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的孤独简史
作者: 张嘉丽
一
顾先生喜欢古琴,会弹的曲目也不少,他较擅长弹奏的是《客窗夜话》。据说《客窗夜话》是刘伯温所作,就连顾先生所用的琴,也是刘伯温式的。
这是一种琴身似芭蕉,琴首似蕉叶,两侧叶缘向下略微翘曲的琴。因琴的形体过于像芭蕉的叶子,便得了蕉叶琴的称呼。传说,这种琴最早由刘伯温使用而有名,又得了刘伯温式蕉叶七弦琴。
听说,顾先生的这把琴是从一道观的道人那里得来的,而且还是一把刘伯温曾使用过的古琴,琴的底部出音孔中还刻有“大元至正五年,青田伯温氏置”等字样。这把琴是否真的被刘伯温使用过,没有人去考证。顾先生也没有四处张扬,只是有人无意中发现,便传播开去。即便真的是刘伯温使用过的蕉叶七弦琴,可是,琴是如何流落道观,又如何到得顾先生手中呢?传话的人也不得而知。重点是,过程并不重要,最终顾先生拥有了这把琴。即便珍贵,顾先生也从未向人炫耀过这把琴的珍贵之处,他总是将琴置于书房中,轻易不让人触碰,不用时,也总是将琴纳入琴囊。看得出,顾先生十分珍视它。
顾先生除了弹《客窗夜话》,也弹《广陵散》,《高山流水》与《渔樵问答》弹得也是无话可说。可以说,在我们这个郁离小城内,会弹这些曲子的人,已是高人了。而顾先生将曲子弹得更是出神入化,更是高人中的高人了,如果有人能听懂顾先生弹琴,就会完全被他的琴曲陶醉,甚至连灵魂都要进入顾先生的琴身里去,更高级别的人,或者能进到顾先生的身体里去,之后与他的灵魂合二为一。
顾先生将琴弹得如此精彩,一定是想寻觅一个知音。可知音这种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尤其是对一个擅弹古琴的人来说,更是难上加难。就拿我的观察来说,我与身边的人更注重物质与享乐一些,谁又想花时间和精力去弄懂古琴这种传统而又高雅的玩意儿呢?我们皆是不懂琴音与躺平的人。
哪怕身边的人反驳我,说我如此评价他们,是在有意侮辱他们,他们有时候还是愿意去听一听琴音的。当然,他们是对的,我也支持他们,觉得他们更能融入社会一些。
像我这样无一技之长,又不懂欣赏,甚至连附庸风雅都不会的人,确实不大合群了,更适合做一个孤家寡人。我时常觉得,早晚有一天,我会被这个世界淘汰掉。严格意义上来说,也不是被世界所淘汰掉,是我自己将自己淘汰,是我自己将自己送往世界的尽头!想想都觉得悲观!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悲观的呢?谁又知道呢!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我是真不太喜欢古琴的声音。
既然说到不喜欢,那就再容许我在这里八卦一下古琴这种乐器。我认为大多时候古琴所发出来的声音,都很慢,慢得就像一个大病久治不愈的人,上不来那口气儿一样。听了前一声,等下一声的时候,非常痛苦,感觉琴随时都要断气儿了一样。
我常常在想,古琴的这种慢,怎么能让人受得了呢?那种缓慢的节奏,也只能适合古时的人听听,他们本来就是那么慢生活的人,无论是行动,还是说话,都慢条斯理的,好像他们从来不知道慌张是什么东西一样。假如我对古人的理解有误,那也不能全怪我,我从影视里看到的古人,好像都是那个样子,单看他们穿的那些啰里啰唆的服饰就知道了,没有一点儿耐心是真不行,你会连衣服都穿不好,而且还要梳头呢!千万不要和我提穿树叶和兽皮的时代,那是他们没有材料和条件,不然,他们一定也会因为闲,把衣服搞得里三层,外三层。
有时候,我挺羡慕古人的那种不慌不忙,慢慢悠悠的生活。不像我们现代人,人人都像一枚推上枪膛的子弹,随时等着发射一样。有时候,你前一秒还在幻想着你的发射地,下一秒,你就不知道被发射到什么鬼地方。古人是不会有这种遭遇的,有时候,他们从此地到彼地,都要走几年。他们那种慢性格的人,也只能听听这种慢得要命的东西。
你一定猜到了,我不但不懂音乐,而且还是一个极其无趣的人,一个性格与脾气与众不同的人。
没错,正如你此刻所想一样,我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我不但没有多大爱好,对任何事物好像都不太感兴趣。我在郁离这个小城上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班。从我考上单位编制的那天起,就知道了自己的前程,我不求升职,也不求上进,时常过着向往退休日子的生活。
甚至幻想着,我退休后该怎么生活。我要周游世界,如果不生病,如果钱够用的话。我要买台单反相机,拍下各地的美景。哪怕哪儿也不能去,我也绝对不给子女看孩子,那是他们的事,为什么我退休了,还要再来一遍教育孩子的苦差事。
我是那种从小就很叛逆的人,让我上西,绝对上东,让我赶鸡,绝对撵狗,凡事都要拧巴着来的一个人。大了,稍稍不那么叛逆了,却活得非常颓废,从来也不会给自己定什么目标。总觉得目标像星星与月亮一样,是遥不可及的一件事。即便给我定好目标,竖好梯子,我都怯于去爬。爬的过程中,万一我从梯子上摔下来呢?摔伤或刮花了呢?反正是一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因此,父母能将我教育成人,非常不易。
有时候我都感觉,像我这种人,对活着没有追求、没有想法、没有爱好的人,活着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活一百岁再死和刚出生就夭折,也没有多大区别,但是我还是想活着,想经历人活着的每一个环节与程序。
有时我也会质疑自己,质疑自己活着的意义,那么“意义”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的呢?就像小学时,老师让我们写一篇有意义的作文一样,我常常把头发都快抓掉了,都想不出来哪件事是有意义的。所以,从小我就痛恨“意义”两个字,就连老师让我总结课文的段落大意,或文章的中心思想,我都烦得要命,领会了大概内容就好了,干吗还非得搞出一点儿意思与思想出来,感觉就像非得从鸡蛋里面挑出骨头一样,实在没有多大的意思。因为抵触,考试时的阅读理解部分,常是我失守阵地的地方。
我总觉得“意义”这两个字就像带着某种意图,来人间看笑话的,因为世间又有多少人知道活着的意义。你看,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如果有人和我提起这两个字,我都想狠狠地回怼一句:“别和我提这两个字,谁知道这俩字是什么意思。”我就总觉得,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就有着不怀好心的意图。你看,我就这副德性。
有时候,我在想,我的五行里应该是缺点什么的,可是,后天却没有把这种缺失的东西补过来。以致,我总是这样一副连我自己看着都生厌的样子。所以,我很消极,感觉心无向往,万念俱灰。即使如此,我也未有寻死的心理,因为,既能死,也能活,能活,为什么要寻死呢?活着不是更香吗?
更要命的是,虽然我一无是处,却是个脾气很急的人。我的理解里,一个急脾气的人,是不太适合听一些节奏缓慢的音乐的,比如古琴声。那种拍、抹、半天揉一下的声音,一点也不适合我。
听音乐本来是一种享受,但古琴的声音,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折磨,那半天跳动一下的音符,对我的折磨,就像拿把钝锯不停地在锯我的骨头一样。在那慢到极致的节奏里,我感觉随时都会死去一样。
有那么几年,这种要死的心理,都在我的心里逐年递增。因为我住在顾先生的隔壁,卧室与他弹琴的地方仅一墙之隔。我不得不一遍遍地忍受他的琴声对我的干扰。
虽然我的年龄不算太大,但从二十多岁起,我就养成了老年人的作息时间,早睡早起。后来,作息有了一些调整,就是早睡,却不一定做到早起。我常常是早睡了,还要晚起,有时白天有空,还要补上一觉。一天,我要保持10个小时以上的睡眠,这常让我怀疑,我的灵魂里是否住着某种会睡的动物,比如考拉。
我时常感觉身体里像装着一个定时催眠的仪器,一到时间,仪器便启动睡眠模式,让我很快陷进昏睡的状态之中。我陷进了吃睡的怪圈里。由于这种特殊的作息规律,我很讨厌在我睡觉的时候有什么噪声来干扰我。顾先生就做了我人生当中,第一个令我无比讨厌的人。讨厌到,在我读“顾先生”这三个字的时候,都要拖着很长的音,一字一顿地,就像这样:“顾——先——生。”
顾先生习惯早晚弹琴。每次他弹琴的时候,总是将我从睡眠里叫醒。虽然古琴的声音不像一些器乐那样震耳欲聋,但一个对音乐不太感冒的人来说,细微的声音,也无异于是噪音。假如让我听噪音,我还宁愿听一听摇滚乐啦、爵士乐啦、交响乐之类的,那听的是一种激情,一种热血的感觉。假如是古琴,天哪,它非把我听昏过去不可,而且,它的慢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自杀。后来,为了免受其扰,我将紧靠顾先生琴房的床移到墙的另一边,再为自己配了一副耳塞,睡觉时耳朵塞上,就比先前好过多了。
多年来,我就这样在顾先生的琴声里入睡,在他的琴声里醒来。尽管我千万次地祈求,请顾先生不要再弹琴了,不要再弹了,不要再弹了,再弹,不是我的耳朵受不了啦,而是我的心脏、我的精神都受不了啦。可是有时候我又在想,假如某一天,顾先生果真不弹琴了,我是不是不适应呢?是不是还会祈求他再来一曲,再来一曲呢?谁知道呢!人是一种善变,而有时又无法捉摸的一个物种。
当我在不厌其烦地叙述顾先生和他的古琴的时候,你们或许都想到了,顾先生一定是一位琴艺大师,或者呢,顾先生是一位教古琴的高级音乐老师。
错,顾先生最擅长的不是琴,而是刀。
顾先生是我们郁离城有名的外科主刀医生,他尤其擅长做一些小切口的手术。顾先生的阑尾切除术做得最好,甚至可以说,远近闻名。
他们都说,顾先生做手术时,总是非常沉着。无论大小手术,进了手术室,他总是在患者需要切除的部位,给上痛快的一刀。
凡是经顾先生手治疗的患者,刀口总是特别的小,伤疤也不太明显。甚至有些病人评价顾先生说,顾先生的手术切口,简直完美,那些愈合的刀口,不是一个疤痕,而是一个艺术品。
尽管人们对顾先生的评价,显得有些夸张,但由此可见,顾先生的口碑甚好,而且传得很广。因此,只要有患者需要做外科手术,总想找顾先生主刀,如果自己不认识,也要四处托人找到顾先生。人们找一个医生看病,总要找一个技术信得过的,哪怕不是为了小型的、好看的刀口,仅是为了医生做手术时小心一些,只要不在你的肚子里或其他部位落下纱布,或刀子什么的,便是比什么都好。
人人都评价顾先生脾气平和,做什么事情都是稳稳当当的,不急不躁,所以这样的性格也适合做一个主刀大夫。这样一来,再谈起顾先生喜欢的乐器,不是钢琴,不是小提琴,或者其他什么琴,而是古琴,就能理解了。钢琴的声音尽管抒情很多,但总体要钢硬一些;小提琴的声音尽管悠扬,总是要不停地推拉才能发出美妙的声音,古琴就相对柔和了许多。而且,古琴更适合一个主刀医生不是吗?我想谁都不希望一个玩摇滚的,或者一个鼓手和键盘手去主刀。想想,都觉得有些可怕。
有时,我被顾先生的琴声吵醒时,我也在想着这件事情。将琴声与顾先生的手术结合在一起,又是多么和谐啊!当顾先生的手刚在琴上抹下去的时候,一个叮声,就像手术刀在要切割部位的一个落点;铮,划一个小口;再铮,再划一个小口;而淙淙之声,就像切口划好后,在你的肚子里找那有病变的肠子一样,抽啊抽啊抽;接着的叮叮咚咚的声音,则是医生拿着各种手术刀具的声音;直到嗡嗡声响起,是伤口缝合后,其他一切交接的声音。
尽管如此,大多数时候,我是不大喜欢顾先生的,总觉得,他在无意识中,干扰了我的生活,是一个不讨喜的人。因不喜欢他的琴声,自然也不愿意听到他的声音,总觉得他的声音不够阳刚,缺乏男子气概!有时我看他,不是用看的,而是用瞟的,从窗户往外看,从楼上往下看,瞟一瞟他。
偶尔,我看他的眼神中,还带着一些恶意!
尽管我与顾先生相邻,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我几乎不和他说话,像最熟悉的陌生人一样。在我的印象里,甚至我和他连招呼都没有打过。
似乎现代人也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无论是邻居,还是同事,甚至朋友,不到必须,不到找对方有事相商时,也都不大打招呼了!有时哪怕是曾相熟的两个人,久不联系,某日在大街上相遇,也装作眼花或眼瞎,陌生地走过。很多人都已精于此道。鉴于此,我与顾先生的这种陌生感,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二
我对顾先生的好感,是在找顾先生做了阑尾切除术之后。
这种机缘来自去年秋季的一个夜晚。那天半夜,我突然由睡梦中疼醒,那种疼痛,像有人在我的肚子上狠狠给了一刀。我疼得在床上翻来滚去,就像一个在烂泥里打滚的猪一样。猪在烂泥里滚的是快乐,而我在床上滚的是痛苦。我疼得大汗淋漓,衣服都滚湿了。我一边在床上滚,一边痛苦地呻吟。父母都被我杀猪般的叫声吵醒了,看着我痛苦的样子,他们也不知道我到底得了什么病,只是急得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