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
作者: 祖阔
张菊花不知道今年这个中秋怎么过。
节日太多了。把日子切得七零八落。刚消停没几天,这个节来了,刚消停没几天,那个节又到了,把人的心弄得慌慌的,就觉着日子忙忙叨叨的,不稳,又不静。
按说,节日多是好事。因为有节就有假,节日就是假日。家家的情况不同,有的家看重那个“走”,就是出游,也不管外面哪里都是人山人海,也不管累得筋疲力尽,就是要走。有的家看重那个“聚”,就是团圆,特别是有老人的家,盼着节日到了,在外面散着的人,能回家聚着,享受那几日团圆的欢乐。春节就不说了,那是家家的命,在外的人,拼了命也要回的,爬也要爬回去。这些年有个词儿叫“春运”,张菊花听到这个词就害怕,心里一抖一抖的。团圆是好事,可是那回家的路,也别管是远还是近,却不是个让人高兴的事。有钱人还行,多贵的票都敢买。可更多的还是算计着钱的人,这些人就没那么舒坦了,一路艰辛,回到家也是扒了一层皮。
除了春节,就是这个中秋了。中秋虽不比春节那么重要,但这节日还特意地有个说法叫团圆。张菊花就想,也不知那老辈的人怎么给这日子定的节日,若说花好月圆吧,可那说的是天上的月亮啊,跟地上的人有啥关系呢?
想是这么想,可团圆还是要团圆的。张菊花的家,春节就没团圆成,这个中秋就更显得重要了,一大家子人呢,像排兵布阵一样,东西南北的,各把一摊,再不聚,连家人都快互不认识了。
偏是这个中秋又是个长的,因是跟另一个重要的节日连上了,放的是八天假。八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日子。张菊花就要打这八天的主意了,七零八落的一家人,说什么也得趁着中秋聚聚了。
可是,还没等她说出口,周姐却就先把事给定了,根本没给菊花说话的机会。菊花还后悔着,没有在昨晚就抢先说了,再一想,说了也是白说,周姐的脾气,她是早知道了。
早上送周姐上班的时候,周姐穿戴好了,开了门,在走廊等电梯,一边心不在焉地跟宝宝说:跟妈妈再见。一边对菊花说:菊花,这个中秋节,你还是别回家了,宝外公要赶一幅书法作品,参加比赛。宝外婆腰闪了,你知道的,所以他们都看不了宝宝,我呢,要跟先生出去几天,我俩一直都忙,也没时间一起出去走走。还是老规矩,跟春节一样,假日是三倍的工资,另外还有奖金,春节的奖金是两千吧?这次还是两千。节日期间车也不好坐,过些日子消停了,你可回家去待个一两天。
周姐的语气是平稳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却也一如往常,透着威严,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话说完了,电梯也来了,周姐进了电梯,转过身,在电梯门关上之前,又加了一句:就这样。
张菊花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电梯门就合上了,哪里还有她说话的份?
张菊花的第一个反应,是对周姐的话有点抵触,八天的假,不让回,过后呢,她说让我回去待一两天?一两天好干什么的呢?菊花一向随和,从不与任何人有对立情绪,周姐强势,颐指气使,家里没人敢反对她。菊花更不敢。她只敢在心里稍微地抵触一下。
可是光抵触也不行,这个事她得解决,因为中秋了,她的家也要团圆。
张菊花带着孩子进了屋,把孩子安顿在餐桌边,就忙着帮厨娘田嫂摆饭。快三岁的孩子,已经让她调教得会自己吃饭,吃得还挺好,不用人喂。菊花眼睛盯着吃饭的孩子,神情却有点发呆,心思飞了。菊花很少在干活的时候分心,可是这个中秋,还有周姐刚才的话,让她心思乱了。
她原来的计划是,假期的第一天走,出北京,倒三次车,到县城,到镇子,晚上到家。告诉她男人早订车票,也是这天走,晚上一起到家。然后假期的第七天早上就离家往北京赶,晚上到北京,第八天,她看孩子,让周姐放松一天,准备下一天好好上班。周姐在家带七天孩子,也是累坏了。
张菊花想,一来一回的路上,用去两天,在家里是五天。五天,能做不少事,她知足了。张菊花又前前后后把她的家事捋了一遍,知道她在外打工的日子不多了,真像人说的那样,钱是挣不完的,可她若再不回家,她的这个家,也就快散了。周姐的孩子,早定了幼儿园,外国人开的,学费吓死人,说是明年的春天就开班,那外国人也是,人家都是秋天开班,他们是春天开班。这孩子若是上中国人开的幼儿园,这个中秋一过就开班了,菊花就可以辞职回家了。可是孩子上外国人的幼儿园,那她张菊花就得明年五一才能回家。她的那个家,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张菊花的计划没什么毛病,她心眼儿好,还为雇主家着想,早回来一天。可是,却被周姐的一句话就给打碎了,碎得七零八落,捡都捡不起来。当然,走还是留,主动权还是在张菊花手里,休假是她的权利,雇主家无权不让打工的休假。可是,周姐有钱。世上的很多事,都是因为这个字,就变了。张菊花也不例外,她心思乱着,为什么?为的是周姐说的,三倍的工资。周姐不说别的,只说了这个。春节就是这样,周姐用了三倍的工资,还加奖金,把菊花留下了,菊花一天都没走。这次,周姐还是这样,还透着那么自信,不容商量。她就没想过菊花会拒绝吗?没有,看那样子,周姐一点都不害怕,她心里有底,她知道怎么跟这些打工妹打交道,她一点都不想多说什么,就是简单明了,开出条件,大不了,奖金再加些,还不诱人?张菊花从周姐的眼神里,分明读出了一句话:出来打工,不就是为了挣钱吗?有钱挣,还在乎节日回不回家?回家不也是待着?
按说,周姐也不是不讲理。三倍的工资,八天,外加两千的奖金,不是个小数,这就让菊花纠结了。其实也不是纠结,根本就是动心了。
餐厅是在房子的一角,一眼望出去,三百多平方米大平层的房子,像是一眼都望不到边儿。周姐的先生比周姐大十岁,听上去不小了,可也就是四十几,不到五十的样子。周姐结婚晚,挑来挑去,跟了这个大她十岁的先生。据说这个姐夫在跟周姐结婚的时候,就已经是富豪了,本来是已经在城边有一大一小两个别墅了,可是周姐偏是不喜欢别墅,她喜欢平层,这姐夫就又在城里买了个大平层。那别墅只是偶尔去住两天。家里雇着一个做饭的厨娘田嫂,一个专门做家务的吴姐,一个司机小赵,还有就是她张菊花,专门看孩子。司机是专给姐夫开奔驰的,周姐是自己开车,菊花原来只认识开的是宝马,后来才知道名字叫GT。周姐还说那也不是豪车,要低调。菊花不知道还要怎样才算豪车?在小区地下车库里还放着一辆越野车,那是出去旅游时候用的。小姑娘的一应用品,吃的穿的玩的,无不是最好的。菊花刚来的时候,把小姑娘的一个裙子放到洗衣机里面洗,晚上周姐回来,带着微笑责备说:菊花,这个不能放洗衣机,要用手洗的。说着话,不经意地从小筐里找出个价签给菊花看,说:喏,就是这个,你看。菊花拿过来看,写着是一千六百元。天哪,一个小裙子。菊花想象不出,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有钱?人家都是怎么挣的呢?平日里也看不到姐夫怎么忙,去公司的时候并不多,在家里也就是打打电话,看看电脑,下午跟谁喝喝茶,晚上跟谁去去饭局,坐飞机去这一趟那一趟,再就是打高尔夫球,一个星期要打两三场的。
周姐的父母,是在这个家里一起住的。姐夫的父母呢,不想跟儿子一起住,人家另有公家给的房子。菊花来了一段以后才知道,姐夫家的老爷子,是个做官的,还是个老大的官。菊花想,这就是了,难怪姐夫的生意那么厉害。
孩子把汤碗弄翻了,张菊花连忙起身收拾。幸好周姐没在家,不然又要挨说的。菊花知道她这走神有点走大了,人家有钱那是人家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自己的事还想不明白呢。
菊花知道田嫂是不放假的,仍留在家里做饭。但是田嫂是孤身一人,没有儿女,也没有家人,所以她用不着放假。而司机小赵和家务吴姐,都放七天的假,第八天回来。怪不得周姐把菊花的事留到今早才说,原来是不想让菊花走。可是菊花前几天已经跟家里说了,说她中秋回去过节的,现在怎么办?
周姐说一不二,菊花只能是在家里别的人身上想主意,请他们当说客,说服周姐。孩子的外公是不能说的,老爷子不管家事,他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一会儿照相,一会儿书法,一会儿又唱京戏。老太太呢,倒是敢跟女儿顶着,母女俩常常拌几句嘴,可是最后,还不都是周姐说了算?再说,若把菊花放走了,还不是她做外婆的带孩子?周姐本来就跟孩子不亲,不愿意把时间花在孩子身上,哪里能指望上她?所以,老太太也是心里不愿让菊花走的。这就剩下姐夫了,可是菊花想想,姐夫是更不能说的了,实际上这人才是一家之主,钱都是人家挣下的。若按菊花他们乡下人的规矩,他才应该是那个说一不二的人。可是这个家不,这个家就是周姐当家。为什么?菊花也想不出,往深了想,只能说这个姐夫爱周姐吧,人家愿意。还一层,菊花也时时把着自己的,在人家家里做工,跟男主人的距离是个敏感的事,菊花知道自己算不上美女,但其实相貌不错,在家乡的十里八村,也算个好看的。来到这个家里后,姐夫的眼神,往她的身上一瞄,她就知道了,这是女人的直觉。菊花是个乡下女人,说气质是没法跟周姐比的,可是论容貌和身材,倒是都不输给周姐,特别是她的身材,应该说是周姐没法跟她比的,周姐真是太瘦了。菊花想,这事若找姐夫求情,姐夫虽是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但这事没准他就应了,再跟周姐去一说,周姐便会想,张菊花有事,自己不跟她周姐说,绕着弯去找姐夫,是什么意思呢?两人是怎么说的呢?
这个结果菊花想想就害怕,立马打消了找姐夫说情的念头。
事情还是没有解决,菊花想给金生打个电话,夫妻俩有个商量。可是那也得晚上,等金生下了班,从地底下升上来以后,她的男人王金生,远在山西的煤洞子里挖煤呢。
一整天,张菊花都有些走神,连老太太都看出来了,问她:菊花,你有心事?
菊花出来打工三年多了,是带她出来那个介绍人靠谱,也是她自己运气不错,这么大个北京城,一下子就去准了一个靠谱的家政公司,招的家政嫂供不应求。说起来是她自己努力,干得好,到第二年的时候,就评上了金牌B,月薪七千。只为雇主对她的口碑太好了。公司里别的家政嫂都说,菊花天生是干家政嫂的料,明年转金A,板上钉钉了。
张菊花嘴上无话,心里说,料不料的,哪有天生的?全看你用不用心给人家做,用心了,下到力了,拿人家孩子当自己孩子了,自然就做好了。若不用心,不下力,不拿人家孩子当自己的孩子,也就做不好。
张菊花不说,是因为这种话,只能是公司的管理人来说,她一个家政嫂,是不能说的,说了别人会不服气,还会说她吹自己。她只管干好自己的活就是了。还一层,出来做带孩子家政嫂的,没几个念书多的,有的甚至只算识几个字,会抱孩子看孩子就行了。而菊花是高中毕业,在这些人里面,算是文凭最高的了,她只是进考场的时候没发挥好,差了些分数,就是人说的“大学漏”吧。高中毕业的学生,带个两三岁的孩子,那还不是小意思?别的不说,先就是教东西这块,就是个优势。菊花自己是偏文科的,脑子里唐诗宋词、名人散文、格言警句、做人道理什么的,装了不少,随便分出点来,就够教的了。她又会唱歌,学几十首儿歌也是小意思,英语呢,虽是比不了周姐,但教小孩子也是绰绰有余。
可是带小孩子,也不只是教东西,还有杂七杂八一堆事,不容易,是个磨人的活儿。这个,张菊花也不怕,说来也是奇了,再难弄的孩子,到了她的手里,也都乖乖地听话。她干活既勤快又细致,知道用心琢磨,小到几个月的孩子,大到三岁的孩子,该弄什么,该怎么弄,她全研究得透,做起来得心应手。凡她做过的人家,没有不夸她的,夸也是不一样,有的人家就是嘴上夸,有的人家除了夸,还来真的,给奖金,所以菊花除了公司规定的工资以外,奖金也是没少挣的。若这么说呢,说她天生是干这个的料,也不是个虚话。
这样的家政嫂,哪家雇主不抢着要?要请张菊花的人家,在家政公司的电脑里面排着队呢,有的小两口,甚至孩子还在肚子里,就把张菊花订上了。
张菊花没出来的时候不知道,到了北京,做了两家以后才明白,敢情她的这个工资数,若比的话,顶得上政府里的一个处长,顶得上大学里的一个副教授,顶得上公司里一个白领,实在是不算低,走在人前,敢和人比试一下的。她知道她家乡镇子上的那个镇长,好像工资只有三千多,她的工资,打他镇长一个来回还富余呢。
张菊花就想,如今这事还真是没法说,像她这样一个女子,跟那处长副教授白领们比,啥都不是,人家是树,她呢,就如这秋天的一片树叶子,飘到地下踩了一脚都不带硌脚的。她凭什么挣这么多钱?
其实菊花也明白事情很简单,机会就是城里那些有孩子的女人给的。给是给了,可是菊花又想不明白,怎么城里女人都不愿带孩子呢?不带孩子那还叫什么女人?哦!是了,她们要上班,她们没时间。所以,带孩子的家政嫂供不应求。可是,逢到节假日,不说跟孩子多待一会儿,还要把孩子交给别人,自己开着车出去野,这是什么女人?菊花的这个疑问,不单只对周姐一个人,她知道很多城里女人都是这样的。菊花想,答案只一个,就是有钱。烧的。
张菊花想起,有一次周姐在开玩笑时说:这就是分工不同嘛。若我们都在家自己带孩子,那你们这些嫂们上哪里挣钱去?菊花想想也是,正是周姐们不愿带孩子,菊花她们才有钱挣的,是这个道理。可是,还总觉着哪里不对,菊花却没有能力往深处想了,那就不想,有钱挣,总是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