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观阳岛
作者: 房永明
赤
余船生跟随陈光新去往观阳岛时,陈光新反复对他说,记住,你的身份是渔民。
余船生本来就是渔民,而且还是疍家人,祖祖辈辈们以船为家,生活在海上,就像一枚蛋壳漂泊在海上。他的古铜色皮肤,特别是壮硕的手臂和肩膀,一看就是撑船摇橹的,从小就知道“渔家靠海边,不用问神仙”“海是聚宝盆,全在取宝人”。倒是陈光新身材高挑、眉清目秀、斯文儒雅,一眼就让人看出是一介书生。余船生知道,陈光新这些多余的交代,是他担心上岛后回不来,余船生好有脱身的机会。
陈光新只身上岛,面对的却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海盗符震岳。但目前的形势,部队只有上岛这条路可走。
余船生听人说,符震岳当年上岛也是火拼一场,打败了盘踞岛上多年的陈均利,才成为观阳岛岛主。
有人向陈光新建议把观阳岛打下来。陈光新不同意,他说:“观阳岛就是一个铁锅,四围陡壁悬崖,只有仙人掌、茅草、杂树在上面疯长,上去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北面的三条柴,一条是东埠的小港汊,听这名字就知道是多宽的道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是强攻,会死伤不少战士,我们上岛的目的就是为了保存力量,不能再有伤亡。如能争取到符震岳,以后对农军也不无好处。”
大家本来要反对的,经陈光新这么一说,也便不再反对了。陈光新提出,自己先上岛说服符震岳。
小船离岛不到一里了。
此时,余船生能很清楚地看到海蚀崖壁和海蚀洞。那黑色、褐色、暗红色交错的崖壁岩石,纹路层层叠叠,崖壁中间,大大小小的海蚀洞嵌入其中,远远看去,凹凹凸凸显得无比狰狞,似乎传说中的魑魅魍魉都藏在那里。
在船上看岛,岛上却没有一丝动静,有的只是蓝天上白云在飘,偶有几只海鸥擦着岛边飞过,如此宁静却让余船生感到比有动静更让人不安。
余船生见陈光新还是那么镇定地坐在船头,便找话说:“大队长,这岛还真不错!”
“你知道这岛是怎么来的吗?”
“它不就是生在这里吗?”
“不,它不是生在这里,这里以前就没有岛。”
“莫非以前也是海,后来长出来的。”
“以前是海,但岛不是长出来的,是火山爆发才有的。亿万年前,在茫茫无际的大海深处,一股股巨大的热浪冲击着岩石,那岩石不断地向下加压,越是加压,岩浆体内气体能量却越大,巨大的洪流谁也无法挡住,它要爆炸,它要猛烈爆炸,它要使岩石破碎,它要打开喷发的通道,相继而来的就是喷发,喷发,让沧海变为岛屿。”
余船生听着虽然有些深奥,但大致也明白了,原来这岛是火山爆发后才有的。怪不得远远看去,都是被高温赤化的岩石,被烧焦成红色、褐色、黑色的怪石。
余船生对陈光新打心里佩服,第一次见到陈光新,认定陈光新是他可以依靠的人。那天,他提着一网鱼到民乐圩,想换点油盐,几个当地混混一见他相貌便知是疍家人,就想诓走他的鱼,陈光新路过,几句话就把几个混混吓跑了。陈光新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兄弟,余船生看着陈光新,没想到他那略显单薄的身躯能隐藏那么大的力量。
就是这一面之交,刚满二十岁的余船生就跟定了陈光新,跟随陈光新有做不完的新鲜事,特别是组织演出,让他明白了好多道理。看了《自由女》《卖国贼》,知道了妇女要解放,男女要平等。看了《农民泪》《仇恨》,懂得了农民有苦难,农民要斗争。每次演出,演到悲惨之时,演员哽咽,观众垂泪。此时,陈光新便上台即兴演说,做革命宣传,唱《国际歌》《国民革命军歌》,高呼:“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土豪劣绅!”每当此时,余船生心中便燃起了一团火,全身沸腾。
余船生晓得陈光新就是共产党员,但他想不明白的是,陈光新还以个人身份加入了国民党,在海城市国民党党部中担任重要职位。陈光新和他的战友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在全县十九个区成立了农会,会员达一万多户。紧接着又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减租运动,将原来田租的六成交田主,改为四成交田主,三成归佃农,一成交农会,这一措施受到贫苦农民的热烈拥护,却让地主土豪害怕,他们觉得这简直就是大祸压眉。
一天凌晨,一伙凶徒窜到海城市党部,企图谋杀独自在县党部处理文件的陈光新。陈光新在院门口设置的破盆让他立即觉察情况不对,可他环顾四周,小小的房间根本无法藏身,知道一人难敌众凶,不能硬拼,马上吹灭油灯,从窗户跳到隔壁人家的房顶,在黑暗处躲了起来。不一会儿,凶徒蜂拥上楼,四处搜索不见人影,心有不甘便敲砸窗户,肆意破坏,直至凌晨三点多才悻悻离去。
陈光新的一声上岸吧,把余船生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们从小汊港拾级而上,踏上的每一块形态各异、错落有致的岩石都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如炼钢出炉的焦炭,大的岩石有几百上千吨,上面清晰显现岩浆的流淌路线,小的已如化石散落在路边,却还让人随时感觉余温。
就在余船生暗想这么顺利上岛,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危险时,突然几条枪已经指向了二人的头顶。
他们被带到符震岳面前。符震岳竟然像设公堂一样,空旷的大厅中间摆着一张大椅,两旁站立着他的两个副手龙金贵和陈中发。
“你们来岛上干什么?”符震岳没作声,倒是龙金贵先开口,而且是凶狠的声音。
“我是海城起义农军大队长陈光新,他是我雇佣的渔民。”陈光新见符震岳摆出这阵势,明白对方也是有些心虚,于是心里倒平静了些。“久仰符兄,上岛想和符兄商量个事。”
“你们既然送上门了,也就别想活着离开。”龙金贵继续大吼。余船生看得出来,虽然他们只是两个人,对方却如大敌当前。
“自古交战不杀使者,我和你们也无仇无怨,何况我来是和你们商量事的,你吼什么吼?”陈光新厉声说。
余船生也有些害怕,可他见书生意气的陈光新却毫无惧色,暗暗佩服。
此话一出,符震岳才说:“你要与我商量什么事?”
陈光新没开口,而是扫视了四周,最后又把目光收回到符震岳头上,符震岳头上扎着一条黑色头巾,本想遮住额上那道伤疤,却让它变得格外醒目,好像是多长了一只眼。下面是两道浓眉,眼窝有些内陷,眼珠却透出成人少有的干净,而且看得出,眼中有些期待。
符震岳似乎接收到了陈光新目光里的东西,叫手下拿来了凳子,陈光新坐下后,说:“符兄,早闻大名,你也是逼上梁山啊!要不是地主老财杀害你父母,你也不会起来反抗,要不是他们要赶尽杀绝,你也不会落到这里,我们的队伍也反对这些欺压百姓的财主,你我应该算是一家人,你可以去打听打听。要是我们来到岛上,还可以联手战斗。”
符震岳没想到陈光新知道他的底细,但这一番话,倒是让他又想起当年,他不自觉地摸了摸额上的伤疤。隐藏在他内心的痛楚,不是像陈光新三言两语那样就说得清的。他记得,那年大旱,庄稼只是稀稀拉拉挂着几粒,几近绝收,他家未能按时给地主交租,地主便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闯入家中,父亲端出一筐半干半瘪的谷子,还没来得及作辩解就遭毒打,谷子洒满一地。他刚冲上去,就被人往额上抽了一鞭,顿时感到火辣的痛,用手一抹,全是血,年少气盛的他要和他们拼命,母亲赶紧死死抱住了他。父亲被他们打得全身是伤,不久便去世了,母亲悲伤至极,跳海自尽。父母死时,他只有十二岁,他被地主抓去打工抵债,他想反抗,但是自己力量单薄,便强忍住一切为地主打了八年工,终于有一天,他将地主杀了,拉起了十多人的队伍,本以为别人不再敢欺负他,可是却遭到了更大的追杀,才躲到这岛上。
“你们也是被人逼得没地方跑了,才想到来这里吧!”
“不,只是暂时来这里休整,我们不想占山为王,是想让天下穷人都能吃上饭。”
“吃根灯草,说得轻巧。”陈中发突然冒出一句。
符震岳抬手,陈中发马上停止。
“还有这样的事?”符震岳倒想听下去。
“俄国,你们听说过吗?他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陈光新滔滔不绝地说了十多分钟,说得几个人眼里有了光。最后说,“我们海边人常说,庄稼人看天,打鱼人看潮,社会发展就是这样,我们就是顺潮行事。”
符震岳盯着陈光新看了几分钟,说:“我可以让你们上岛,但有句话必须说在前面,你干你的革命,我捞我的世界,我们互不干扰!”
余船生没想到会是这么好的结果,在回来的船上,他说:“大队长,你太威水了,一下就把符震岳降伏了。”
“这还只是开始。”陈光新目光仍望向观阳岛。
观阳岛在余晖的照耀下,似一朵盛开的莲花,中部凹陷,四周凸出,在万丈光焰映照下,熠熠生辉。“如果有一天,我们能把观阳岛建成一个世外桃源,那该多好啊!”
余船生见陈光新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自己有个秘密也就不说了,他用手摸摸船头上的两枚铜钱,那是船之眼,祖父和他说过,作用可大了。
陈光新、余船生安静地离开了观阳岛,观阳岛上却不平静起来。
龙金贵与符震岳开始发生争执。
龙金贵说:“大哥,你看出来没有,这姓陈的可没那么简单。”
“他能吃了我们?”符震岳瞪他一眼。
“我就是担心这个,要不要安排弟兄们准备准备?”
“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大哥,我是为你着想,我可是为大哥不要脑袋的人啊!”
“我已经说过,井水不犯河水。”
“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底细,他们倒是了解了我们的家底。这不行,老子也出去问问。”
符震岳以为龙金贵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晚上吃饭时不见他,问陈中发,陈中发说龙金贵与一个手下划船离岛了。
那天晚上,海上生出的月亮像一个大的玉盘,映在海面上,趁着这月光,一百多人的农军队伍登上了观阳岛。
橙
那天晚上,余船生睡得很熟,竟然梦见自己骑着铁锚飞翔在海天,他双手抓住铁爪,锚环后的几节铁链左右舞动,发出悦耳的声音。余船生骑着铁锚,看着船儿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自己向着月亮中飞去。突然一束光照来,吓得他双手撒开了铁锚,从空中跌落下来。
昨晚上岸时,是余船生将铁锚抛向了观阳岛,铁锚紧紧地抓住泥土,他的心才安稳下来,难怪会在梦中出现。
余船生出了帐篷,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样伸懒腰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余船生伸第二个懒腰时,陈光新叫住了他:“船生,我们去村里走走。”
九月的小岛,依然炎热。阳光洒在一株株相思树、马尾松、小叶榕、仙人掌上,好像在催促着它们不断向上生长,展示自己生命的顽强。余船生扫视一下,只见岛上也就一二十座房子,零零散散地洒落在四周,不仅相当的简陋,而且还杂乱无章。
他们的帐篷后面就是妈祖庙。昨晚上岛时,陈光新就下令不得惊扰岛上居民,符震岳部虽然有人在一旁观察,但是没有过来打招呼,只是远远地监视他们动静。大家上来后,就选在妈祖庙边安置下来,也就是这一片比较平坦。
余船生见庙两边有一副楹联,问陈光新写的是什么,陈光新便念出来:“神庙朝朝朝朝朝应,海水长长长长长流。”念完后,连说,“好联!好联!”
余船生感觉,能认字的人,他们的世界比不识字的大。
他俩向最近的屋子走去,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光着黑不溜秋的上身,他是看着他们远远地走过来的,因此并不害怕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小梭鱼。余船生笑了,仿佛看见一条生性活泼、善于跳跃、经常溯水而上的小梭鱼。小梭鱼把他们带进家中,主人是四十来岁的男子,见到他们倒很是吃惊,一夜之间来了这么多人,以为也和姓符的是一样的,有些担心二虎相争,殃及百姓。
“老乡,我们是穷人的队伍,是为老百姓打天下的。”余船生说。
那人听了,脸上没有多少表情。
“我姓陈,叫陈光新。”陈光新用当地话介绍自己,那人才说自己叫纪和良,家中三口人,孩子和孩子奶奶,当年老婆难产,在这岛上也没个大夫,眼睁睁地看着死去。
“又多这么多人,这岛上也没那么多吃的啊!”
“我们一起做吧!大家都有一双手,这岛上除了你们姓纪的,还有哪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