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贴画
作者: 高鸿
机场安检通道像往日一样排起了长队。安纬国低头刷着手机,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后面盯着他。蓦然回首,一个女人慌慌地低下了头,用手机掩饰自己。女人约莫五十来岁,衣着得体,肤如凝脂,风韵犹存。两人尽管只是一霎的目光交织,但安纬国的心怦怦一阵狂跳,他甚至感到有些眩晕,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这个女人叫梅悦然,是他的前妻。27 年前,他们离婚了。安纬国去了德国,梅悦然离开油田去了北京。几年后,纬国回国后去北京找她,说是回四川老家了。她的家在眉山,一个秀山秀水的地方。纬国来到眉山,邻居说两年前悦然的父母先后去世,她便离开了。去了哪里?没有人知晓。悦然是独生女,为数不多的几个亲戚很少来往。直到前几天,安纬国通过油田总医院她的前同事了解到:梅悦然和他离婚后再未成家,这些年来孑然一身,一直生活在沿海的一座城市。纬国这次乘机就是准备前往那座城市,没想到在这里邂逅!这些年来,他漂洋过海,生意做得很大,但依然单身。一晃快30 年了,她过得好吗?有没有再经历感情的风暴?还是像从前那样好高骛远,恣意任性吗?
他一无所知。
认识梅悦然是在油田的英语培训班上。
安纬国从北京语言学院学习归来像脱胎换骨,充满了自信,并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平原省成人英语自学考试的大专文凭。当时参加自学考试的人为数不少,但能坚持下来并最终拿到文凭的人并不多。作为一个来自偏远农村的初中毕业生,通过自己刻苦学习,居然拿到了一本外语的大专文凭。拿到毕业文凭的那天,喜悦与自豪让安纬国第一次有了种想要炫耀的欲望。到了1986 年,英语带给安纬国的优势越来越明显,他们这些懂英语的人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在油田成了香饽饽。单位培训、技术资料翻译、孩子们的英语辅导等,不时有人找上门来。
更重要的是,找女朋友也变得比过去容易多了。
1986 年,人们的生活观念已发生很大转变,物质方面渐渐丰腴,不再为温饱而奔波,许多人开始追求精神方面的需求了。出国潮汹涌澎湃,英语热席卷全国。英语被当成了一种是否与时代接轨的代名词。
当然,这股旋风也席卷了华夏油田。油田职工总医院办了一个护士英语口语班,安纬国被聘任为英语老师。
从认不全ABC 到英语老师,不过几年时间,安纬国觉得自己的身份转换也太快了。十年前,他还在黄土高原的那个小山村里当社员,每天早出晚归,与社员们战天斗地。他常常在睡梦中惊起,渴望再次回到学校,继续上中学。他梦想像大哥一样出人头地,走出黄土地……如今,自己不但走了出来,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大专文凭,还当起了英文教师。
护士英语口语班的组织者叫梅悦然,一位来自“天府之国”——四川的女护士。纬国母亲在二次手术期间,就住在她工作的外一病房。
纬国常听母亲提起,说那个病区里有个护士,人不仅长得非常漂亮,而且为人和善,业务水平一流。
但遗憾的是,安纬国曾多次去医院,偏偏没碰上过。
母亲说起姓梅的女孩的时候,眸子里满是暖意,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对于儿子每次与她擦肩而过,流露出一丝丝的遗憾。那个被母亲多次提到的女护士便是她——梅悦然。
护士英语口语班如期开学。那些白衣天使们在病房里个个是行家能手,但学起英语来似乎比普通人强不了多少,纬国甚至感觉她们和自己当初一样“笨拙”,对英语完全“不来电”。
纬国还记得第一节课开课前的情景。一群平日里穿着白色素服的护士换上了五颜六色的衣服,有的短发齐肩,有的长发飘逸,她们有说有笑鱼贯而入,各自寻找座位坐好。第一次面对如此多的美女,纬国感觉心如撞鹿,怦怦乱跳。
“安老师好!”一位皮肤白皙、身材丰腴、神采奕奕的女孩向他打招呼。
“你好!”纬国微笑着点了点头,见她在前排找了个座,从书包里拿出教材和笔记本,她嗓音甜美,一头黑色长发随意披在肩上,斜斜的刘海儿适中地从眼皮上划过。
纬国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借着扫视其他学生,又偷偷地瞄了一眼,发现女孩也在笑眯眯地望着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刹,纬国的心突然像被什么击中似的,强烈地晃动起来,他几乎要站立不稳了……
姑娘叫梅悦然,就是母亲曾多次提起的那个美丽的川妹子。
纬国没有想到,教这些护士们英语口语实在费力,因为她们的基础各不相同,几节课下来他口干舌燥嗓子都哑了,她们还是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你——反正就是记不住,也不会写。不知从哪天开始,有人给他备好一个保温杯,纬国端起来美美地喝了一口。杯里的菊花茶加了蜂蜜,甜滋滋的,这种久违的被人体贴关心的滋味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杨敏霞——那个对他关爱有加无微不至的女孩……纬国的眼眶在一瞬间湿润了,他赶忙找了个借口去洗手间缓解自己的情绪。
保温杯是梅悦然给他带来的。每天上课,她都在第一排认真地听着、记着,恬静,安然。
以后的日子里,梅悦然不断在那保温杯里换着内容:胖大海、菊花茶、绿茶、红茶……安纬国也心安理得,美滋滋地享受着。他不再觉得教英语课有那么累,反而觉得课时太短,一周一次的时间实在太少。
梅悦然偶尔因上夜班而不能参加学习,那节课他就会觉得枯燥无味,甚至根本不在状态。
那段时间,纬国的母亲在北京大哥那里暂住。一次,纬国去看母亲,母亲高兴地告诉他那护士来看她了,还捧着许多东西呢!母亲埋怨儿子为啥不陪着人家姑娘一起来。纬国感觉很纳闷,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难道是李妍?别人介绍过的一位女护士。纬国在北京学习时他们见过几面。李妍也知道这里的地址,但是他们已经好久没来往了呀!因为母亲的病已经到了晚期,纬国只好假装是自己安排的并用自己最近很忙来搪塞。可是这个护士究竟是谁呢?满腹疑问的他一直在脑子里寻找,也没找到合适的答案。
由于生活没有规律,加之学习工作任务太重,不久,安纬国便病倒了,不得不暂时辞去了当老师那份差事,让自己休整一番。他去了一趟医院,医生说有些感冒,还有肠胃上的毛病,要他注意饮食,不要过于劳累。
时令才过了清明,太阳已经很有分量了,烤烘烘的。桃花谢了,杏花开了。杏花谢了,梨花开了,千树万树,白皑皑的像雪。
几天来,纬国感觉吃什么都没有胃口。中午时分,大家都出去吃饭了,他躺在床上想看一会儿书,感觉头晕,浑身发软。
“安老师在吗?”门虚掩着,外面传来女孩甜美的声音。
“哦,哪位呀?找我吗?”纬国呼地坐了起来。因为与别人合住,单身宿舍显得凌乱不堪,屋子里到处都是乱放的衣服。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屋里一下子显得亮堂了许多。
“安老师,你身体不舒服吗?我来看看你。”来者是梅悦然,那个有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女孩。
“梅悦然……你怎么来了?呵呵,你看这宿舍乱七八糟的……哎,这里有凳子,坐下吧。”纬国忙准备起身,给她倒水。
“安老师你坐着吧,身体不舒服,我来给你倒杯水吧。”女孩放下手里的东西,东张西望寻找暖壶。
“不用,应该是我给你倒水才是。”纬国终是坐不住,跳下床找到玻璃杯子用开水烫了一下,搁了些糖冲上开水,热情地招呼她坐下。
梅悦然接过水,说了声谢谢,然后搁在桌子上,开始收拾纬国的床铺。
堆满书籍、常年挂着蚊帐的床不到几分钟便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梅悦然拿起刚才带来的一张很大的布贴画,贴在他床边的墙上。布贴画上是一幅西方风景,两个着装时尚的年轻人手拉着手,眺望远方。
布贴画风格明快,用色饱满,让房间顿时充满了温暖的气息。
“哪弄的?外面有卖这个的吗?”纬国感觉眼前为之一亮,他很喜欢这幅画的风格。
“我做的……做得不好,不好意思。”悦然的脸蛋泛起了一朵彩云,白里透红,像绽开的荷花。
“啊,你做的呀?真浪漫!这是国外的风景吧?
两个年轻人无限向往的样子,携手并进啊!”纬国感觉很意外。想不到这么美丽的女孩,还如此心灵手巧呢。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做了这幅画,送给你,希望你能够喜欢呢。”姑娘嫣然一笑。
“啊?我看看……是呀!今天是我的生日呢,你看我都给忘了!谢谢你,悦然。”纬国很高兴。
“安老师喜欢就好,不用客气。哎,没吃饭吧?我给你带了吃的呢。”梅悦然像变魔术似的从包里拿出一个饭盒,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面条。
“我做的担担面,生日吃,长寿。赶快,再泡就嫩了。”梅悦然打开饭盒,拿出筷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面呢?”纬国感觉不好意思,盛情难却,只好接了过来。
“陕西人嘛,听说都喜欢吃面的……嗯,尝尝,看看味道怎么样?”
“嗯……好吃!”担担面香喷喷的,纬国吃了一口,感觉有些辣,突然想起她是个川妹子,担担面嘛,不辣就没有味了。
“是不是味道重了些?我喜欢麻辣味。”
“很好,很好!”纬国被辣得龇牙咧嘴,但感觉很过瘾。碗里除了肉丝,还有豆豉、菠菜和葱花,油汪汪的。面条又细又长,下面还埋着颗鸡蛋呢。
好久未吃到这么可口的饭食了。几天来,第一次感到这么开胃。纬国吃得满头大汗,畅快淋漓。梅悦然把房间打扫了一遍,看见他吃得那么香,会心地笑了。
“咦,你咋知道我住这里呀?”纬国不解地问。
“鼻子下有嘴呀!嘻嘻!”梅悦然嫣然一笑,脸上又浮起了红云。
“医院离这里挺远的,你怎么过来的?”纬国问。
“骑单车呀。我每天上下班,都是骑单车的。”姑娘眨动着一双大大的花眼,萌态十足。
“安老师,你最近瘦了不少呢!”她关切地说。
“是吗?我感觉一直就这个样子呢!”纬国知道自己最近瘦得厉害,但在女孩子面前,还是不能表现得太在意。
“是呀!你一请假,英语课大家都觉得没意思了。那个黄老师根本不会调动大家的情绪,听得人昏昏欲睡。”梅悦然说。
“人家黄老师可是外院的高才生呢,讲得应该比我好才对。”纬国听说了这一情况。他请假后的这段时间,黄老师带班,许多护士都不去了,包括梅悦然。
“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徒有虚名而已。”悦然说。
两人聊着各自的工作、学习甚至父母兄弟姐妹,当话题说到安纬国母亲的病情时,梅悦然突然说:“那天我去北京看望老人家的时候,感觉她情况还不错的。”
“原来是你啊!这个我母亲说了的……一个护士,长得很漂亮……没想到是你呀!”这个问题困惑了他很长时间,一直猜不到是谁。
这姑娘真是有心啊!
一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眼前的姑娘不但美丽动人,并且如此有情,令他十分感动。看着她那一对会说话的大眼睛,纬国在一瞬间想要抱着她痛哭一场……然而姑娘开口“安老师”长,闭口“安老师”短的话语,使他很快便冲淡了那份冲动。
“说说看,你是如何知道我母亲北京地址的?”纬国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这是个秘密。”梅悦然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脸顽皮。
“呵呵,我很好奇哎!”因为母亲住在北京沙滩北街乙二号大院里的一排小平房里,那地方实在难找。
“哎,安老师,问一个人你认识吗?”梅悦然突然变得有些神秘兮兮。
“说名字我听听?”纬国感觉饶有兴趣。
“嗯……你是不是认识我们医院儿科的护士李妍?”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如何回答。
纬国吃了一惊。这个李妍是别人给他介绍的对象,极少有人知道。她是如何晓得的呢?
“李妍长得漂亮,人也很不错呢。”梅悦然依然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李妍……别人介绍的。我在北京学习的时候见过几面,好久没往来了。”纬国如实相告。
“这件事——你咋知道的?”纬国依然觉得很奇怪。
“这也是秘密哩。”她诡秘地一笑,把话岔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