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

作者: 穆继文

玄色0

十年前,也是清明节,就在派出所对面的马路牙子上,路灯下,坐着两个大男孩。他俩一个叫大鹏,一个叫辉子。

大鹏和辉子两人即将高中毕业,在讨论人生,讨论考不上大学怎么办?高美丽能否看上他俩中的一个?他们正天马行空地吹着牛皮时,从远处向路灯下走来一个背着挎包,戴着一顶棒球帽的男子。辉子提议,咱俩一人踹他一脚,看他是否还手,他先还手打谁,谁就不能再追求高美丽了,还要主动帮助对方得到高美丽的芳心。如果他谁也不打,窝囊地走掉,那么两个人继续争夺高美丽。

于是两个人站起来,在路灯下拦住了这个男子。大鹏抢先对准男子的腰部就是一脚,被突然袭击的男行人一下子摔倒在地。紧跟着辉子也不示弱,照着男行人的小腿又是一脚。男行人被他俩的突然袭击搞蒙了,躺在地上发了一会儿愣,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朝着大鹏的肚子就是一刀。之后又回过头来,冲着辉子连捅三刀,分别是大腿外侧一刀,臀部两刀。紧跟着这个男行人快速逃离现场。

暗黄的路灯下一片血迹。大鹏捂着肚子踉踉跄跄地向附近的小区走。辉子还算清醒,双手按着左右臀部,拖着一地的鲜血,小跑般快速向着就近的医院奔去……

辉子得救了。

大鹏推开家门,用微弱的声调喊了声“妈”就躺在了地上,看到浑身是血的儿子,大鹏的爸妈惊呆了。还是大鹏姐姐大香冷静一些,拨打了120救护车——到了医院大鹏因为流血过多已经死亡。

闵大姑当场昏死过去了。正好就地躺在医院里抢救。还是大香拨打了110报警。

还有半年毕业,正在派出所实习的警校生经干跟着一起出了现场。谁承想,在派出所的对面,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发生了一起命案。

出现场的分局领导,回到所里先是臭骂了一通所长老郭:“老郭呀老郭,你还有不到半年就退休了!还不到九点钟,还是你带班,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出的命案,你要是破不了案子,年底你就别退休了!”

老郭所长自知理亏,没有了顶嘴的资格。要是他占了理的时候,他才不管你领导不领导,都他娘的“小屁孩”,他一定还会说,我在刑警队破案的时候,你们这帮鳖孙,还在娘肚子里转筋呢。

这条叫四平道的马路挺宽敞的,平日里也是人来车往。这里的十字路口处,有红黄绿的交通指示灯,一个水泥路灯杆,最近,还矗立了一个交警用于安装违章监控摄像的铁制杆子,就是还没有来得及装上摄像头。杆子得有五米高,显得秃秃的,一直也没有人管。除了路灯下满地的鲜血,还有他俩一路走动的斑斑血迹,没有一丁点其他的线索。只能等辉子手术后清醒了,才能知道端倪。

翌日,辉子已经醒了多时。老郭带着经干他们来到了医院。病床上辉子一五一十地把他和大鹏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酿成重大悲剧的事实讲述了一遍。老郭所长还询问了他,那个用刀捅你们的男子,戴的棒球帽是什么颜色的。辉子有气无力地讲,好像是黑色的,他迟疑了一下,又说道,但是还有一些发红,天太黑,路灯下又好像是红色的,都不对,应该好像是紫黑色的吧。老郭所长认为辉子这孩子是被鲜血吓蒙了,天上的黑,地上的红,他把红与黑颜色的分辨能力混淆了。

“哦,那是‘玄色’。”老郭所长突然自言自语说了这么一句。谁也没有听懂他说的什么“玄色”。

经干倒是偷偷听得清清楚楚。

事实基本清楚,老郭所长也向分局领导及时作了汇报,还提出了成立专案小组,进一步调查侦办“4·05”案件。分局领导同意了老郭所长意见。刑警队也来了侦查员,他们又和辉子核实了一遍全部案情。全市公安机关开始撒开大网寻找戴黑色(或黑色有些发红)棒球帽的男子,还发了协查通告,让周边公安机关也配合缉拿犯罪嫌疑人。发现有可疑的人立即通告四平道派出所,留下了办案民警的联系方式,并且还有悬赏金。经干跟着老民警们负责调取视频监控,可是查看了所有能查看的视频监控,还是没有像辉子所描述的戴着黑色发红光棒球帽男子的行踪。

经干实习期到了,返回警校准备论文答辩,等待分配。

最让他痛心的是,老郭所长在那年即将退休的时候,在深秋的一次抓捕行动中壮烈牺牲,他带着没有破获的“4·05”悬案遗憾地走了。

大鹏被害之后,大鹏的父亲就急火攻心,半身不遂了,躺在病床上两年多便也去世了。剩下了闵大姑和女儿大香相依为命。这十年来,闵大姑几乎天天都要到派出所嚷嚷着还他们家大鹏,抓住杀人犯后要千刀万剐;累了,她就坐在门口的马路牙子上,望着对面的马路牙子,似乎大鹏依旧坐在那里。无论春夏秋冬,这也是她思念大鹏的唯一做法了。她说大鹏从小就爱跟着他爷爷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街道车水马龙的景色。他爷爷还告诉大鹏,大鹏爸爸小的时候也爱坐在马路牙子上,大鹏爸还有一个毛病,就是不停地数着过往的女孩子,数着数着他就会哈哈地笑一阵子。后来,大鹏爸爸还真的数着了大鹏的妈妈闵大姑。

大夫说,闵大姑患的是间歇性精神分裂症和幻觉妄想症,让家里人一定守护好她,否则会有危险的。大鹏被害不久,有一次,闵大姑坐在马路牙子上突然发现一个男青年像大鹏,她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差一点被迎面驶来的一辆轿车撞到。

也是从那时起,所长要求派出所值班民警发现闵大姑坐在马路牙子上,就去陪她一起坐着。

辉子现在可是一个公众人物了。也没有人敢喊他的外号“鬼子精”了,他已经以“辉子老板”称谓代替了“鬼子精”的外号。

那年辉子高考落榜,他只好顶替他父亲到了机械总厂当了一名电工。辉子在家是老小,他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考上军校成为一名军队干部,姐姐大学毕业和男朋友到南方工作去了,家里就剩下了他,他爸妈也是宠爱有加。

辉子为了追高美丽,的确付出了全部。上高中的时候,每当高美丽生日,他要花好多钱给高美丽买一些贵重的礼物,比如九十九朵玫瑰花、黑天鹅生日蛋糕,高三毕业那一年还买了一条金项链。高美丽也是来而不拒。不过,大鹏活着的时候,高美丽虽然接受辉子的礼物,可是心思却在大鹏身上。大鹏一米八多的大个头,单眼皮,笑起来两个深深的酒窝,一口白牙,显得特别的憨厚,有一股男孩的豪气。辉子则相反,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爱嬉皮笑脸,嘴甜心眼子坏,所以大家给他起的外号“鬼子精”,名副其实。但是辉子出手大方,敢花钱讨得女孩喜欢。为了高美丽他把他妈给他的零花钱都用在了高美丽身上,没有钱就骗他妈,考大学得需要在外补课,把补课的钱也用在给高美丽买零食上了。要不然直接从家里“偷”钱,或“偷”他妈的首饰变卖,只为了博得高美丽的红颜一笑,为此没少挨他爸的打骂。

其实上初中那会辉子还算是一个好学生,自打上了高中,他开始对异性有了懵懂的感觉,脑子里总是闪现高美丽那美丽的容颜,他陷入了爱情的旋涡里。辉子自打发现高美丽总是接近大鹏,他的醋劲儿就发作了,他开始怀恨大鹏样样比他优秀。正面和大鹏竞争肯定是不行的,后来他又想,为什么不接近大鹏,做好兄弟,也许他就把高美丽让给自己了。慢慢地,辉子和大鹏真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兄弟了。他经常往大鹏家里跑,后来他还和大香姐走得挺近乎。

辉子整日里萎靡不振,逼着他爸找原来的徒弟,如今新当上的厂长,调到机械总厂“三产”部门工作。他爸爸为了宝贝儿子,舍着老脸去了一趟厂里。后来,辉子很顺利地调到机械总厂旗下的红润开发有限公司,成为了一名销售员。辉子脑瓜子机灵,搞人际关系比较快,他通过营销厂里的机械设备,结识了不少民营企业的翘楚。由于业绩突出,辉子当年就被评选上了先进个人。可是好景不长。民营企业起来之后,机械总厂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全厂几千号子职工就凭“三产”挣钱发工资了。当上红润开发有限公司副经理的辉子比厂子里的头儿们还忙,整天下馆子,进歌厅,洗桑拿,找小姐,忙得他有一阵子都顾不上高美丽了。再后来,机械总厂的工人们开始陆续下岗了,“三产”也解散了。辉子倒是不怕,他乐不得企业破产,他能更自由一些了。他干脆主动要求下岗,还劝说了在“三产”的一个会计老大姐一起下岗,他要自己闯天下,行走江湖了。从独闯深圳倒腾电子手表开始,辉子进入了商界。

他记得最难忘的是在东北要账。

那一年,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东北的雪大得让你想象不到,最深的雪就辉子的个头可以到膝盖了。雪片像小时候吃的棉花糖。欠辉子服装款十五万的东北条子,答应得特别好,带他看冰灯冰雕,滑雪橇,找东北俄罗斯小姐,他把辉子哄得心里奇痒无比。没承想到了东北的一个偏远山区的农村,除了白白的大雪把眼睛刺痛以外,什么也没有。一天到晚就是吃酸菜炖粉条子,连点油星都没有,到处是白雪皑皑,更别说冰灯冰雕了。基本上那伙子人就是把辉子给绑架了,严格讲,是把辉子给非法拘禁了。辉子也想明白了,钱是别想要了,能把命安全带回家就行。

辉子孤独地在小木屋子里等待人民警察的解救,可是在这里他连保安都没有看到过。就是偶尔东北条子来一趟,告诉他,老板去上海提货还没有回来,回来一准把欠款还上。辉子应声答应,也不敢过多言语。过了几天,东北条子依旧如此应付着,他还是讲,老板还没有回来,再等几天,以此为借口糊弄着辉子。

辉子抑郁了,发了脾气,也想镇呼一下东北条子他们的失信。辉子拍了桌子,摔了碗筷,大吼大闹起来。东北条子假装接电话,他一出门,结果被东北条子带来的一帮小青年给暴打了一顿,辉子被打得鼻青脸肿,大门牙都掉了一颗。

傍晚东北条子又来了,带了几瓶东北老烧酒和一大包猪头肉,还有炸花生米什么的下酒菜。东北条子还装傻问道,辉子哥,怎么搞的,鼻青脸肿的,摔的?辉子闻到了肉香,也顾不得浑身疼了。这些天可把辉子馋坏了,他和东北条子一醉方休,他感觉到猪头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肉了。天色大黑,东北条子还叫来一个姑娘,酒壮人胆。在无比孤独的日子里,辉子享受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爱”。辉子竟然把人生的第一次给了一位比他年长二十岁的那个村里的婆姨,而不是他深爱的梦中情人。

那天,大清早他才发现昨夜的姑娘,就是房东大嫂化妆的漂亮小姐。房东大哥要拉他去镇上的派出所,说他强奸妇女。吓得辉子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了人家。之后辉子连滚带爬跑出了村子。PP机也丢了,现金只剩下了十几块钱。在镇子里他用公用电话,给在部队的哥哥打了电话,说是送货来迷路了,看哥哥这里有没有战友帮一下忙。辉子就是机灵,他哥哥立马通过战友找到了当地县武装部的干部。

辉子算是捡了一条命回家了。后来他听说就是他去的那个县,那个镇,那个村发生了好多起悬案。把活生生的人碎尸,用大锅煮了喂藏獒吃。吓得辉子再也不敢去那个方向做买卖了。

高美丽的确是太漂亮了。大鹏这小子活着的时候讲过,他只抚摸过高美丽柔弱无骨的手,就已经挺知足的了。

高美丽大学毕业那年,她报考了市外贸局,因为没有关系,结果愣是被一名中专女生给顶了。她一赌气找到了已经有所发迹的辉子,她要到辉子的公司寻求一个秘书职位。辉子拿钱疏通关系,硬是把高美丽给“特招”进了市外贸局机关。

高美丽很珍惜这个职位——外贸局办公室秘书,工作两年多,就当上了秘书科副科长了。也就是在辉子忙得团团转转的时候,在东北讨债差点丢了性命,还让房东大哥以强奸妇女为由,敲了他竹杠的时候,高美丽闪婚嫁给了外贸局副局长的儿子。婚礼那天晚上,辉子酒醉大闹新房,人家新郎报了警,警察把辉子带到了派出所,正赶上经干调到派出所的第一天,是带班所长。紧跟着新娘高美丽也赶来了,说明了情况,高美丽讲,老同学酒后闹洞房,没事儿,请经所长原谅。经干了解情况后,让辉子爸妈把他领回了家。

辉子有一段时间心灰意冷,精神委顿,甚至寻死的心都有。他不时地找经干聊天,发泄对高美丽的怨恨,经干对他也进行了开导。辉子说,漂亮的女人没有好东西,还不如在东北小木屋里的婆姨好,实诚,敢恨敢爱,干那事儿的时候,她说我比他男人强几百倍。经干只和他讲了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高美丽自知理亏,对不住辉子多年的追求和付出。她也和辉子讲过,当一辈子哥们儿可以,做夫妻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一个阴影。这个阴影,也许就是大鹏。

辉子当上润弘商贸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后,涉足的商业领域更多了。他发展到今天,也是拜赐于高美丽的绝情,她不就是嫌贫爱富吗?贪图荣华富贵吗?现在他是大老板了,还是市里的人大代表,他哥哥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现在也是区级领导了,他姐夫在南方也是某地高官。比起现在高美丽的家庭不知道要强多少倍了。

高美丽倒是又得到提拔了,现在是外贸局下属的一个外贸公司的副总经理。外边还传说,又是辉子帮她疏通关系得到提拔重用的。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