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作者: 於可训

少年行0

少小无端惯放狂,骣骑沙牯战牛郎。

探得湖山开洞府,便教人鬼捉迷藏。

——定场诗

一、下湖路上

川儿一趴上他家那条水牯的背,小卵子就硌得生疼。

人家的牛走起路来,像戏台上的县官,四平八稳,川儿家的水牯一出村,就一路疯跑。

走得快一点儿的肉猪,被它吓得哼哼乱叫,也跟着疯跑。拖儿带女,慢悠悠地走着的猪娘,怕她的儿女被踩着了,只好带着队伍往路边避让。有那避让不及,腾挪不开的,就像下饺子一样,扑扑啦啦地都掉到路边的秧田里去了。

秧田里的头季稻正在灌浆,就要成熟。掉下去的猪儿晕头晕脑,不辨方向,往秧田中间冲了一段,见猪娘还在岸上,又挣扎着想爬回去,田里的青秧顿时倒伏一片。

就听见下湖的队伍里有人开骂,骂什么事,谁也没听清楚,无非是骂川儿没把自家的牛看好,再就是骂川儿家的水牯发疯,骂完了人就骂畜生,村里的男人女人,哪个不是张口就骂,骂人是一日三餐,家常便饭。

再说,骂的人也不是认真生气,都知道这样倒伏的秧,很快又会长回来,何况这秧田又不是自家的,骂几句就图个嘴巴快活,闭了一夜的嘴,都闭臭了,这一开一合,吸几口凉气,也是蛮舒服的。

川儿也不理会,只顾在牛背上调整自己的姿势。

水牯的背宽,川儿的腿短,除了一根牛索,又没个抓挠,调整起来十分困难。

眼见得脚下的大猪小猪纷纷乱窜,身边的骂声叫声此起彼伏,自家的水牯,却像杀红了眼的李逵,只顾挥动板斧排头砍去,挺起双角一路狂奔,哪管得了脚下磕着了谁,碰着了谁。

川儿想,像这样下去,只怕自己的卵袋子要被颠破,只好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水牯的脖颈,又用胸口牢牢贴着水牯的前脊,却把下半身抬起来,像倒立的蜻蜓,跷起双腿,随着牛背的起伏上下簸动,死活不让张开的裤裆碰着了牛背。

终于赶上了元贞家的母牛。

一靠近母牛,川儿家的水牯就迫不及待地抬起两条前腿,搭上母牛的后背。紧接着,元贞的身后,就发生了一阵剧烈的冲撞,等骑在牛背上的元贞回过头来,才发现川儿家的水牯正在跟自家的水沙(母牛)爬骚。

元贞就冲着川儿大喊,下来,下来,快下来,水沙一颠屁股,就要把你摔死。

川儿往下一看,自己已被上半身挺立着的水牯悬在半空当中,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水牯的身子不停地耸动,川儿抱不紧也贴不住,只好闭上眼睛,死死地拽着那根救命的牛索不放。

谁知这一拽,竟把水牯的脑袋从水沙背上拽弯了过来,正在兴头上的水牯突然哞地叫了一声,一甩脑袋,牛索带着川儿,就像一粒泥丸一样,从半空中被抛到秧田里面,半天爬不起来。

元贞见状,也从自家的牛背上往下跳,冲过去把川儿从泥水里拉起来,一边拉一边埋怨川儿说,叫你跳,你不跳,你看险不险,要是掉到水牯的胯裆下面,公的母的,手忙脚乱,踩也要把你踩死,没听老人说嘛,宁挨千刀万刀,不惹公母爬骚。

末了还要补上一句说,你家的水牯真骚。

川儿说,你不撩,它也骚不起来。

元贞就笑,说,你说清楚啊,我没撩,是我家水沙撩。

两人就这样站在路边,你一句我一句地等着这一公一母把那事做完,才又骑上各自的牛背,相跟着朝湖堤那边走去。

被堵成了一条长龙的下湖的队伍,也开始缓缓移动,像后河的积水打开了闸门。

二、骑在牛背上打仗

翻过湖堤,是一片湖滩。

湖滩很大,像画上画的草原。

湖滩外面,是一片湖水,水面更大,像书上说的海洋。

湖水一半是从后河顺流下来的山洪,一半是从长港倒灌进来的江水。

湖滩被流过的后河切成两半,一半在东,一半在西。

东边有一段湖堤,叫东坝,西边也有一段湖堤,叫西坝。

住在东坝的人和住在西坝的人,世世代代守着这片湖水和湖滩过日子,睦邻友好,相安无事,两边的人,还有许多谁也说不清楚的亲套亲、友绊友的关系,平日里来往频繁,不分彼此。

只是每次淹了大水之后,为了重新划定湖滩的边界,东坝和西坝都会有一次抢滩的争斗,那是祖辈留下来的规矩,慢慢地就成了一种习俗。

就是抢滩的时候,两姓人也顾着面子,都用长裤反包着头脸,从上面剪两个洞看人,像电影里的三K党,俗话说,人怕抵面,树怕剥皮,反正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就是姑爷娘舅,也敢放手争抢,这就叫翻脸,翻脸不认人,抢起来才尽兴。

虽然在抢滩的时候,有时候也会发生一些意外,却从来也没有伤着和气,抢完了,又各自守着新的边界捕捞放牧,直到下一次淹水之后。

到了川儿和元贞他们长大的时候,已不兴抢滩,说那是宗族械斗,严令禁止,但各家大人却喜欢把抢滩的故事当作饭桌上的谈资。

有那参加过抢滩的老人,或见过抢滩的父辈,更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抢滩的过程和细节,由他们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这其中,自然也免不了要夸大自己的本领和作用,让这帮小辈子一听就想起说书的猪娘嘴说的,燕人张翼德,常山赵子龙。

不论真假,除了恨自己晚生了几年,这帮听故事的小辈子,都只能张着嘴巴点头,心悦诚服地拜倒在这些英雄脚下。

也有那不满足于听故事的,也想像大人那样过一下抢滩的瘾,东西坝都有这样的孩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东西坝骑牛下湖的孩子,过了湖堤之后,都不解牛鼻桊,也不收牛索,都把自家的牛当战马,要骑在牛背上打一仗,才把牛放开。

打赢了的,就是这天的大王,要坐金銮殿,让打输了的下跪磕头。

仗打完了以后,不论输赢,还是以湖滩中间流过的后河为界,各到各的半边湖滩放猪放牛,打草挖菜,就像大人抢滩过后一样。

堤下面正好有一片空场,堤坝上有防洪时筑的几座土牛,参差排列,错落有致,显得峰回路转,冈峦起伏,看上去,就像连环画上画的战场一样。

要打仗,总得有个领兵的头儿,东坝的孩子就公推国梁。

国梁是个哑巴,听说是小时候生病吃错了朱砂,在东坝这群孩子中,国梁最大,辈分最高,川儿和元贞他们都叫他叫叔。

国梁不光年龄大、辈分高,而且讲义气、胆子大,村里的孩子,有什么事都是他出头,有时候,大人有些事,也要找他,都说他认哑理,没有人争得过他。

其实,这只是村里人的一个说道,国梁连话都不会说,还能跟人争什么事,村里人主要是看中了他那个一根筋认死理的脾气,他答应了的事,就没见有办不到的,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有一次,有人差元贞的爹卖猪儿的钱不给,元贞的爹找到国梁,国梁就天天跟在那人背后讨要,那人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最后竟坐在那人家门口不走,直到这家人觉得实在丢不起这个脸,才给了钱打发他走人。

事后,村里人都说,这就叫哑人讲哑理,也只有用这种哑法子,才能治得了这种人,国梁于是名声大振。

国梁带的东坝的队伍,有十多条牛,下了湖堤之后,就在湖堤下边的空场子上一字儿排开,等着西坝的孩子骑牛过来,一会儿,西坝的牛队果然也排成一字朝这边走来。

看看两支牛队将要靠近,国梁举起手中的木棍一挥,就带着队伍冲了上去。

往日接上火以后,就是一场混战,不分兵将,也不讲打法,只是各自骑在牛背上,挥动手中的棍棒竹片,在对方阵中横冲直撞,挡不住的一方,就往后退,退到湖水边上了,就得认输。

东坝的孩子因为经常占着上风,从来没把西坝的牛队放在眼里,往往不到泡尿工夫,西坝的牛队就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这天的架势跟往常一样,国梁在前,川儿和元贞紧随其后,其他孩子依次呈楔形展开,跟着他们朝西坝的牛队冲去。

西坝的孩子看他们冲过来了,并不迎战,而是掉转牛头,往后便走。

东坝的孩子以为他们抵挡不住,像往常一样,在后面紧紧追赶,想把他们一口气追到湖水边上。

谁知他们没追多远,就看见前面不远处升起一股浓烟,瞬间就有一条火龙擦着地面朝这边滚来。

国梁见状,赶紧勒住牛索,指挥队伍后退,西坝的孩子却趁势掩杀过来,东坝的牛队顿时阵脚大乱,没等西坝的孩子追到水边,都纷纷跳下牛背,束手就擒。

西坝的孩子终于得了一次胜利,就要东坝的孩子下跪磕头。

东坝的孩子说,这个不算,你们用了计谋。

西坝的孩子就笑,说,哪有打仗不用计谋的,打仗不用计谋,要诸葛亮搞么事。

两边正吵得不可开交,国梁突然冲过去,把西坝的孩子一个一个拉到土牛边上,把他们扶在土牛上一一坐定,然后纳头便拜。

东坝的孩子见国梁拜了,只好跟着下跪。

西坝的孩子乐得在土牛上跳起来欢呼,一点儿也没有想到,现在他们是大王,正坐在金銮殿上。

拜过了,川儿就问西坝的一个孩子,这主意是哪个出的。

西坝这孩子就用手一指不远处站着的一个瘦瘦的男孩说,哪个,除了他,还有哪个,就他的鬼点子多。

川儿说,他这摆的是火龙阵哪,我听猪娘嘴说书说过,火龙阵就是这样摆的。

那孩子就不作声。

川儿见那孩子不说话,以为他觉得赢得不光彩。

又说,说实话,不是他,你们也赢不了,他真是你们的智多星哪。

谁知那孩子听了,嘴巴一撇,鼻子一哼说,还智多星呢,狗屁,我看是个害人精。

见川儿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又把嘴巴往西坝那边一挑,说,你自己去看吧,把人家挖了半个月的霸路根,烧了个精光,人家攒在那里,今天正要一起拉回去,这下好了,又要害得人家挨打饿饭。

川儿就顺着他的嘴巴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那边的堤坝下面,刚燃过的火龙,正冒着青烟,周边的草地,已烧成一片灰烬,灰烬场上,似乎有个人正在扒拉着什么,就拉起身边站着的元贞说,走,看看去。

两人就相跟着朝那边跑过去。

三、挖霸路根的女孩

在灰烬场上扒拉东西的,是个女孩。这女孩名叫玉霞,是元贞的表妹。

元贞的姆妈是西坝人,玉霞的爹是元贞的亲舅。

元贞小时候,跟他姆妈去他舅家走亲戚,常跟玉霞在一起玩耍。

后来,玉霞的姆妈死了,她爹又给她找了个后姆妈。玉霞的后姆妈带了个男孩过来,她只爱自己的儿子,不爱玉霞,动不动就打她骂她,有时候还不给饭吃。

玉霞的爹心疼女儿,但老婆太恶,他也没有办法。

有这样的一个恶嫂子,元贞的姆妈就很少上门,元贞也就有好几年没见着玉霞了。

元贞最后一次见到玉霞的时候,玉霞还只有五岁。玉霞的姆妈就是那年得病死的。

元贞跟着他姆妈去他舅家吊丧的时候,玉霞吓得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躲在房门背后不敢出来,元贞的姆妈要走的时候,才在房门背后找到她。元贞的姆妈一把把她拉到怀里,哭得连元贞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按元贞的年龄算,玉霞也该有十来岁了,要不是她眉心的那颗美人痣,元贞差点就认不出她来了。

看到眼前这番景象,不用问,元贞和川儿就知道是么回事。

元贞和川儿都听元贞的姆妈说过,玉霞的后姆妈是从后山嫁过来的,烧惯了山柴,嫌稻草煮饭不熬火,就要玉霞到坝上去挖霸路根。

霸路根紧贴着湖堤河坝生长,细长的根须像铁丝一样,扎在湖堤河坝深处,上面的茎叶也硬如铁线,细如丝网,密密麻麻地覆盖着路面,除了经常有人畜过往的地方,所有的路面都被它霸占了。

湖区的人都知道霸路根熬火经烧,就是挖起来费力,锄头铁锹都使不上劲,得用铁扒先把泥沙扒开,让细长的根须露出一截来,再用木棍绕住,像纳鞋底一样,用力往外拉扯,有时候扯断了,还要伸出手去,绕在手腕上帮忙扯,扯多了,玉霞的手腕上就留下了道道血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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