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所房子

作者: 周海亮

我有一所房子0

1

搬进新居那天,两人的口袋里只剩下一百多块钱。离领薪还有半个多月,房欢开玩笑说,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只能靠吃牛粪度日。不过,他们还是在餐桌上燃起一个小火锅。新居的第一顿饭,红火、滚烫,房欢希望以后的每一天,都是热气腾腾的日子。

起初房欢并不想买下这套房子。房子在一楼,两居室,六十多平方米,采光极差。如果不开灯,即使白天,屋里也是昏暗一片。最为关键的是,房子远离市区,他们需要先坐半小时公交车到地铁口,然后在地铁上晃一个半小时,下了地铁,再分乘公交车,才能来到各自的公司。每天至少有五个小时浪费在路上。房欢盯着公交车车窗外,常常想起一个非常伤感的词——颠沛流离。

城市喧腾繁华、光怪陆离,却无处安置他和小安的一张床。小安倒无所谓,说,租房住挺好。房欢知道她在安慰他,或者说,她在安慰他们永远买不起房子的未来。从古至今,女人对房子的渴望远超过男人。她们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唯一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才能给她们足够的安全感。

她们是真正的穴居动物。

与大多数大学毕业就分道扬镳的情侣们不同,房欢与小安最终走到了一起。房欢本想回老家县城,是小安把他劝来的。小安说人往高处走,总待在小县城,人就变懒了、变傻了,一辈子就荒废了。于是房欢过来,并很快喜欢上这个城市。城市人潮滚滚、灯红酒绿,尽管拿着不足五千块钱的工资,但房欢觉得城市里的一切都与他有关。

他接纳城市,城市却并不接纳他。他一连试了六家公司,最后却被人家淘汰。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太多,但城市并未给他们留下太多位置。这时东子打来电话,问他想不想找个工作。东子刚听说他来到这个城市,房欢在电话里听得出他的兴奋。读高中的时候,两个人形影不离,但现在,东子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四年,并顺利地从一个高中毕业生混成一名部门经理。

所以,房欢经常会感觉读书无用。有什么用呢?无非是让父亲本就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

那是一个叫白石洞的村子。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浅薄的一层,悬系在山腰,似乎来一阵风整个村子就会被揭起,然后飘下山。据说多年以前全村人都住在一个大山洞里,山洞由坚硬的白石构成,光滑的洞壁上可见细密复杂的淡褐色花纹。村里人用竹子、茅草和芦苇将山洞隔成一间一间,又在洞口扎起栅栏,养起鸡鸭与牛马,洞村生机勃勃。后来一场地震让山洞坍塌,村人才不得不搬到山腰,盖起歪歪扭扭、摇摇晃晃的木屋土屋石屋砖屋。父亲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他说那个坍塌的山洞肯定还在,也许深藏于茂密的丛林之中,也许就在他们脚下——他们的村子建在祖先的屋顶之上,他们的脚下踩着祖先的遗骸。

村子风景秀美,却封闭落后。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仅仅混个温饱。母亲去世早,父亲独自将房欢拉扯大,又咬牙将他送到大学。与很多从小贫穷的孩子不同,即使读大学时,房欢也胸无大志。相比巴掌大的村子,十几万人口的县城就是天堂,假如没有小安,甚至没有东子的电话,现在的房欢也许正坐在县城某个工厂的办公室里,守着一堆表格和一杯茶水,打发他漫长且没有波澜的日子。

所以房欢很感激东子。东子不是给了他一份工作,而是给了他留在城市的胆量,更甚至给了他与小安的爱情与婚姻。假如最终不能留在这个城市,他不知道他与小安还有没有未来。

房欢于是成为一名普通的公司白领。他与小安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几乎用去一个人的工资。剩下的钱,两人省吃俭用,每个月勉强能够攒下一点点。过年时房欢带小安回家,父亲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房欢看看小安,小安不出声。父亲说趁年轻早点把婚结了,把娃要了,心里踏实。父亲喝下一口酒,说,我给你们攒了点钱,你们先交了首付,以后的慢慢想办法。

父亲的确为房欢攒了点钱,但父亲远远低估了房价。那点钱别说首付,连家具都不够。城市里像房欢和小安这种情况的年轻人占了绝大多数,比如公司里的小吕,虽与小黄结婚多年,仍一直租着房子,并且是储物间。小吕过生日的那天,房欢去过他家,进门就是一张床,紧靠床的是简易布衣柜,房间里再无他物。房欢问,上厕所怎么办?小吕说,去公共厕所。房欢问,做饭呢?小吕说,不做饭。一根很粗的金属管道从床头拐过,房欢听到很响的哗啦声。他知道那是整栋楼房的下水管道——不管小吕和小黄在聊天、睡觉还是做爱,整栋楼的人做饭、洗澡和排泄的污水污物都从他们的头顶呼啸而下,然而,他们在自己的屋子里,却不能做饭、洗澡和排泄。

小吕远比他活得艰难。

房欢跟小安商量说,要不先把喜事办了,房子以后再说。小安说,行。两人去民政局领了证件,五一时房欢带小安回村,院子里摆下两桌喜宴,就算结了婚,简单得就像过一个生日。那天父亲喝了很多酒,又在酒后抱着院角的老树,一遍遍地哭,一遍遍地笑,一遍遍地念叨母亲的名字。

很多时候房欢感觉愧对小安。小安在大二那年将贞操献给他,却从不向他要求什么;大学毕业后,小安尊重他的选择,即使房欢最终留在县城,小安也绝不干涉;小安从不提买房的事情,她怕给房欢增加哪怕一点点压力和负担。有那么一次,他们经过一爿正在出售的楼盘,一个穿成西红柿炒鸡蛋的售楼先生将两张小广告塞给小安,小安急忙摆手,然后逃开。房欢接过广告,用它们包了山药,很快将这事忘记。后来他半夜醒来,见小安还没睡,她就着床头灯,认真地看着那两页广告,目光里伸出无数只手。房欢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那夜他再也没有睡着,他想,无论如何得在这个城市里拥有一套属于他和小安的房子,哪怕那个房子,小得像个火柴盒。

那时他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四年,他与小安结婚已经三年。那时候,东子已经从公司辞职。

房子是东子卖给他的。

2

东子买下这套房子的时候,还请房欢做了参谋。虽然房欢并没有看到房子,但通过东子的描述,还是给出买下来的建议——不管房子有多少缺点,唯一的优点让人无法拒绝,那就是便宜。那时,房欢、东子和小安坐在小街深处的一个烧烤摊前,东子喝掉整整二十斤扎啤。即将在这个拥挤的城市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房欢理解东子的心情。尽管那套房子,其实并不属于城市。

后来房欢想,其实那天东子并非请他拿主意,而是向他宣告从此他可以与城市真正融为一体。不管房欢说什么,他都是要买下来的。

东子买房,是为了结婚。

东子与美娟谈了八年恋爱,却迟迟不能结婚。不能结婚的原因是美娟妈妈只有一个要求,结婚得有房子。东子说,我会一辈子对美娟好。美娟妈妈说,我知道。美娟说,有没有房子,都不会影响我们的幸福。美娟妈妈说,我知道。东子说,城市里的房子不是给我和美娟这种收入的人准备的。美娟妈妈说,我知道。美娟说,城里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生活。美娟妈妈说,我知道。东子说,那我们先结婚了。美娟妈妈说,不行,猫狗还得有个家,没家的日子过不踏实。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很多次,东子告诉房欢,好几次,他想直接抓把菜刀,把美娟妈妈的脖子抹了。

于是东子开始了看房生涯。他深知自己的实力,所以一开始就从市郊看起,然后越看越远,越看越远,终与这个城市隔开几架桥、几条河和几座山。东子跟房欢开玩笑,说再这么看下去,就该看到他的村子了。说时,两人坐在路边早餐摊前,吱溜吱溜地喝着豆汁。豆汁有些烫,东子不停地转着碗,一层一层揭着喝。天很冷,东子的一只手抖个不停,豆汁洒得到处都是。后来他开始啃煎饼果子,却啃到了自己的手指。那天是星期天,东子需要在吃完早饭以后挤地铁去一个他和房欢都没有听说过的地方看房子。后来房欢知道,那顿豆汁加煎饼果子,其实也是东子的午饭。

为买下房子,东子和美娟两家拿出所有积蓄,又东拼西凑了一些,东子终在秋凉时候搬进新居。他请房欢和小安去家里吃火锅,房欢说太远了,没去,东子就没有再请。房欢知道东子不再邀请是怕他和小安受到刺激。他认为东子多虑了,或许美娟的一套漂亮衣裙会给小安刺激,但一套房子绝对不会——哪怕是最便宜的房子对房欢和小安来说,也是高不可攀。

美娟在搬进新居后的第六个月生下宝宝,那段时间,东子虽忙得脚打后脑勺,但总是咧着嘴笑。有时房欢怀疑他在梦里也会笑醒——房子有了,孩子有了,钱赚得虽不多但没有还贷压力,这不正是很多年轻人羡慕的生活吗?拼死拼活挤在城市,未来不过如此。

所以,东子辞职那天,房欢再三劝他慎重。他说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换了单位,一切都得从头再来。房欢的话是有道理的,一个高中生想找到一份高薪工作并不容易。东子说我就没打算再进单位。他说他想帮一个老乡跑运输,收山货,再送进高档酒店。房欢问,什么山货?东子说,蘑菇山菜干木耳什么的,现在的人嘴刁,都喜欢这个。房欢问,赚得多吗?东子说,再少也比拿这点死工资强。又说他现在就是蹚蹚路,等以后干熟了,就自己干。

半年后,再见到东子,他完全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他的脸膛变红,嗓门变大,烟也抽得很凶。他说,以前住在山里,天天想着往城里挤;现在挤进城市,又天天往山里跑。人生是不是很×蛋?东子摊开两手,说,就是不想让人踏实。

东子给房欢讲他大山里的经历。他说有一次,他与高老板在山里迷了路,两个人转了一天,又渴又饿,即将虚脱之时,突然看见一栋漂亮的茅草屋。草屋隐在绿树之中,门前几只鸡鸭,屋后烟雾缭绕。两人走进去,见屋里摆着一张木桌,桌上摆满山野小菜。两人大快朵颐之时,屋外走进一名女子,女子面容娇美,一袭布衣,手持银壶,为两人倒酒。两人问女子话,女子只笑不语。两人很快喝多了,趴在桌面上睡着了。待他们醒来,天已黄昏,却既没有茅草屋,也没有女子。两人感觉奇怪,如果是梦,他们怎会梦到同样的情景?甚至连女子的眉眼,连她手中银壶,连那些山野小菜,全都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梦,女人是人是妖?最关键的是,他们的嘴里,还残留着饭菜的香味。总之,那次大山之行让东子相信世间确有他们无法理解的事情,比如在梦里,一些事情其实正在真实地发生。

东子喜欢开玩笑,喜欢云山雾罩地将一些平淡无奇的事情描绘得精彩绝伦。对这件事,房欢将信将疑,但他确定的是,这半年东子赚了些钱。这些钱,给了东子足够的胆量。

因为东子突然将目光盯上了市区的房子。

你有房子了。房欢说。

我想买套市区的房子。东子说。

我怀疑你不是去收山货,而是去盗古墓,并且成功了。

东子笑,笑起来的东子变老了很多。

我想买套学区房,让儿子读个好点儿的学校。东子突然刹住笑,说,我知道这很难,可是只要付了首付,剩下的可以慢慢熬。

首付呢?

卖掉现在的房子。东子盯着房欢斩钉截铁地说。

3

那套房子,东子搬进去不足两年。后来房欢想,这也许是东子下给丈母娘的圈套——买房,结婚,木已成舟,再把房子卖掉,两年时间,即使房价没涨,也不会跌,他绝不会亏钱。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丈母娘为他买房拿出来的钱,就落进他的腰包。就算丈母娘将钱要回去,也不能将已经出嫁的美娟要回去。似乎只有这种恶毒的猜测能够解释这件事情,否则一个人在没有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卖掉只住了两年的唯一的房子,怎么也不合理。

哪怕东子所谓的“学区房”理论。给不到两岁的孩子准备学区房,不是不可以,但东子不可以。他没有这个实力。

房欢将这件事告诉小安,小安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城市里月供一两万的年轻房奴太多,他们将不可预知的后半生押给了一套房子,房子就是他们的主人,榨干他们的血汗、从容,甚至幸福。东子不过步了他们的后尘。

然后,那一天,小安将两张售房广告看了半宿,房欢彻夜不眠。

恰是周末,东子突然约房欢和小安吃饭。他说他和美娟在市区,今晚打算一醉方休。东子和小安赶到火锅店,东子已在独斟独饮,美娟坐在旁边,用奶瓶喂宝宝喝水。房欢提醒他一会儿可能赶不上地铁,东子大手一摆,说,今晚不回去了!他说他和美娟在市里订了酒店的总统套房,想尝尝一夜土豪的感觉。小安说,东子哥真是赚大钱了,都拖家带口住酒店了。东子盯着小安,说,想要孩子吗?小安一愣。东子说,打算什么时候与房欢要孩子?小安说,不急。于是东子往小安面前的酒杯里倒酒,那还不喝点?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