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
作者: 金春妙
一
糖宝是我的死党闺蜜,她知道我最近到处找教室,就把我领进了一道神秘的门。这道门外面看过去就像一幅美丽的油画,推进去后却别有洞天。楼下是某楼房的展厅,正在推销海上花园的楼盘。这楼盘就在我老家,填海造出的工程,老家人担心地基不稳,少有人问津,放到城里出售,城里人却趋之若鹜,真应了那句话——距离产生美。楼上是辅导机构。一个长相甜美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坐在门禁处。
糖宝伸出双指“笃笃笃”敲了敲玻璃门,马尾辫警惕地看过来,见到糖宝,神情松弛下来,遥控开了玻璃门,一股浓重的油漆味扑面而来。
糖宝向女孩介绍我,这位,郑老师,全国闻名的作家级老师,要在你这里租一间教室,可有空余?
马尾辫的热情马上被提上来,用捕猎的目光看着我:郑老师有多少学生?
六个。我说。
马尾辫的热情遭了冷水,揶揄道,才六个啊?我还以为你这种作家级老师应该是六百个学生才对。
糖宝白了她一眼,任何事情都是由小到大、从量变到质变,你以为我们郑老师的学生不会多起来吗?少废话,赶紧前面带路。
马尾辫不情愿地在前边扭着屁股带路,我看到走廊两边的教室安上了磨砂玻璃,行走其间好像走进了某公司办公大厅,这办公大厅被隔成大小不同的房间,无一例外布置成教室模样。最大的教室可以容纳一百来人。马尾辫把我们带到走廊尽头,一股厕所里才有的浊气冲入鼻腔。马尾辫推开磨砂玻璃门,不足十平方米的教室放着12 套桌椅。
我朝糖宝摇揺头。糖宝会意,退了出来。
路过888 房间时,我看到一个留着“地方支援中央”发型的男人在低头改作业。“地方支援中央”不时抬头往我这边一瞥,眼神惊慌,有那么一刻,我们的目光对上了,马上弹开。我朝他友善地笑笑,“地方支援中央”也朝我点点头,我想他是把我当成家长了吧。
糖宝说,你不知道吧,他叫叶晓雨,我女儿跟他学数学。糖宝朝着窗户挥了挥手,她女儿也呼应着朝她挥了挥手。
糖宝用胳膊肘碰碰我,挤了挤眼,说,榕城教育界最近出了一条爆炸性新闻,你可知道那场小三校园暴打小四的剧目,男主角是谁?我一惊:莫非男主角就是眼前的叶晓雨。糖宝不置可否,拉起我就要离开。
我不由得多看了叶晓雨一眼:长得这么猥琐,居然有女人为他争风吃醋?叶晓雨像是听到了我的腹诽,飞来警惕一眼。我仓皇逃跑。
二
糖宝将我拉进富贵花开小区,她刚刚在此处购置了一套新房。一半是炫耀一半是怂恿,她希望我也购一套房子,和她做邻居。我觉得糖宝真是不错,什么好事都想着我,可惜我兜里的钞票总不想我,每月的工资还未焐热就消散了。现在工资打进了卡里,支付交易都是数字,没有钱的概念,花得更快了,半月不到就光光了。
楼盘促销导购大概看出我不是个有钱人,对我的接待甚是敷衍。我一点也不怪他,其实我看房的态度也是敷衍的。我根本没能力买房,但是我的闺蜜糖宝买了呀,糖宝处在买房的兴奋期,作为闺蜜,我有义务分享她的快乐,因我的参与,糖宝的买房快乐增大数倍。我抑制不住地哈欠连天,跟在糖宝后面,看各种各样的样板房。对这些样板房,我唯一感兴趣的是书房,然走过大大小小的书房,无不悲哀地发现,无论多大的房子,留给做书房的空间小得可怜。想象一下这么小的空间,放不下我十分之一的书,买这样的房子有何用?
榕城人是不读书的,说这话的是我的同事光姐。我自费出了一本书,光姐自告奋勇帮我在她的朋友圈里卖书。我知道光姐的好心,光姐做事喜欢大而化之,她如果真心想帮我,她们班的学生其实是可以消化几十本的。可是她偏不这样做,她在她的朋友圈里高声叫卖——鬼知道她的朋友圈是不是只对我一人开放?对不起,我这人比较龌龊,总把别人想得太坏。光姐是用这种方式羞辱我——百无一用是书生。
光姐是精致的实用主义者,我不怪她,她希望我放弃文学梦,学会跟她一样追求俗世生活的乐趣,呵呵,她总认为我追求的精神乐趣不是乐趣。她总想改变我的生活,就像糖宝,明知我囊中羞涩却总想怂恿我买房。
糖宝的兴致很高,参观完了她新房所在的小区,又带我去大都会。大都会是另一处品质小区,和富贵花开隔河相望。看起来很近,走路却很远。榕城这几年到处是挖掘机,这里开发那里修缮,没一处路是好的,这样走起来只好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来到大都会,这里的导购小姐明显比富贵花开的导购热情,她带着我们穿梭在不同套型的样板房之间,每到一处都引起糖宝热烈的惊呼,哇——噻——导购小姐就像演员,难得遇上这么投入捧场的观众,于是更是舌灿莲花,羞得我不买都觉不好意思了。
糖宝的电话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天哪!怎么会这样呢?她带着哭腔,那声音绝对恐怖,像是家里最亲的人突然暴毙。我和导购小姐停止了在模型房子上的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紧张地看向她。糖宝的电话起码打了半个小时,挂了电话,不等我发问,她的电话又拨给了她老公。我们这才听明白叶晓雨的辅导班窝点被端了,叶晓雨被教育局纪委带走了。
“天哪,天哪,谁是告密者?前些日子叶晓雨遭举报已经停课半月了呀,这个辅导班场地是我租的,今天才是第一天上课。地址只有参加补习的三十多个学生家长知道,而且是临上课一小时发出来的地址,不可能这么快被盯上的。内奸,肯定有内奸!”糖宝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恨得牙痒痒。我突然打了一个寒战。我知道糖宝那直勾勾的眼睛没有一丝怀疑我的意思,却莫名心虚得站立不稳。
“糖宝,幸好我始终跟你在一起,要不然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去过现场的就是我一个外人,最有举报嫌疑。”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糖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对我的表白不做任何表态。那多嘴的导购小姐说了一句,现在通信这么发达,随便一个短信一条微信就搞定了,举报还需要亲自到场吗?
该死,我的心又悬到半空,既然导购小姐这样想,糖宝也会这样想的吧,谍战片里都是这么写的。回来路上,一向是话痨的糖宝罕见一路无语,我不知道糖宝在想什么,是从此后她女儿的补课老师无着落,是对被抓的叶晓雨心怀歉疚,还是怀疑我?我心烦意乱,暗暗后悔不该跟糖宝出去找教室,不该遇见叶晓雨,临走前叶晓雨警惕的眼神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灾难,他总是在我眼前飘来飘去,一个声音就在我耳边重复,就是你就是你举报的。我就像《小公务员之死》的切尔维亚科夫,控制不了纷繁的念头。
我和糖宝分开后,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了。可还没高兴一分钟,糖宝的电话追踪而至,“今天叶晓雨的事——先不要对别人说起。”
怎么会呢?我是那种八卦的人吗?我急于向糖宝表明忠心,真的不是我举报的,你瞧,我自己都打算带学生呢,我有这么蠢吗?
行了,行了,我有怀疑过你吗?糖宝不耐烦地挂断电话。
再拨。糖宝蔫蔫地说,郑老师,你家小子也拿到榕城中学提前批考试资格了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到事态严重,糖宝一直叫我绰号“毛毛虫”的,她一叫郑老师那就生分了。我儿子拿到这个提前招名额纯属偶然——最末尾的学生履历造假被取消考试资格,排在他之后的我儿子顺理成章地填补了空缺。高手对决,我断定我儿子100%考不上提前批,既然这样,我对父母都没提这件事,糖宝是从哪里得知的?糖宝不会以为我儿子与她闺女竞争吧?一想到这里,我连话都讲不利索了。糖……糖宝……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我想哪样了?糖宝提高了声音,话筒里发出尖厉的啸叫,你儿子也进提前批了,这么大的事情你都没告诉我,还拿我当你闺蜜吗?
糖宝,我儿子在推荐的名单里成绩是最末尾呀,榕城中学提前批考试和录取比率是3∶1,我儿子哪能跟你闺女比,肯定上不了的,他纯粹是陪太子读书。
你就见不得别人好!糖宝愤愤地说。
糖宝这样一说,我也生气了,糖宝,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
除非,除非你在这节骨眼上也敢带生。糖宝说完这句掐断了电话。
我知道糖宝生气,她找不到撒气的对象,把我当出气筒了。糖宝说这话不是存心害我吗?本来在这风口浪尖我早掐灭带生念头,经糖宝这么一激,我感觉我们的信任出现严重危机。我决定自己去找教室,就算在刀尖上舞蹈,我也要向她表明,如果我举报,不会在这当口自找麻烦。我要铤而走险做给她看,我绝对不会做背叛她的事。
三
我是在金源小区遇到季忠的。这个小区靠近学校,里面有很多辅导机构进驻。我看上金源小区9 幢101 室,是因为它在一楼,四面都有窗,万一教育局来查,也好对付,老师爬窗逃走,只要现场不被抓住,都可以找人说情化解危机。我想季忠也是因这点看上这里吧。季忠和我在同一个学校,都教初三,我们不搭班,平时交往不多。季忠又黑又瘦,本来在乡下教高中,为了进城才自降身份到了初中学校,有点屈才。他常年背一个锅盖似的双肩包,远远看过去就像乌龟背着厚厚的壳,他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辩解。我们背地里给他起了“忍者神龟”的绰号,季忠知道了也不恼,一笑而过。
季忠教数学,我教语文。我们互望一眼,就像地下党接上了号,不约而同地说,我们合作吧。
我本来是想对季忠说说叶晓雨被抓走的事,想起糖宝那句话“此事不要告诉别人”,我就忍住了。季忠是个数学脑,大智若愚,他以前不带生。他的业余生活埋在一道又一道的高深数学题中乐此不疲。如果不是儿子进城读书需要一大笔钱,他才不会放下清高投身令人不齿的铜臭味中。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叶晓雨被抓一事!
我始终牵挂着叶晓雨的事情,虽然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但我真的希望他能逢凶化吉。我不敢直接问糖宝,怕一不小心触了地雷,只是侧面打听,但教育系统对此类事件一直讳莫如深,消息封锁得滴水不漏。
糖宝对我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尽管她已经知道我的辅导班顶风作案正式开班,然以前的亲昵劲像断线的风筝,再也找不到了。我暗暗期待我能被教育局抓一次,如果我倒霉了,兴许糖宝的友情就回来了。
我知道自己很没出息,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讨好糖宝。
这时,教育局出了“雷霆1 号”查教师违规带生行动,我都没有回避,相反,还有点暗暗期待,期待自己被抓住。抓住了就解脱了,再也不用背着重重的道德谴责了,尽管这谴责来得有点莫名其妙。
季忠似乎有了某种不安的预感,跟我商量要不要停一下。我呛了他一下,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怕什么,放心,天塌下来有我帮你顶着。
季忠说,我是大老爷们儿,哪能女人帮我顶着,要顶也是我帮你顶着。
没想到一语成谶。那天狂风大作,乌云密布。我的车在小区消防通道处被一辆Polo 挡着,开Polo 的小姑娘看来是个新手,她不会倒车,试图在小巷里把车头调转,从狭窄的缝隙间开出去。她的方向盘打了一把,后退一点,再打一把,再后退一点。小区的保安质疑她的驾照是不是外地买来的。他嘟嘟囔囔,被姑娘听到了,小姑娘更是心慌,该往左打的方向盘偏偏打向了右,车子歪歪扭扭的。我眼见快到辅导班上课时间,急得火烧火燎,决定下车帮小姑娘一把。糟糕的是我忘了我的车已发动并挂了前进挡,只当车还在熄火状态,抬脚松开刹车就迈出车门。只听“砰”的一声,我的荣威像脱缰的野马蹿上去撞上了polo 的车门,polo 凹进去一大块。我很懊恼,原先只是堵一会儿的,这回彻底走不成了,我要留在这里处理事故现场。
我打电话把情况简单对季忠说了一下,请他帮忙代一下我的课,我迟些再过去。季忠很爽快地答应了。
等我处理完事故赶到金源小区时,学生一个都不见了,季忠也不知所踪,只有房东哭丧着脸坐在那里。凭直觉,我知道出事了。
他们来过了,录了视频。房东说。我心里一惊,顾不得听房东细讲,急急慌慌赶到教育局,刚到大门口,季忠铁青着脸从里面出来。他看了我一眼,说,放心,我没有把你供出来。我说,我要进去跟领导说清楚,这事我也有份,要处分也要处分我。
愚蠢,一个人背锅已经够了,何必再多一个人受罪。季忠打断了我。我悻悻地从教育局出来,是我害了季忠,我的内心焦灼不安。
季忠的事情没有不在学校工作群里传开的道理了。他们都知道我也有参与,却置身事外。各种流言和猜测蔓延,传到后来,变成了桃色新闻。带生被抓一点也不稀奇了,稀奇的是带出了桃色新闻。校长看群里越传越不像话,出声制止道,郑老师并没参与带生。我很感激校长替我挡了一剑,过道上碰到校长时向他表示感谢,并向他坦白我有参与带学生,季忠是因为替我的课才被抓的,我要去坦白。校长没好气地说,你还嫌一个老师被处理不够多吗?净给学校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