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佛
作者: 沈俊峰
一
人这一辈子就像是在与上天捉迷藏。奶奶是玩这个游戏的高手,躲啊躲、藏啊藏,一直躲藏了近百年,终于累了,倦了,懒得动了,故意透露了藏身之所,让上天找到了。
上天找到奶的时候,吴贤正堵在京城下班的路上,车行如蚁。奶像西山的太阳,渐渐黯淡。她不让人告诉吴贤,怕耽误了吴贤的公事。就像当年吴贤的爷在濒死之际,奶瞒着吴贤的爹。那时候吴贤的爹在外地读大学。奶害怕儿子回来就再也回不去了,村子里到处是饿得走不动的人。谁能想到上天的特使跑得那么快,快得令所有亲友猝不及防,像是从天而降,一下子就站在了奶的面前。奶动了动无牙的瘪嘴,向着吴贤所在的方向咧了咧嘴,像是笑了,神态安详。和俺大孙子说,俺想他。奶说完这句,脑袋一歪,似乎是睡着了。
叔细致地说了奶临终前的这个细节,吴贤立马就明白了。村里人都说,奶对吴贤太好,临终只想着他这个大孙子。叔也心存疑惑,在说完这个细节后,再一次提到奶曾经对吴贤的那一次耳语,他总觉得许多事情都与那一次耳语有关。那是一个除吴贤之外,对全家族的人保密了几十年至今仍然没有揭底的秘密。吴贤守口如瓶,即使现在,奶已去世,叔忍不住再次提起,他也是缄默不言。
堂屋布置成了灵堂。棺木架在几条长板凳上,摆在堂屋的正中。门前的院子里,摆放着十几只花圈,树杈间扯起了瑟瑟白幡。叔领着吴贤、堂弟守灵。堂弟的两个儿子在外打工,怕耽误生意,都没有回来。亲戚来的人也多是老头老太。操办丧事,只有叔、吴贤及堂弟,留守在家的几个女人和孩子只能做做辅助。
守在村头的人放响了一挂小鞭,是传信有人来吊唁了。叔领着吴贤、堂弟立马跪地还礼、叩谢。送走吊唁的人,吴贤和叔进到厢房,商讨安葬大事。当地在丧葬方面有许多风俗,那是先祖留下来的悼亡仪式。生是大事,死也是大事,可如今,人们对死已不甚重视。多年来,丧葬成为封建流毒和物质浪费的靶子,屡屡受到打击与责难,但在偏僻的乡村,这些风俗仍然像土中水、肉中血,顽强地延续着,只是多了一些不得已而为之的扭曲变形的规矩。从前,将亡人装殓,入土为安,后来,先火化,装入骨灰盒,将骨灰盒放进棺木,连同棺木一起埋葬。这比土葬其实多了一道火化程序,让丧家多买一个骨灰盒,多支出一笔火化费,多费时间来回一趟火葬场,实际效果,真是不敢恭维。有人不愿意火化,胆大的便偷偷地埋,被人举报了,扒出来泼上汽油就地烧掉。狼烟翻滚中,亡者失了尊严,亲属从此灰头土脸,抬不起头,挺不起胸。
这些事,吴贤听了会起鸡皮疙瘩,不大相信,但是至亲的述说让他又不得不信。他暗自感叹,对亡者不敬,对活人又能敬到哪里去呢?
吴贤坚持要为奶奶做两件大事,一是奶和爷要合葬,二是让奶直接土葬,不火化。叔听了吴贤的意思,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吓得直摆手,说,当年,你奶和你耳语的就是这?
吴贤摇头。
那你为啥这么做?
叔气得翻着白眼珠子,在屋里来回走,边走边说,这咋可能?这怎么可能?
吴贤看着叔的过激反应,有些奇怪。他盯着叔,盯得眼珠子发痛,然后态度不容置疑,叔,出了问题我兜着,与您无关。
叔的眼神出卖了内心的恐惧。吴贤不懂他畏惧什么。叔教了一辈子书,在家乡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算是个能掐会算的知识分子,咋就恐惧成了这个样子。
你不知道厉害。叔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心有余悸。
谁?咋厉害了?吴贤对叔的恐惧和警告不以为然,觉得他夸大了,有点像惊弓之鸟。
叔将目光移向窗外,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青麦苗,呆呆地出神。
二
若让奶与爷合葬,先得找到爷的葬身之处,这很不容易。
很多年前,还很年轻的爷就死了,死的时候饿着肚子。那是没有办法的事。爷就埋在村子北面那片庄稼地里。埋爷的人本身就已经饿得眼冒金星,走路摇摇晃晃,能有力气将爷拖出去埋了,也算是爷有福,哪里还记得具体位置。
灾荒过后,奶带着叔挨个问了那几个乡亲,大家一起认真仔细地回忆,终于确认了一个相对准确的位置,于是在那里起了一座坟。坟矗立了好几年,家人年年清明都去上坟,算是给爷一个交代。后来,风俗变了,死人不能与活人争地盘,坟头一夜之间被铲平,从此落寞成一片平地。爷像一粒黄土隐入了大地深处,不见了踪影。
一次回乡,吴贤让叔带着去找。那块地早已“名花有主”,加上时间太久,许多村民弃了老宅,往南另起新屋,一个一个比赛似的,村子在不露声色中,竟然悄悄南移了半里地去。参照物变了,叔更难找准爷的安息之地了。
高远的深秋,红芋秧子攀爬勾连,碧绿得漫天遍野。叔站在红芋地里发呆,然后左察右巡,步行丈量,费了老半天的劲,总算找到一个大概。
大概就在这儿。叔指着脚边,并不十分自信。
吴贤觉得爷其实也是挺顽皮的,像是在那一片红芋地下,故意和他的子孙们玩捉迷藏。
叔在地头点燃了一挂鞭,立刻有了噼里啪啦的脆响。在苍天和大地宽广静寂的怀抱里,鞭炮响得十分虚弱,虚弱得有点局促不安,上气不接下气,还夹杂着不少的瘪火。
那是吴贤第一次寻爷。他没有见过爷,爷一辈子也没有相片,他只能通过亲人的回忆,有时是片言只语,来想象、还原爷的音容笑貌、脾气性格。有人说爷侠气仗义,有人说叔长得有几分像爷。吴贤便按照叔的模样去想象、揣摩,却怎么也没有一个完整的形象。不见真人,仅去想象,终究难以真实。
站在埋了爷的那片土地,吴贤一颗孤零漂泊的心霎时肃穆起来。叔没有和他说,其他人也没有和他说,但是在爷的面前,他极自然地跪地磕头,虔诚祭拜,身体里像有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在控制着他。那一刻,他的心彻底匍匐,情感和魂灵似乎与天地牢牢夯实在了一起,像水泥、沙子遭遇了水。他明白,那是故乡对情感的守候,也是情感扑人故乡的碰撞。
吴贤觉得那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感受,心和土地似乎有了一个天然的通透渠道,像连接上的电线,电石火花,息息相通。他的脸几乎挨到了土地,清晰地闻到了一种湿腥的气息。这是土地的气息,家乡的气息。他深嗅几口,神清气爽。
磕头的时候,吴贤忽有所悟,那些埋藏于地下的亲人,其实并没有走远。身体能动的时候,他们在地上,爱、劳动、生活、繁衍,和日月说话,和星星交流。身体不能动的时候,他们在地下,长眠,呼吸土地的养料和气息。他们只是换了一个地方,从地上到了地下。在地上,他们爱透了这片土地,也爱透了后代子孙。在地下,他们庇荫后世,护佑子孙后代平安、幸福、发达兴旺。地上的敬着地下的,为之增光添彩。地下的,则是地上的一个永远的精神柱石。地上与地下,其实是一个无法割裂、无法分开的整体,天与地,动与静,虚与实,魂灵与肉体,构成了一个丰腴圆满的世界。
叔说,爷上过私塾,喜欢听说书,积累了一肚子忠勇侠义的故事。爷爱说古,用历史的余音残沫涂抹了乡野斑斓的色彩。村子刚解放那阵,爷当了农协会主席,领着村里的老少爷们为前线的解放军运粮送衣。一挂装满支前物资的大车翻进冰封雪盖的水塘,是路过的解放军将大车和物资打捞了上来。爷从此敬佩解放军,逢人便说起这段经历,像说一段精彩的评书。
吴贤听了很感动。爷对解放军的敬佩之情,让吴贤深信不疑,那是一个经过淳朴善良的庄稼人口口相传下来的故事,不会掺上任何的杂质。
吴贤很想为爷立一块碑,亲手写上碑文“一个敬佩解放军的识字农民”,然后找个石匠刻上,竖在埋葬他的地方。以后他再回来,就能一眼看到爷了,不至于站在一片庄稼地里,像立在一片无边的海洋,茫然无助。坟和碑,是一个人的证明,一个家族的证明,更是一段人生甚至是一段历史的物证。所以,吴贤坚持要将奶和爷葬在一起。
叔说,那块地已是别人家的,谁会让自家的地埋别人家的人呢?
吴贤说,找他们商量一下。
叔一脸严肃,不吭声。
吴贤不死心,让人去问,看对方有啥条件。去问的人很快回来了,说对方一口拒绝。吴贤让人又去,商量能否花点钱,多少钱都行,对方很快又回了话,说这不是钱的问题,多少钱都不行。吴贤想了想,说想把爷的骨殖移出来,对方听了就笑了,有点讽刺的意思,说还能找得到吗,早就和泥土长在一起了。
吴贤无话可说,心里难受,也欣慰,欣慰的是,爷毕竟是入土为安了。但是,他不甘心,要亲自前去和人家商量。叔劝他,你身戴重孝,登别人家的门不吉利。吴贤抹了一把泪,只得暂且作罢,不过,这倒更坚定了他要办成另外一件大事的决心。
三
按吴贤的想法,出殡那天,直接将棺木抬地里安葬。叔说,不行不行,这样太招摇,会惹大麻烦的。吴贤不服气,能有啥大麻烦?叔又不说话了。屋子里死气沉沉,几个老弱男人在拼命抽烟,将屋里抽得乌烟瘴气。吴贤只好将椅子往门口挪了挪。
还是趁黑夜偷偷埋吧。一个大爷说。不行,吴贤坚决拒绝了,说人来到这个世界是光明正大的,离开这个世界也应该是光明正大的,这一辈子才算是没有白活;若是偷偷摸摸地埋了,那阴曹地府会怎样睥睨我们阳世人间?
两个人竟然吵了起来,互不相让。
叔终于忍不住,冲吴贤发起火来,你不了解农村的实际情况,太理想主义了。吴贤不吭声,叔继续说,人死如灯灭,灯都灭了,还知道个啥,咋埋不都是埋?
吴贤愣住了,半晌没说出话。众人也不知道咋安慰他。叔有点后悔,说俺知道你对你奶的感情深,奶没有白疼你,但是咱得从现实出发,对不对?
吴贤一下子激动起来,高了嗓门嚷,我不管,谁敢拦着,我就和谁拼命,看谁敢拦!
叔不说话了,痛苦地蹲下身去,抹起了老泪。
深埋,行吗?见叔那个样子,吴贤心中涌过一丝怜悯,早些年,咱这里不是可以深埋的吗?
吴贤说得没错,村里开始施行火葬那阵子,许多人无法接受,想尽办法抗拒。有人说,土葬占用耕地,死人抢了活人的饭碗。于是,有人想到了深埋,将墓穴挖得深深的,上面不堆坟头,填土之后,不影响地面耕作。但是,并非所有人都自觉深埋,有人堆起了坟头,还砌了墓。深埋最后也被禁止了。有胆大的,家中亡了人,不声张,挖个坑偷偷埋了,像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扔掉了一袋垃圾。
人老了,不能劳动,不能挣钱,还需要人服侍,已经成了家人的累赘。到死的时候,还不能痛痛快快地死,要偷偷摸摸地死,更成了老人和家人的一大精神负担。上了年纪的人似乎自觉理亏,越活越恐惧,活得蔫头耷脑,毫无生气,毫无光彩。人们对老人似乎失去了应有的耐心和敬重,变得愈来愈不耐烦、漠然、冷酷、嫌弃,甚至不管不顾。
吴贤起初并不相信人们说的这些事,无法想象人们描述的那样的场景,越听心里越悲哀。他想,老人其实就是年轻人的一面镜子,谁能不老呢?或许,那些残酷的事例都是人们茶余饭后谈笑的资料,夸大其词在所难免。但是,邻居大奶的事,让他不得不相信现实中的冷酷。
大奶是奶的妯娌。有一段时间,吴贤听说大奶病了,卧床不起,之后,就失去了消息。大奶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或者失踪了,甚至压根儿就没有了这个人。人们渐渐忘记了大奶。
吴贤有一次回乡,想去看看大奶,被告知瘫在床上许多年了,屋里脏得无处下脚,别去了。他觉得不去看看有些不近人情,心里过意不去,却也不好再坚持,只好将买来的食品托家人转交,聊表心意。再后来,他听说大奶不在了,想祭奠一下,又不知道埋在哪,问别人,都是打哈哈,不知所云。他觉得蹊跷,也不敢提起。大奶像是从未来过这个世界,她的存在只是一个传说。有细心的人发现大奶家屋后的菜地里有一片新鲜泥土,怀疑是埋在了那里。
吴贤感到悲凉,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变成偷偷摸摸地活着了呢?就连与这个令人深爱着的世界举行一个告别仪式都不能够吗?
咱也深埋,做得巧妙些。吴贤不想给叔惹麻烦,他觉得,乡村的世界,就像这一片土地,深厚无底,博大无边。
叔听了仍然一脸难色,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走漏了风声咋办?
堂弟插嘴说,咱不声张,也偷偷埋了吧。
吴贤无比痛恨堂弟的话,狠狠瞪了他一眼,那可是咱奶,你也说这样的话。咱奶要堂堂正正有尊严地入土为安,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