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新院
作者: 杨西京 侯发山
引子
这一天,旅政治部组织科长马孝忠收到一封家书,是父亲来的。
自然,是父亲委托乡邻写的,他老人家除了自己和两个儿子的名字外,认识的字,掰着指头都能够数得过来。尽管信上轻描淡写,三言两语,马孝忠透过字里行间,还是清晰地看到了那一幕——
月亮升起来了,透过繁茂的枣树,月光这儿落一点,那儿洒一点,花花搭搭,使得小院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刚立夏,不热不冷的,一家人坐在石桌子前吃饭。说是一家人,只有弟媳肖六妮,两个侄子善言和善行,以及父亲。兄弟孝和在市区卖小吃,很少回家。石桌子上摆着四个盘子,一盘炒黄豆,一盘炒玉米粒,一盘凉拌白萝卜丝,一盘生青椒丝。尽管有炒有调,有热有凉,却没有丝毫的香味。善言和善行也不拿筷子,每人一手抓把黄豆,一手抓把玉米粒,左一嘴,右一嘴,“咯嘣嘣”,“咯咯嘣嘣”,吃得欢实。肖六妮看到父亲一直不动筷子,撇了撇嘴,问善行:“行,香吧?”善行使劲点点头,等嘴里的东西刚从喉咙眼下去,便迫不及待地说:“香,香!”肖六妮没好气地说:“香?香还不快吃?!”说罢,眼神瞟向父亲。父亲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石桌上的四个盘子,瞅瞅这个,瞧瞧那个,最后抓起几颗玉米粒,塞进了嘴里,绷紧嘴唇,玉米粒在嘴里“轱辘”来“轱辘”去——他想等玉米粒被舌头泡软了再咽下去。善行说:“爷爷,你使劲嚼。”善言说:“爷爷没牙。”肖六妮瞪了他们两个一眼:“穷嘴老鼠,吃饭也堵不住你们瞎呱嗒!”玉米粒太硬了,在嘴里根本泡不软,父亲想吐出来又舍不得,便夹了一筷子萝卜丝,想让萝卜丝把玉米粒给捎带下去,萝卜丝又辣又酸,还没来得及吞咽,便呛得咳嗽起来,天女散花般把嘴里的东西都喷了出来。他艰难地弯着腰,一气接不上一气。
善行才三岁,还小,他一边扑打着爷爷喷到他身上的萝卜丝和玉米粒,一边紧紧靠在善言身边,悄声说道:“哥哥,咱爷会不会死啊?”善言比善行大两岁,拿身体扛了他一下,说:“胡说啥呢?咱爷不会死。”“不会死?你咋知道?”“妈说了,咱爷是‘老不死’,是不是妈?”善行说罢,歪着脸向肖六妮求证。肖六妮顺手用筷子敲了敲善行和善言的脑袋:“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啥事也干不了。鸡子吃个食儿还会嬔个蛋哩,要你们弄啥哩?”
父亲气呼呼地站起来,颤抖着身子走进东厢房,摸黑夹出自己的被褥,出了屋子直往外走。
“爷,你去哪儿?”善言似乎忘记了刚才被妈拿筷子敲过,问道。
父亲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老院。”
肖六妮冲他的背影,说:“这可是你自己去的,没人撵你。去老院也好,想吃啥做啥,不像这边做啥吃啥,不随意。”
善行摸了摸还隐隐作痛的脑袋,说:“爷,昨个儿俺几个藏摸儿(方言,指捉迷藏)去老院,里边跑出两只兔子……”
肖六妮说:“等你爷捉到兔子,给你们煮肉吃。”
“好哩,好哩。”“太美了!”两个孩子欢呼雀跃。
月亮钻进云彩了,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无边的黑暗由……
马孝忠放下信,才发现自己双眼噙泪。幸亏,前几年父亲执意盖了新院,若是还在老院住,父亲怕是去的地方都没有。
当天晚上,马孝忠躺在床上翻过来侧过去,数了几百头羊也睡不着。自己已近不惑,从军二十二载,在正营岗位上干了五六年,到了正营服役的最高年限,再往前走,怕是没啥希望。在部队这些年,忠尽了,该回去尽孝了。过了年,父亲八十,说句不该说的话,还能再活多少年头?
天亮时,马孝忠把连夜写好的转业申请书递了上去,同时,把自己发表的新闻作品剪贴本寄给了老战友、东周市委办副主任杨伊洛,委托他给自己找工作。
一、父亲丢了
马孝忠清楚地记得回来那天的时间,1994年农历八月十三。上午他把妻小安顿好,下午就到《东周日报》社报到去了。
马孝忠经杨伊洛推荐,凭着厚厚的样报剪贴本,被安排到当地的《东周日报》社工作,因为他刚回来,好多事都要办,报社姚总编让他不要着急上班,过了中秋节,再歇几天。马孝忠决定先回老家看看。
老家位于邙山荆条岭一个叫荆席庄的小村。荆席庄,顾名思义,因岭上荆条多,当地人用来制席编筐,久而久之,有了荆席庄这个村名。
从军二十二年,尤其是老婆随军后,多年未回老家了。一进村口,马孝忠就打发送自己的车走了,自己步行回家——“儿大不嫌父母,做官不压乡亲”,这句俗话,他从不敢忘。遇到妇女和小孩子,他赶紧掏出水果糖递过去;遇到中老年男人,他掏出准备好的“喜梅”烟递上去……马孝忠明显感觉到,这次回来跟前几次探亲回来不一样,乡亲们对他不冷不热,眼里有些鄙视、看不起。他心中一沉:难道是1981年奶奶病逝自己没回来?那时,他任连队指导员,接到奶奶病危的电报时,他正带连队开赴豫南某地抗洪救灾,没法回来啊。
马孝忠走过去,隐约听到背后村里人的议论:
“还孝忠哩,老爹都不管了。”
“话不能这样说,当差不自在,自在不当差。”
“是不是老二给老大拍电报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够六妮喝一壶。”
“白瞎了兄弟俩的名字。”
“狮子尾巴摇铜铃,热闹在后头。”
“麻尾雀,喜欢雪,娶有老婆就忘爹。”
“我看这一回是土地爷的胳膊,麻缠。”
看来,家里的事并不像信上写的那么简单。自己这次转业,这条路算是走对了。想到这里,马孝忠加快了步伐。村里的路早已不是当年那条蚰蜒似的小土路了,已经变成了可以错车的水泥路。路两边的墙壁上不少关于计划生育的标语,字写得歪歪扭扭,内容充满了血腥味,“一人超生,全村结扎”,“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农村想不穷,少生孩子养狗熊”,还有“母猪配种”“收购土鸡”之类的小广告。
“这不是孝忠吗?回来啦。见到恁爹没?你都知道了吧?”
马孝忠一扭头,看到了松现伯,在老院住时,两家是邻居。面对他的一连串问话,马孝忠一脸茫然。
“真不知道?”松现伯加重了语气,又问了一句。
马孝忠点点头。说实话,他也是乱点头,根本不知道松现伯问的是什么。
松现伯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指着马孝忠家的新院,说:“恁爹丢了!”
“啥呀?”马孝忠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
“恁爹丢了!”
“我,我爹丢了?”
“恁伯我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能确(方言,指诳)你?!”
“啥时间的事?”马孝忠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夜个儿(方言,指昨天)。”
“咦,咋回事?”马孝忠惊得一句三结巴,忘记给松现伯掏烟了,忙摸出烟盒,拿出一支。
“问孝和秀子(方言,指妻子)去!”松现伯接过烟,手指夹着塞进嘴里。
马孝忠忙拿出打火机,“啪”的一声蹿出了火苗,然后送过去。他刚转身往家走,松现伯叫道:“回来!”马孝忠忙扭过头来:“松现伯,咋啦?”“烟还没给我点着哩!”马孝忠又好气又好笑,忙又拿出打火机给松现伯点烟,看到松现伯嘴里冒出了烟,才折身往老院走。
二、母亲的遗嘱
那一会儿,马孝忠的脸上火辣辣的,羞,恼,愧,恨不得插翅飞到孝和那里问个明白。他看看表,下午四点左右,孝和的小吃摊该忙碌了。马孝忠后悔安顿好妻儿后,没有先到孝和那里,若是从他那里知道一星半点,也不会贸然回来让乡亲们捣脊梁筋,说闲话。反正离家不远了,先到家看看再说。
不能先去新院,自己不知道前因后果,弟媳是出了名的“恶老巴子”(方言,指“母老虎”),怕是三句不合又要吵起来。左邻右舍知道自己回来了,都等着看热闹呢。想到这里,马孝忠往老院走去。荆席庄的地形像把勺子,老院在勺子把那儿,村子的最西头,较为偏僻。
老院是典型的坑子院(即地坑院),就是在一块高高的台地上,往下挖个正方形的坑,有五六米深,然后在四个面的墙壁挖窑洞,窑脸用砖砌起来,窑洞的墙壁用石灰水刷了一遍。条件好的人家,会用砖把窑洞券起来。老院的大门在南边窑洞的西南角,从上到下是个斜坡道。
马孝忠顺着斜坡道往院里走,大门上挂了一把松锁,手一拽,锁开了。走进院子,一边看着四个窑洞的风门(跟普通的门大小一样,上半截全是格子,里边用白纸张着,便于透光),一边叫道:“爹,爹!”他真希望哪个风门呱嗒一声开了,父亲从里边走出来。马孝忠走到院子当中,又叫了几声,始终没有听到期盼已久的回答。三四只鸡旁若无人地在院子里散步,走几步,张望一下,咕咕两声,走几步,张望一下,咕咕两声。院子的枣树,郁郁葱葱的,挂着一个个铃铛似的枣子,朝阳的那面泛着红色,背阴的一面还是青白色,要不了几天,摇摇树干,红枣就会一个个掉下来。石桌子上,落着几粒白色的鸟屎。院子的西北角堆着锄、镢头、耙子、锨。马孝忠近前看了看,锄头、锨、镢头明晃晃的,锄把、锨把、镢头把也都明晃晃的,像是经常使用。东北角有两只箩筐,东南角齐齐整整地堆放着尺把长的柴火。北边的窑洞是卧室,马孝忠拉开虚掩的风门,又“吱呀”一声推开里边的木门,摸索着大门框边的开关绳,“啪嗒”拉了一下,灯亮了,灯泡昏黄昏黄的。记得有一次回来时,马孝忠嫌灯泡不亮,执意把5瓦的灯泡摘下,换了个30瓦的。可能他走后,父亲嫌费电,又换上了5瓦的。靠中间东边有一张床,床上凌乱地堆放着被褥,看那枕头,黑明发光,油汪汪的,已经辨别不出本色了。他去拉了拉被子,里面的棉花变成了一团一团的疙瘩,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汗腥味、脚臭味,还夹杂着说不清的味道。窑里边放着一架纺花车……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和陌生。看着,看着,马孝忠的思绪不禁飞回到13岁那年。
那一年,母亲得了绝症。明知是绝症,父亲还是倾其所有,把家里能卖的都变卖了,村里能借的都借了,倒腾来一点儿钱就给母亲抓药。半夜时分,家人都睡下了,父亲还在院子里摸黑编荆席、篮子、箩筐之类的荆货,为的是多卖一点儿钱,给母亲看病。有一天,医生和父亲交谈时,说中州一家医院有治这种病的特效药。马孝忠瞒着家人,揣上自己的零花钱以及过年攒下的压岁钱,有一分两分的,有一角两角的,最大的也是一元纸币,他扒拉了几遍,十五块七毛八。他偷偷跑到黑石关火车站,扒上拉货的火车来到中州。所幸的是,那家医院距离火车站不远,他很快就打听到了。谁知道,到了医院才知道,那种药处于临床试验阶段,不对外销售。马孝忠气得哇哇大哭,跪在地上给围观的医生、护士还有看热闹的病人家属胡乱磕头。这事把院长给惊动了,没有收马孝忠的钱,让人送给了他一瓶药。马孝忠一路小跑来到火车站,趁人不注意,又扒上了一列火车。当时已过中午,中州距离东周不远,火车也就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如果路上顺利,天黑前还能赶到家。车到黑石关火车站时,“呜,呜”两声,车速减缓了一下,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马孝忠慌了,他已经意识到这趟车在黑石关火车站不停。他两手紧紧抓住车厢上的铁梯扶手,慢慢往下挪,到最后一个台阶时,他试了几次都没敢跳下来,火车“呜呜”两声,眼看着又要加速,便一狠心、一闭眼跳下飞驰的火车。接触到地面的瞬间,疼得他大叫一声——他摔倒在铁轨旁边,裤子被扯破,地面的石子把腿上摩擦得火烧火燎。趁着车站刚刚开启的路灯,他发现腿上一道道血河。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瓶,药还在。幸亏,他并没有骨折,只是皮外伤。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车站外边的一个摊前,用两分钱买了一盒火柴。不远处有个烧饼摊,他的肚子好像感知到了香味,不住地咕咕乱叫,似乎在恳请主人:买一个吧,我受不了了。想到病床上的母亲,月光下编制席子的父亲,马孝忠使劲咽了口唾沫,摸了摸肚子安慰它一番,趔趄着腿,一瘸一拐往家的方向走去。
走到邙山荆条岭时,黑色的幕布已经把大地遮盖得严严实实。时令已是深秋,有些凉意了。本来已经出了一身透汗的身子,忍不住打起了哆嗦。近处、远处的草丛中,“唧唧”,“啾啾”,“吱吱”,不知名的各种虫叫声此起彼伏,有的叫着叫着,忽然就停了。眼前不时有夜鸟悄无声息地划过。马孝忠有些害怕,他掏出身上的火柴,拿出一根刚划出火星,一下子就被微风吹灭了。他不甘心,拿出一根故伎重演,还是一如既往地失败,他索性不再点燃,大声哼唱着:“一盘果子满盘黄,俺今买药为俺娘,一为俺娘病能好,二为俺娘寿命长……”天上,一颗颗星星闪闪烁烁,似乎在同马孝忠打招呼。忽然,他看到天边一颗流星划过,心中不由一动,记得奶奶说过,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人死了,星星也就落了。这是谁死了?难道是母亲?不可能。想到这里,马孝忠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一步一歪,一步一歪,荆条岭的模糊轮廓已经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