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树下的背影

作者: 洋中鱼

芭蕉树下的背影0

大唐天宝年间,一个年约七八岁的钱姓小孩,跟在一个老和尚的身后,从湖南零陵的北门出发,沿着江边的古道,走到十里之外的老埠头。望着滔滔江水,小孩眼里充满了好奇。之后,一条渡船把他们渡到彼岸。老和尚带着孩子沿着古道继续行走,平平仄仄地来到了附近几里路外一个叫岐山头的村庄,那里有一座名叫书堂寺的寺庙。彼时的书堂寺已经式微,日薄西山,在香火中苟延残喘着,但毕竟还有几个僧人守着。而从零陵来的这位老和尚又跟寺庙的老方丈很熟,见面之后,便把孩子托付给对方,让孩子在书堂寺做小沙弥。

这个老和尚名叫惠融,是一个云游和尚,也是一位书法家,擅长楷书,师法欧阳询。小沙弥是他的侄孙,也就是后来的怀素。怀素因为父母前几年相继亡故,在家无所事事,因为羡慕伯祖的闲云野鹤,忽然萌生了出家的念头,便央求伯祖成全自己。而惠融禅师交往甚多,且十分喜爱这个侄孙,见孩子无人管教,于是就把他从零陵近郊的家乡带到了这里。

若干年后,怀素与一个比自己大四岁、名叫陆羽、字鸿渐的人成为了好友。这个陆羽原本是一个弃婴,但在大唐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个性怪异,不慕功名,擅长诗词,对茶研究特深,世称“茶圣”。

我曾多次去到岐山头村,就是为了寻找怀素的踪迹。岐山头村离湘江不远,在一个斜着的山坡上。那里有低矮绵延的山冈,颇为宽敞的田丘,还有星罗棋布的农舍,高大挺拔的古树,以及一丛丛的竹林。陌生人进去,会引起一阵狗吠,而村民们会投来友善的目光,让你想起久违的淳朴。在田垄中间,临近沟渠边,耸立着一座七层矮塔,暗喻七级浮屠。绕塔观察,发现塔身镶有功德碑,铭文记载,该塔建于嘉庆十三年(公元1808 年)秋。可以说,在永州诸多的古塔中,它只是一个年幼的孩子。但是,它带给我的感觉是一种剑指蓝天的孤独,宛如当年那个几岁的小沙弥,在这里的孤单背影。

刚出家的怀素,被安排抄写经书,并跟老方丈学习梵文。一个人的童年记忆是刻上去的,不易被磨灭。书堂寺是怀素的发迹福地,跟着老方丈学习,本来只爱草书的怀素,梵文也有了可喜的成就,甚至到了可以翻译佛经的水平,后来还得到了同姓前辈钱起的称赞:“释子吾家宝,神清慧有馀。能翻梵王字,妙尽伯英书。”当然,怀素从长老那儿学到的知识不仅仅限于梵文,还包括认字、习文、作诗,等等。如果没有这个基础,怀素不可能与当时那么多的著名文人交往。即便勉强交往,也会贻笑大方。

遗憾的是,尽管老方丈修养很深,无奈已风烛残年。不到几年,就如花凋谢。屋漏偏逢连夜雨,据说老方丈去世不久,书堂寺又遭遇火灾,导致香火中断,大家树倒猢狲散,自寻出路,十几岁的怀素又从老埠头渡过湘江,沿着古驿道回到了零陵城。

怀素虽然在书堂寺只待了几年时间,但留下了不少传说,以至于后人前来寻迹。在怀素离开书堂寺两百多年后的大宋元丰二年(公元1079 年),一位名叫沈辽的官员被免职流放到永州,在这里待了三年。沈辽是一个擅长书法的诗人,曾到书堂寺寻访怀素踪迹,写有一首《书堂寺》诗:“苍山古木书堂寺,北下湘川百余步。谁云往来倾世界,至今人道安禅处。岂无惊蛇与飞鸟,后来那复知其趣。我身不知今是不,空记名称你常住。”诗文收入他的《云巢编》卷三,宋代有人编辑《沈氏三先生文集》,浙江省立图书馆藏有明覆宋刊本,目录上“书堂寺”三个字下面有一行小字标注:“藏贞故栖也。”故栖意为旧居,藏贞就是怀素。沈辽到书堂寺走访之后,就把书堂寺定为怀素故栖了。

零陵古城曾是一个香火旺盛的地方。

唐代佛教发达,开元年间,零陵城内及近郊共有大大小小寺庙十余座,其中以法华寺和由三国东吴著名将领吕蒙故宅改建的龙兴寺最为出名。而东门城外一里的地方,曾有一座破败的小庵子,隔着城墙紧邻法华寺,方向相反,一个在城内,一个在城外。法华寺坐东朝西,俯瞰城区,览潇水送晚霞;这个破败的庵子坐西朝东,面向城外。由于它规模很小,而且破破烂烂,近乎坍塌,香客寥寥无几,也就成了法华寺的陪衬。当时的庵中只有一个老和尚和两个小沙弥,加上新“转学”来的怀素,总共才四个人。

怀素虽是最后进庵的,但他悟性好,凡事勤为,由此深得老和尚的喜爱。尤其是他那一手书法,更令老和尚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允许他在庵院内外的墙壁上随意挥洒。老和尚圆寂后,两个小沙弥也走了,这样一来,只剩下一个怀素,守着破败的庵子。

这时候的怀素,已届成年,因为孤独寂寞,他又爱上了饮酒,常常一醉方休。从此,书法和酒,就成了他一生的最爱。

为了专心致志地练习书法,怀素将寺庙的一切戒律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兴趣来时,他常常废寝忘食,庵内的墙壁、屏风、门窗,乃至供桌、地板,都成了他练字的“纸”。在这些地方练字,最损毛笔,庵子断了香火,没有香客施舍和捐助,怀素也就断了生活来源,别说买笔和纸,就连一日三餐有时候也成了问题。没办法,他只好进城去帮别人干活,以求换口饭吃,或者换得笔、墨、纸。怀素个性独特,举止有些怪异,他帮别人干活,不管多脏多累,从不索取酬金,只求大肉大酒吃喝一顿,然后乘着酒兴在别人家的屏风或墙壁上挥洒题字。这样一来,不仅练了字,还省去自己花钱买纸的烦恼。

某日,怀素在城内一酒楼饮酒时,听说近郊有一个农民习惯用针在蕉叶上记事,于是就联想到以蕉叶代纸练书法。破庵背倚东山城墙,前面是低缓的山坡和广阔的田野。庵前本来就不少芭蕉树,怀素就将它们分蘖出来进行扩大种植。经过几年努力,怀素种了近万株芭蕉,以至庵内外芭蕉成林,越长越茂。怀素就采摘蕉叶来练字,暂时免去了无纸的烦恼。

可是,庵子因为年久失修,终于在某一天坍塌。怀素没有新的容身之所,他就请人帮忙在原址上搭建了一座简易的草庐。草庐被芭蕉林包围着,绿意盎然,怀素就自题为“绿天庵”。邻里乡亲看见怀素几年时间种了那么多芭蕉树,以为他攀上了城里的富家大户,约定前来高价收购这些芭蕉。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未见人迹。忽一日,却见怀素砍下芭蕉叶,晒到半干,一边喝酒,一边操起毛笔画起字来。大家觉得稀罕,于是前来围观。有人问怀素:你在蕉叶上写的是什么字?怀素回答:是草书。众人笑道:草书?我看你疯疯癫癫的,应该是醉书吧。怀素看了对方一眼,又狂放地说:对,是醉书,又叫狂草。

怀素的怪异行为和狂放姿态,令众人莫名其妙,大家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不久,零陵人都知道东山东麓有一座绿天庵,庵里有个喝酒吃肉的和尚,名叫怀素。

怀素虽然性情十分狂放,但他感情细腻,为人处世谋略办事颇为老到。尽管自己种了近万株芭蕉,但他发现在用蕉叶写字,即便两面都书写,甚至两面都书写数遍,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情。等到芭蕉叶长大可以书写时,好不容易出现的创作灵感及热情早就灰飞烟灭了。

如何才能及时表达出自己的瞬间感受呢?怀素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可行的方法,他找来几块纹理不粗也不细的木板,试着在上面书写,没想到感觉不错。由于怀素练的是狂草,运笔速度快,毛笔饱蘸浓墨落将下去不走墨,也不聚墨,于是他就以木板和木盘代替蕉叶,写了擦,擦了写,最后,木板和木盘居然都被他写穿了,这是何等的恒心和力量啊!

绿天庵边有一小池,这是怀素洗砚的地方,墨经常把池子染黑,后人称之“墨池”。怀素写穿了木板和木盘,自然也写坏了不少毛笔。每次他将写坏的毛笔丢在屋角,久而久之,竟有了一大堆。面对这些伴随自己艺术成长的毛笔,他感慨万分,终于在某一天将废弃的笔头、笔杆收集到一起,埋在地下,并垒成坟状,还用青砖围箍,称之为“笔冢”。

后来,陆羽听他讲了自己的经历,就在《僧怀素传》的开篇中写道:“怀素疏放,不拘细行,万缘皆缪,心自得之。于是饮酒以养性,草书以畅志。时酒酣兴发,遇寺壁、里墙、衣裳、器皿,靡不书之。贫无纸可书,尝于故里种芭蕉万余株,以供挥洒。书不足,乃漆一盘书之;又漆一方板,书之再三,盘板皆穿……”

也就是说,少年怀素用芭蕉叶练字的时间急促而频繁,导致蕉叶供不应求,生长不及,他不得不改为木质的板或盘。

零陵东山景区是我常去的地方,那里曾有一个建于1992 年的怀素公园,公园里有一座气势恢宏的醉僧楼,楼的周边包括前面延伸到湖边的台阶两边,都是一丛丛绿油油的芭蕉树。零陵的芭蕉树不结果实,只生长无限的艺术镜像,散发出浓浓的墨香。醉僧楼的右侧有墨池和笔冢,相传是怀素遗留,那是一种精神符号,象征着勤奋与执着。怀素书蕉的故事,在永州人人皆知,其励志力量不亚于凿壁借光和闻鸡起舞。

行走在怀素公园里的芭蕉林中,我似乎看见一个身着袈裟的少年僧人正望着刚刚长出来的蕉叶出神。之前,他习惯把蕉叶铺于龛桌,临习自己喜爱的书帖。可是由于自己练字不分昼夜,接近走火入魔,笔墨如龙翔鹤舞,闪电裂云,近万株芭蕉叶片生长远不及他的书写速度。于是,他干脆揣上笔墨立于芭蕉树前,见到可以书写的蕉叶,见一片写一片。写累了,就喝一口酒。墨香与酒香,就像一对漂亮的姐妹,时刻围绕在他身旁。

有时候,这世上的事情,往往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有时候,你不去惹人,人家会前来惹你。就在怀素吃肉喝酒终日爱写字进入“疯疯癫癫”状态时,却不知已远近扬名。而他生命中的贵人,也正渐渐走近。

影响怀素一生的有好几个人。若按时间顺序来列举,第一位当数韦陟。

天宝十二载(公元753 年),受杨国忠诬陷被贬桂州岭尉的吏部尚书韦陟赴贬所平乐,途经零陵,与怀素相识。韦陟也是一个书法大家,他的真行书如虫穿古木、鸟踏花枝。因开元中袭封郇国公,又常用五彩笺为书记,让侍妾主其事,自己只管授意和最后签名,他签名时的“陟”字像五朵云,当时人们十分钦羡,称之“郇公五朵云”。韦陟喜欢结交晚辈,途经零陵在此歇憩时,听说年仅十七岁的怀素书法了得,遂礼贤下士,派人送帖拜访。

我们不知道当时他们在零陵的哪个地方相见的。那时的零陵城很小,方圆不过一平方公里。除了州府,幽雅之地应该很多。以韦陟的身份,虽在贬途,但也是地方官员的巴结对象,零陵是永州府和零陵县两级衙门所在地,官员们不可能不识时务。总之,他们一老一小相见如故。怀素当时的书法水准尚未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通过与韦陟的交流,他深深体会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含义,这就更加激发了他的上进心。韦陟对怀素十分欣赏,说了很多赞美的话,可惜怀素喝得酩酊大醉,只记得其中两句,后来告诉陆羽,陆羽在《僧怀素传》里写道:“吏部韦尚书陟,见而赏之,曰:‘此沙门札翰,当振宇宙大名。’”由于韦陟的率先赏析,让永州的地方官员蓦然醒悟:啊呀,我们身边居然有一位很有潜力的僧人书法家。

永州刺史王邕,是赏识怀素的第二人。依照我的臆测,王邕应该是个很有雅兴的官员,他对书法有一定的研究,而且自己的书法也不错。我猜想王邕肯定为怀素组织过专场表演,亲眼目睹了怀素的临场发挥并为之倾倒,所以在《怀素上人草书歌》里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我牧此州喜相识,又见草书多慧力。”

声名鹊起的怀素心里有了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他见人就轻狂,人越多,他越起劲,一边喝酒,一边挥毫。个子矮小的他,常常光着半条胳膊挥笔来写起大字,笔墨所到之处,如风卷残云,龙蛇飞舞。他嘴里“哇哇哇”地哼唱,筋骨舒展,抖动僧袍,忽然绝叫三两声,掷笔狂笑不止。待大家定睛一看,一刀宣纸早被他“唰唰唰”地就写没了。

除了韦陟、王邕,卢象和李白对怀素的影响也不可低估。

乾元初年(公元758 年),卢象被贬永州,与怀素相识。卢象称怀素的书法“初疑轻烟淡古松,又似山开万仞峰”。两人相交,常来常往。乾元二年(公元759年)秋,卢象的好友李白在被贬途中遇赦,游了洞庭之后游九嶷,途经永州(当时零陵郡已改名永州府)。卢象为李、怀两人引介,三人相聚,欣喜无限,邀了当地一些朋友畅饮。筵席上,大家谈天论地,意气风发。半醉半醒之间,怀素离席往绳床上一躺,闭目思索。忽然,他一跃而起,抓起笔饱蘸浓墨,在事先准备好的纸上开始书写李白的诗,但见他笔势快捷,似狂风暴雨,来势威猛。又似大雪纷飞,茫茫一片。转眼间,千余张宣纸被他一扫而光。

怀素的表现,卢象和本地人早已熟悉,而初来乍到的李白,却看得目瞪口呆。他的眼睛发绿,好像缀满了绿天庵的芭蕉叶,他感觉到自己像初到长安见到天子一样惊喜:这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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