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鲁的大篷车

作者: 阿成

穆鲁的大篷车0

在哈尔滨待的时间比较久了,一直想出去透透气,散散心。没错,就是这个新冠疫情把我们关在家里像被软禁一样,哪儿都不敢去。正所谓“闲饥难忍”,反倒是把我逼成了一个业余“厨师”,一天到晚跟着网上学做这个做那个。只是这种自我找乐的事儿终究会心烦的,自制的“美食”吃来吃去也吃腻了(美不美食舌头知道。我也经常在朋友圈里晒图,但是,说实话,朋友圈里晒的照片是不值得相信的)。就在这个尴尬的节点上,遮根采良“坤得气”的朋友马先生给我发来短信说,阿成老师,在城里待烦了吧?到我们“塞齐窝集穆鲁”来玩玩儿吧,一切我安排。

这里我稍微解释一下“遮根采良”,它是当地人口中“张广才岭”的谐音,意为“吉祥如意”。朋友所说的“塞齐窝集穆鲁”是指“密林”,“穆鲁”是指“山梁”。

说起来我跟遮根采良“坤得气”的马先生真是多年没有联系了,但是,他一直滞留在我的通信录里,我始终没把他作为“多余人”删掉。有些朋友常年没动静,我估计人家已经把我删了。是啊,所谓朋友也是花开花落总有时呀,删就删呗,我才不生气呢。但有些朋友是不能删的,比如说马先生。

我和马先生认识也有一二十年了,中间有过一两次接触,也曾经到他那儿去吃过冷水鱼(冷水鱼干炸极好吃),但最初接触他是市作协给了我一个采访任务,到“塞齐窝集穆鲁”采访一个劳模,即马先生。马先生因为是劳模——人家干得好啊——政治上又比较成熟,于是被调到了县政府工作。具体干什么我有点忘了,反正是国家在编的普通干部。当然,一般普通也是干部,“大小是个头儿,胜起站岗楼”。后来,我听说他又调到县殡仪馆去当馆长了。至于说他是怎么从林业又到了乡镇上去工作,这个过程我就不清楚了。我相信读者也没兴趣知道这种事儿,太俗。

恭敬不如从命。恰好有这么个机会,又是人家邀请的,多好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那就去吧。

遮根采良的“坤得气”归毡河林业局管辖。那么“毡河”是啥意思呢?“毡河”是满语,全称“毡别拉河”,即“急流河”之意。因为这一带水汊纵横,到处都是水泡子,水泡子上面开着鹅黄色的莲花,还有芦苇,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草啊鸟啊,野鸭子、白鹤、灰鹤、水蛇、鱼等就更不用说了,是亚洲难得一见的高山湿地。那个地方非常美,能到那儿去玩一玩,难得,好事。

那么“坤得气”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些似是而非的事情我们都得事先把它讲清楚。“坤得气”是满语,“陷马坑”的意思。至于它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称呼,我估计还是跟湿地的“湿”有关系吧。要知道所谓的湿地就是沼泽地,有一部南斯拉夫电影《桥》,其中有一段准备去炸桥的战士们过湿地的镜头,人特别容易陷进去,马就不用说了。早年这一带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

我一开始听说马先生去殡仪馆当馆长了,非常意外,至少在我的朋友当中还没有人在殡仪馆工作。这个被称之为“人生终点站”的部门听起来总是有点儿冷飕飕的感觉,用我这位朋友马馆长的话说(既然我的朋友马先生已经有了官衔,还是称呼他的官衔为好,免得失礼),他现在待的是一个“半人半鬼”的地方。但是,他毕竟是我的朋友。什么是朋友呢?用我的一个在加格达奇工作的作家哥们儿的话说,“朋友就是用来互相麻烦的”。

马馆长说,阿成老师,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吃烤全羊,另一个是吃鱼。二选一。我说,不会是花那些亡者家属孝敬你的钱吧?他哈哈大笑起来,放心吧,纯个人的钱。再说人都死了,孝敬我也没啥用了。我想了想说,既然是花你的钱,那还是吃鱼吧。

从哈尔滨到坤得气需要将近四个小时的车程。我还叫上我的一个诗人朋友(我特别佩服诗人,你看人家写的那个东西虽然云里雾里的,但是不少人崇拜呀。这是文学史上的一个奇迹),他刚找了一个当法官的朝鲜族媳妇,春风拂面,特别可心,立马买了一辆四十多万元的宝马。就像官位和特殊职业可以使人不由自主地变得牛起来一样,去坤得气的一路他开得飞快,我开的那辆二手老爷车根本跟不上他。再加上我的年岁大了,像狼犬一样机警的岁月已经过了,而且人生观也悄然发生了变化,那就是“稳”,“着急别忘了消停”。换句话说,就是不要慌、忙、急。没错,诗人的年岁也不小了,但他毕竟比我年轻几岁。再加上他开的是宝马车,容易让他在速度与激情方面对自己产生误判。后来我干脆放弃了,不追了,你愿意怎么跑就怎么跑吧。你再快能快多久啊!我一边开着车一边轻蔑地笑了,小子,还是年轻啊。你超过我了,并不意味着我就佩服你。

中途到了一个休息站(这个服务区的名字特别有意思,叫“归去来兮”),我停下车下去方便。我内人说,懒驴上套屎尿多。我白了她一眼,当然是幽默地白了她一眼,这样可以避免旅途上闹不愉快。我向来认为,旅行就是一门妥协的艺术。结果慌慌张张一进卫生间的门,竟看见一个梳长头发的人,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由自主地说,亲,这是男厕所还是女厕所呀?那个梳长头发的人回过头来冲我龇牙一笑。我靠,诗人。我问,尿完了?他说,尿完了。然后,他非常神秘地跟我耳语道,我能写首诗了。

三个小时以后我们到了坤得气。马馆长已经在收费站那边等我们了。您知道吗?跑长途如果在某个收费站那儿有人接你,那种心情真是阳光灿烂。下车握手、拥抱。我注意到,马馆长还带了两三个人,估计都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他的下属。我当然知道这几位在殡仪馆工作的人对我们的笑是正常的笑,但是,由于他们工作的特殊性,我总觉得这三个人的笑和正常人有某种不一样的地方。这可真是一种奇怪的错觉。当然,我知道我的这种感觉很不好,更不能表现出来,那样就失礼了。

马馆长先介绍他的随从人员,他指着一个白脸的瘦高个子说,这位是我们殡仪馆的白事司仪,你叫他白司仪就行。我说,幸会幸会,你不姓白吧?白司仪说,我真姓白。跟白居易一个名,叫白乐天。我说好,这个名字好。然后这位当司仪的朋友介绍旁边那位胖胖的、团团脸的女士,她是我们殡仪馆的美容师。你叫她小刘、刘美容都行。我说,小刘好。这个,美容师是不是给死者化妆?她笑着说,不仅给死者化妆,业余时间呢,也给活人化妆,比如给新娘化妆。我憋着笑问,那是什么感觉呢?小刘说没啥感觉,都是为了美,不同的是,给活人化妆,挑这个挑那个,化浅了,化淡了,有一些要求。给死者化妆就比较简单,不挑。说着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她又说,我最喜欢读您的《ABC游记》了,写得真好。老师,我老崇拜您了。我笑了,我说那是G 先生写的。小刘困惑地说,是吗?我怎么觉得是您写的呢?我说,没事儿,没事儿,反正都是我们作家写的。马馆长说,你看看,你看看,不读书就会出笑话。你以后要多读点文学书啊!小刘说,讨厌,馆长,我在读,我一直在读呢,我几乎天天都读。我说,我代表中国作家谢谢您。接下来,马馆长介绍那位胖胖的、黑黑的、长得很壮实的矮个子,说,他是司炉。姓贾,你叫他小贾或者贾司炉都行。我说,贾司炉好。您这个工作我们都不敢想啊。贾司炉说,是不是觉得很恐怖啊?老师,其实很平常的,习惯就好了。每化一个人的时候,我都冲死者鞠一躬。我立刻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对方都介绍完了,我正打算介绍诗人,没想到诗人下车后一头扎到路边那些卖鱼的鱼摊中间去了。

我的诗人朋友正深情地看着摆在路边的那一盆一盆活蹦乱跳的鱼,各种鱼,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他的夫人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显然她对诗人丈夫的这种行为已经习惯了。诗人见我过来,说,你看,阿成大哥,这鱼身子是白色的,这说明它是江里的野生鱼。我说是吗?他说,对呀,还有板黄,你看多好,炸着吃特别好吃。我说是吗?诗人对那个鱼贩子说,兄弟,每样给我称三斤,两份。我回来的时候取。记住,一定要活的,死了不给钱。诗人的言外之意,就是也给我整一份。我问,能写首诗不?诗人说,绝对的。

我的诗人朋友是一个很节俭的人,突然变得如此大方,分外慷慨,让我有些困惑,难道美满的婚姻不仅使人的心胸开阔,还可以把人,特别是一个诗人变得如此慷慨大度吗?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更重要的是新婚后的诗人,诗情泉涌啊,这太可怕了。

都介绍完了,上车吧。跟着马馆长朋友的两辆车前往目的地,即吃鱼的地方。在去目的地之前,先去坤得气的一处人工湖看一看。我想可能是现在离中午吃饭还有一段时间,所以,先领我们去那里看看。

那其实是建发电厂拦下的一片人工湖。马馆长和他的随从带领我们登上了山顶。站在山顶上可以鸟瞰整个拦江大坝的雄姿。由于这些年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拦江大坝发电厂太多了,我也就不觉得怎样神奇(但是,我想,在当地人的眼中它是一处值得骄傲的、很不错的风景)。我感兴趣的是山顶上那片碧绿的草坪,它不是那种长满荒草的草坪——草原上的那种剽悍的草——而是像足球场的绿茵地,特别有诗意,感觉它有点儿像美国白宫前的草坪。诗人的夫人,包括我夫人,我们在这儿照了一些相,合了影。马馆长和他带的那三位随从在一旁慈祥地看着。然后,马馆长又领着我们到发电站的地下层去看发电机组。他的那三位随从一直跟在我们的后面。我的那位诗人朋友悄悄地跟我耳语道,阿成,我怎么感觉他们跟在后面像是要把我们送到炼人炉里去似的。我非常严肃地说,不是炼人炉,是地狱。他立刻说,对,是这么个感觉。这就是诗啊。哥。

我终于明白了,诗,自古以来是无孔不入的。我必须在这里夸我的诗人朋友一句,的确,他的诗有烟火气,有温度,更重要的是,他的诗里还藏着哲理呢。

在入口处,工作人员让每人都戴上安全帽,好像我们是什么正规的参观团。安全帽是白色的,戴上去以后真的有点像领导干部视察了,而且上方的电脑屏幕上也打着横幅,上面写着“欢迎领导莅临参观检查”。马馆长告诉我说,阿成老师,这么说吧,整个县到处都有我的朋友,我们处得都非常好。我表情沉重地点点头,是啊,生老病死乃人生之常情也。

参观完发电厂之后,马馆长说,阿成老师,到我的殡仪馆去参观一下吧。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像电脑突然卡了一下。马馆长是何等的聪明啊,他立刻说,你可以让你的诗人朋友和他的夫人去参观一下市容,我安排人带着他们去。你单独跟我去殡仪馆展馆看看。这样安排好啵?我说,这样非常好。其实我在内心是这样想的,殡仪馆有什么好参观的?哭天喊地的,不看也罢呀。可是,我分明看到了我的这位在殡仪馆当馆长的朋友脸上那份自豪的表情。显然,他想让我看看他的工作业绩(多好的同志啊)。

这样,我们就兵分两路,我跟着马馆长去殡仪馆,他的三位下属领着诗人和他的夫人去参观市容。

殡仪馆并没有我们通常认为的那样离市区很远,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到了。没有想到殡仪馆还正在建设当中,但是已经初具规模,包括大门,包括里面的楼房,完全是中国古建筑的风格,不过,也有现代主义建筑风格在里面,很潮流。感觉不像殡仪馆,像某个神秘的科研单位。再加上天空碧蓝、阳光灿烂,我心想,这真是一个安放灵魂的好地方。我说,真不错呀,兄弟。马馆长自豪地说,这都是我来了以后建的,我亲自跑省里要的钱。他一边介绍一边领我去他的办公室,他说,过去的办公室就是破破烂烂的小土房,而且没有暖气呀,冬天贼拉冷。下晚黑,没人敢在馆里值班,都不来,害怕。我来了以后,心想,怕什么怕?活人还能叫鬼吓着?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怕什么?我上任后第一个值夜班。接着我给各个办公室安上了暖气,值班室还安上了一个俄罗斯式的火炉子。先把屋子烧得热热乎乎的,虽然阴间与这里相邻,但咱这儿毕竟是阳间嘛。还购置了大电视,过年的时候,春节联欢晚会什么的,看呗,又整了两头大狼狗护院子。阿成老师,就是壮胆的,谁还来偷死人哪?我说,那是,那是。即便这样,晚上我也不敢在这里值班。他笑了,说,现在好了,你看怎么样?挺好吧?其实,我一进办公楼就感觉很不错,有点像政府的办公楼,很干净,而且每个屋子都是写字台、沙发、鲜花,有暖气设备,有空调,真的非常好。如果说真有鬼的话,那么鬼看到这种情景也会跟他们精诚合作的,得感谢他们,因为他们是鬼魂的守护者。

马馆长的办公室也很不错,有字画,有鲜花,还有一些奖状和死者家属送的锦旗。马馆长说,我这个屋子稍微超了一点点标。他说,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允许我多一点面积呢?因为有时候死者的家属到这儿来跟我谈事儿,一来一大帮,没地方坐不行啊,再说了,他们悲伤啊,站不住啊,就坐在地上哭号,不好,得把他们请到沙发上坐,是不是?

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的夫人在一旁浏览他的书架,并从上面抽出了两本书,都是关于当年抗日英雄赵尚志在这一带疗伤啊、领导抗日战争的一些故事,她对这些事很感兴趣。我的这位在殡仪馆当馆长的朋友很潇洒地做了一个手势说,送给你了,嫂子。

然后,马馆长说,今天中午饭我安排了一个特殊的地方,我们到“塞齐窝集穆鲁”的森林里去吃。你放心,纯粹是我个人花钱。我说,真的呀,那太好了,我从没有到森林里吃饭的经历呀,口头表扬一次。他说,走。我说,好。我坐你的车。

“塞齐窝集穆鲁”地处小兴安岭的余脉,沟塘窄、草甸少、山多林密,但是林木资源非常丰富,景色也一级棒。马先生可不像我当年采访他时的那种样子了,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劳模,特朴实,还有一点害羞,见了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搓着双手。现在也朴实,但是是那种当了干部以后的自信式的朴实。当然,他眼中的阿成老师还是阿成老师,但他现在毕竟“个头高了”,应该是科级干部了吧?所以,不能用老师看学生的眼光看这位已经当了干部的、头发略微有点发白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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