棋盘上的棋子,越下越稀。身为民政厅干部,他自然知晓乡村现状,农村总体规模在萎缩,这是城镇化的必然结果。于主任说,我棋艺不到家,但愿接班的大奎能把棋下活,说实话我挺惭愧的,干了二十年村主任,好事没做成,问题倒留了一个。他问什么问题。于主任说就是那个新建的筷子厂呗,当年全民招商,镇里给各村下任务,完不成要挨板子,我就饥不择食招来一个方便筷厂。厂子建成后村民反对声一直不绝,因为加工筷子的桦树大都来自石塘北面那片桦树林,村民担心总有一天,那片林子会被筷子厂给吃掉。于主任的感慨充满悔意,两只肿眼泡里似乎注满了泪水。
小惠每次给他发微信都很短,短,信息量却蛮大,许多时候要进一步沟通核实。这次也是,老家要没了,这是江山村生死存亡的大事,不能轻描淡写。其实,他总觉得自己欠亏小惠,因为大学四年,一直是小惠在资助他。当年,父亲上小惠家借钱的事小惠并不知情,后来小惠听说了此事,专门找他解释,他说不怪小惠,小惠说你若真不怪我,就接受我每学期给你发的私人助学金。他说不行,我一个男子汉花你钱算怎么回事?小惠说我就是想为你做点事,我们从小一块长大,有份兄妹情谊在,尽管你是山上的树,我是垄沟里的土豆,你做栋梁,我做粉条,这不影响想帮你的心。他有些不好意思,就答应了小惠。小惠不忘替她爹说情,说我爹让你找我拿钱没啥恶意,在他心里你早就是他的女婿了,没办法,老人想问题有时候简单,他不知道鱼一旦跳过龙门,南甸子里的小泡子就养不住了。小惠这样说,他有些动感情,说你这么帮我,不知该怎样回报你。小惠说不是每个女孩子做事都是要回报的,不是有心甘情愿这个词吗?你以后记住老家还有个开粉坊的小惠就行。
回家躺在床上,他毫无睡意,脑子里仍在想老家的历历往事。
2
老家是个会在记忆中发酵的地方。离开老家,有了审美距离,他不止一次梳理老家的山山水水,每次梳理,都会坚定一个观点,老家是个山水林田湖草沙样样不缺的古村,用刘老师的话讲,江山村五行相生,是块难得的宝地。
作为民政厅的干部,他去过全省数不清的乡村,一一比较后,江山村总是鹤立鸡群般突出。参加工作头一年,他给当地《生活报》投稿,他用一周时间写就一篇充满感情的散文,用细腻的笔法书写了家乡的自然之美。稿子投出后,一位叫叶子的女编辑给他打来电话,叶子声音很甜,问他,江山村真如你写得那么美吗?怎么山水林田湖草沙七大美景都汇集到了一个地方,有道是谁不说俺家乡好,你是不是过度美化了老家?要知道,媒体不能误导读者,文章发出来万一有人按图索骥去游览美景却找不到,我们会挨骂的。
他解释说文章百分之百写实,没有虚夸,不信我可以带您去看看。
这篇名叫《江山记》的散文发表出来后反响果然不错,被好几个报刊作了转载。叶子由此成了他的朋友,后来又成了他的妻子。婚后每每说起这段经历,两人都认为是美丽的江山村成就了这份姻缘。
《江山记》虽然有些稚嫩,但因情感真挚,十几年后再读,仍然可圈可点:
江山村得此名字皆因有江有山,江是白龙江,山是药泉山。白龙江是条被传说神化的江,如果归类的话,它属于嫩江支流,发源于著名的五大连池,蜿蜒流淌百余里,在造就了六七块大大小小的沼泽后汇入了讷谟尔河。……药泉山的神奇在于泉,东侧山脚下有两处名曰二龙眼的山泉,清澈甘甜的泉水常年流淌不竭,是村民日常汲水处。
山的南面有一片水草丰茂的湿地,村民称之为南甸子……湿地的东南角,是白龙江与讷谟尔河的交汇处,当地人称之为连河口。连河口水色鸭绿,总是漩涡裹着漩涡,看上去有些吓人,有喜欢编故事的人便杜撰连河口下面有水猴子,吃渡河的人。
不过,连河口确实出过人命,村里一个叫丁锁的小伙子与人打赌就淹死在这里。
丁锁和几个伙伴在连河口钓鱼,不知怎么就唠起了水猴子,钓鱼的伙伴说离河远点甩钩,别让水猴子给拖下水去。丁锁以胆大出名,满不在乎地说哪里有什么水猴子,都是自己吓唬自己。伙伴说你不怕,你敢下去吗?丁锁说有啥不敢?我一个猛子就能扎到河对面,去对面的白沙滩上晒太阳。伙伴说你要是敢扎猛子,我今天钓的鱼都归你。丁锁二话没说,脱掉衣服一个鱼跃就扎了下去。丁锁水性好,常在鹤鸣湖里摸河蚌,但这次扎下去就再没上来,慌了神的伙伴们找来船和网,费了两个多钟头才把他打捞上来,但七窍灌满泥沙的丁锁已经没救了。丁锁淹死后,连河口越发令人望而却步,连钓鱼的人也很少来了……
遗憾的是,因为工作忙,叶子只在冬天随他回过一趟老家,而冬季的江山村因为大雪覆盖,《江山记》里的景色大都化石一样凝固起来。叶子那次去江山村把脚冻伤了,虽不严重,却又疼又痒了好长时间。叶子半开玩笑半抱怨地说,看来诗与远方只存在于文人的笔下,你把江山村写得那么美,看过后也不过如此。他说江山村四季各有特点,最美的是夏天和秋天,夏天的鹤鸣湖和南甸子宛若仙境,鸟语花香让人不想离开;秋季的飞龙沟最美,白桦树的叶子会变换颜色,由草绿,到鹅黄,再到金黄,最后变成赭红,你要是喜欢摄影,就要找准时间再去。叶子说,你别唬我,鹤鸣湖我不敢说,南甸子夏天瞎蒙、蚊子、小咬一定少不了,去一趟能带回一身包,比冻伤还难受。他没有反驳,叶子说得没错,南甸子虽然鸢飞鱼跃,但瞎蒙小咬确实厉害。上小学时他和小惠去南甸子捡野鸭蛋,野鸭蛋是捡了一篓子,但脸上、脖子上被蚊子小咬叮的红包并不比野鸭蛋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