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有片海
作者: 柏川
盛夏的傍晚,沙滩上人很多。那些年轻的躯体,古铜色的、雪白的、黝黑的,欢快地被潮头推来搡去。
确切地说,我此时正坐在海边一个卖烧烤的木亭子里。这里的老板是个新疆女人,头上系一块豆青色方头巾,有一点臃肿。她给我拿来一盘烤熟的羊肉串,还有啤酒。
好像有人走过来,我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我顿时惊住了,我好像看见一个火星人。他通体赤红像一块上古时期的岩石,从烧烤亭枣红色的亭柱后面绕出来,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禁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惹了祸。他在我对面的藤椅上坐下来,像一块赤红的岩石落入藤椅里,藤椅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
新疆女人慵懒地从后面走出来,走到他跟前,叫了一声柳工。于是,我知道了他叫柳工。她问他吃点什么?他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土话。很快,新疆女人端上几盘烤羊肉、羊腿,还有啤酒,放在我和他之间那张古旧暗红的长条形桌子上。他拿起子,起开一瓶啤酒的盖子,暗绿色的啤酒瓶在他手里冒出一串白色的泡沫。
他说,可以陪我喝杯酒吗?太太!他的声音喑哑古怪,有点低沉。
面对一个陌生人的邀请,我猝不及防,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拒绝他。我原本是想拒绝他,起身离开的。但是,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真诚,似乎我是他的朋友,似乎我认识他,可是我完全不认识他,这张脸,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现在,他认真地用心地恳求我,陪他喝一杯,我几乎不能拒绝了。我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接过柳工递过来的青瓷小碗。
新疆女人和我们一起喝酒。我记得她的酒量很好,一连喝了五瓶啤酒,一点事都没有。可是,我却好像醉了。确切地说,是有一点微醉。我站起来想走。柳工说,那边有派对舞会,我这里有两张面具,如果你肯赏脸的话,我想请你跳支舞,太太?
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见一个灯光闪烁的高台。那灯光映射在黑色海面上,跃动着诡异的光。音乐或远或近地飘过来,在湿润清凉的海风里,一个个跳动的音符,撩拨着我干渴的神经。我竟不由自主地戴上了那个面具,随着他走上高台。
在悠扬的曲声中,我像一件轻飘飘的衣服不停地旋转起来。我感觉自己像一团火,在整个舞池里滚动。我忘了在哪里,似乎一下年轻了许多。你知道,上大学的时候,我是我们学校的舞后,参加过全国交谊舞大赛。很久都没有那样了,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在向外奔突。我控制不了自己,疯狂地转着圈,似乎舞场里只有我一个人。
突然,整个舞池向我倾斜下来。灯光、人影、音乐,还有扶着我的那双大手,齐刷刷向我这边倾斜下来。准确地说,是向我右脚倾斜下来。我好像一脚踏空了,我倒在高台上。
所有人都向我围过来,我尴尬极了。我伸手摸到一只断掉的鞋跟。我不明白,鞋跟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断掉。那只该死的鞋跟,像一枚尖利的钉子把我钉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我记不得那天晚上我是怎样离开那个高台的。好像是柳工把我扶下来的,抑或是自己光着脚走下来的,也许是像一只狗那样四脚着地爬下来的。总之,我全然不记得了。我清醒的时候,发现身下是一只小木船,我坐在潮湿的船头,海水在船下涌动发出细微的声响。寒凉的海风吹在脊背上,我打了个冷战。我下意识地感觉到我的脚扭伤了,脚踝处有一些疼痛。
一道微弱的灯光从船舱里射出来,照在海面上。那个脸膛赤红的男子站在灯光里,手里提着一双白色高跟皮鞋。他的嘴角挂着笑,那笑诡异邪恶,激起了我的怒火。还笑呢,如果不是你,我会去跳舞吗?如果不跳舞,鞋跟怎么会断?我愤愤地盯了他一眼,把头扭开。
他在我脚边蹲下来,背对着我。我猛然意识到,他要背我起来,脸一下红了,心里像装进一只小鹿,“嘣嘣”地跳起来。我试着往起站,但脚一着地,就像骨头断了似的疼。无奈,只好把胳膊交到他的脖子上。
他毫不费力地背起我。是的,那时候,我还算是苗条一些。他背起我的时候,像背起一缕没有重量的风。隔着一层薄薄的裙丝,我感到一缕麻麻痒痒的摩擦,像微弱的风游绕在全身。他托着我双腿的手,有一点粗糙,有一点温热,磨着我光滑的肌肤。
我担心他会趁机骚扰我。可是,他只是背着我穿过海滩,越过马路,顺着那条鹅卵石小径,来到我家小楼前。
他什么也没做。
他把我和我断根的凉鞋一起放在小楼门口,转身消失在森黑的夜里。海风飘来他喑哑的声音,是那首老旧的曲子: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的我的哀愁,
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天完全黑下来,星星像一只只诡秘的眼睛在天空闪烁。月亮的清辉泻在海面上,不远处纷乱的乐声突然停止了。一切陷入一场宏大的静寂之中。
新疆女人开了灯,晕黄的灯光下横七竖八躺着些暗绿色的空酒瓶。新疆女人的脸红润起来,好像一下年轻了许多,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她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抓得我手腕有点疼。她想和我说什么,嘴唇不停抖动。我知道她想要和我说什么,我阻止了她。我说,请你不要打断我,这只是个开头,我和他,完全是两个陌生人,在这海滩上相遇,就像两朵互不相识的浪花被潮头甩在了一起。我认识了他,和他发生了交集。这本身多像虚构的故事。可是,事情就是那样真实地发生了。
我起得很晚。昨天晚上我睡得一点都不好,因为和一个陌生男人跳舞扭伤了脚,这多少有点丢人。后来,他背我的时候,我身体还无耻地感受了他的摩擦。那丝丝痒痒撩人心动的摩擦,一种奇妙的感觉,你自己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你的感觉往往和你的思想背道而驰。
我从床上爬起来,隔着薄如蝉翼的窗纱望向大海。太阳像一只金色的轮子在海面上悄然跃出,好像很多破碎的金子一下散落在海面上,早晨的海面顿时闪闪发亮了。沙滩上已经有很多人影晃动,远远看去,像出海的渔民,三三两两的,跑向海边。仔细看,却是一些穿着怪异的游人,赶去看海上日出。他们沐浴着早晨凉爽的海风,在金色的阳光里奔跑。
我的情绪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色,我想我应该到海边去走走。当我下床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脚肿得很大,脚踝比平时粗了一圈。
我有点后悔。要知道,我是趁丈夫出国考察不在家的时候,独自跑到海边来的。我丈夫是内陆某市的一个官员。他很忙,从早到晚,像一只疯转不停的陀螺。我在家做全职太太,做了二十年。我原本是有工作的,上过大学,大学学的是哲学,毕业后留校当老师。为了爱情,我辞了职,跟丈夫去了他所在的城市,后来就再没上过班。我家是个小小的太阳系,丈夫是太阳,儿子是地球,我是月亮。我绕着儿子转的同时,也绕着丈夫转。四十岁那年,我家的系统平衡被打破。儿子考上大学走了,丈夫越发忙得厉害,我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那样空闲下来了,一张宏大空虚的网罩住了我。丈夫买下这栋海景小楼的时候是春天。我四十岁生日那天,丈夫递给我一串明晃晃的钥匙。他说,在海边买下个房子,算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我瞪着眼睛问他,海边买房子是不是要花很多钱?丈夫说,钱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是啊,这些年我何时为钱操心过,我不正是在这安逸中一点点堕落着吗?我住在了大海边上,像做梦一样。傍晚,我沿着海滩,走进了这个木亭子。我全然没有想到,在这海滩上会发生什么奇遇。更没想到和一个陌生男人跳舞会跳断鞋跟,想来确实有点荒唐。
我傻傻地待在那只宽大的床上,不知该怎么办?离家千里,想找个熟人都很困难。那个叫柳工的人,他会来看我吗?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他来,唯一能指靠的或许就是他了。因为到现在,我在海边,只认得他一个人。
后来,他是的来看我了。
大约九点左右,他摇摇晃晃顺着那条鹅卵石小径朝我家走来。他赤裸着上身,下穿一条齐膝的黑色棉麻短裤,赤红的脸膛,被阳光照得油光发亮。他走路的样子,漫不经心,有点无赖。我是在窗户里看见他的。等我完全确定他是往我家来的时候,我单脚跳着,像一只独脚的猴子,跳下床,跳过客厅,跳到门口,藏在门后,等他来敲门。
可是半天也没听见敲门声。我的心却一下一下地敲起来,像有只拳头一下一下戳着心窝子。我忍不住打开了门。
他站在门口,举着一只手,敬礼似的对着我。我禁不住大笑起来。
他用一辆破工具车拉着我去看脚。那是一辆老破的长安铃木,跑起来“哗啦哗啦”响个不停。但我已经很知足了。在这遥远的海边,有一个人,有一辆车,“吱吱呀呀”拉着你去看医生,多少让人有点感动。柳工开车的技术很好,一辆破工具车在他手里开得威风凛凛。他开得很快,像风一样,一会儿就离开海滨,闯入一片高楼林立的城市。
在一个叫惠民的医院里,挂号,交费,拍片子,折腾了半上午。从医院出来,上他的老爷车时,他就朝我坏笑。
医生说,韧带扭伤了,需要卧床休息。得到这个消息,我十分沮丧。好容易来海边住几天,却要天天躺在床上,这算啥事嘛!能怪谁,怪自己?怪自己管用吗?关键是,吃饭都成了问题,别说去海边散步吃烧烤跳舞了,全成了奢望。我越想越伤心,最后竟旁若无人地哭起来,泪水一串一串地往下落。柳工腾出一只手来搭在我脖子上。他说,哭啥,该休息休息,这几天,我不去滩涂了,照顾你。
你,照顾我?我拿着纸巾拍了拍脸上的泪痕看着他。和第一次请求我陪他喝酒一样,他的眼睛很真,不像是开玩笑,但我还是没打算相信他。他凭什么来照顾我,就因为他跟我跳了一次舞?他是邀我跳舞了,可他也没让我跳断鞋跟啊,鞋跟是自己断掉的,跟他有什么关系。可是他说他要照顾我,我推断下来,只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动了恻隐之心,同情我,他算是个有爱心的人。二是他想结交我,说难听点就是他想勾引我。这两点,无论哪一点都不是我想要的,都是有伤自尊的。我十分厌恶,却似乎别无选择。
给丈夫打电话求救?说什么?说我和一个陌生男子跳舞扭伤了脚?他会怎样想?
我自然不会把这一切告诉我丈夫。
我在电话里跟他说,我很好,我在海边玩得很开心。我还说,我是想他的,每天。我说得那么自然,我都怀疑那些话是不是我说的。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撒谎的天赋。第一次,我从容不迫地在我丈夫面前撒了谎,而且毫无愧色。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的丈夫隐匿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和我一样感受着离开彼此很远的那种自由。隔着大洋和地球本身,他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他,就像他成了我的陌生人。这个叫柳工的男子却成了熟人,成了亲近的人。此时,他和我靠得那么近,他的手搭在我脖子上,那粗糙的温热的手心摩擦着我。
滩涂在哪儿?我问。
顺着海滩往北走,有一片荒滩,那里你能看见一片白色的围网,那是我的青蟹养殖基地。我每天摇着小船到滩涂去,晚上再摇着小船回来。他说。
哦,你是本地人?
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你看我这皮肤,全是太阳晒的,海风吹的。我原本不是这个样子。
那你原本是什么样子?
我在中国海洋大学读书的时候,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他说。
那你应该去海洋研究所工作。
是的,我原来在青岛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后来,我想做生意,就把工作辞了。
噢,你妻子支持你吗?比如你辞掉工作?
我妻子?是的。他声音恍惚了一下,眼睑落下去,盖住了他的眼睛。
我还想说什么,他却把车开得像飞一样,一眨眼,就到了小区门口。
他把从医院带回来的药丸泡进一个杯子里,用一支筷子搅匀,把棕黑的药水用一根棉棒涂到我的脚腕上。他说,这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药丸,涂到伤处,揉,可消肿。他坐在我家宽大湖绿色的沙发边,捉住我那只白生生的小脚,像捉着一只长熟的白玉茭。从脚后跟揉到脚踝,再从脚踝揉到脚跟。他的动作很温柔,揉得我很舒服,忘了疼。
临近中午时,他说,该回去了。我想,他妻子一定在等他吃饭。他的妻子,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我想把她想得年轻漂亮一些,和他一样受过好的教育。去他家之前,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他走后,我单脚跳到厨房,打开壁橱,拿出一些面包和牛奶。现在我确实是有点饿了。不管怎样,总得交代一下自己的胃。我拿着面包和牛奶跳回客厅,窝在沙发上,一边吃面包喝牛奶,一边看电视。午后的中央八套正在播泰国连续剧《无忧花开》。善良的女主人公被心爱的男人误解,正坐在无忧树下,悄悄地流眼泪。我总是能很快从现实中跌入剧情里,陪着主人公或悲或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