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作者: 俞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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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平哥如此放下身段,征求我的意见,那我就建议今晚还去小敏鱼馆吃烤鱼吧。她家烤鱼的味道,啧啧,不能提,一提起来,你看看,我就流哈喇子(东北方言,流出来的口水)了!”李松笑着朝刘益平吐了吐舌头,他的一双乌黑眼珠在浓眉下熠熠生辉,每一只眸子里都有昨晚小敏鱼馆的炭火在跳动。

“哈哈,我知道你流哈喇子了,但让你流哈喇子的一定不是那烤鱼的味道……”刘益平诡谲地冲李松眨眨眼,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哈哈笑起来。李松三十七岁,刘益平三十九岁,两个是好朋友,也是生意上的伙伴,一起从哈尔滨到乌苏里江边来。此行的目的是和江边的几家米业公司洽谈业务,顺便领略一下乌苏里江边的美景美食,自然还有美人。

小敏鱼馆就开在乌苏里江边,他俩住的宾馆也在乌苏里江边。宾馆建在江边的一处高坡上,小敏鱼馆就在这处高坡下面,鱼馆门前是一条半边街,一边是稀稀落落的几栋房子,一边是沙滩和波光粼粼的江水。那处高坡应该是一座山的余脉,因为坡脚长着一片茂盛的油松,再加上视觉上有个剪刀差,所以从两个好朋友的房间窗口向外望,并不能看到坡下的小敏鱼馆,只能看到沙滩、江水、对岸的森林和远处的群山。

昨晚,他俩在小敏鱼馆要了份醉炉烤鱼。婉婉穿着黄绸缎无袖衬衫,两只纤巧秀美、玉一样闪着温润光泽的手臂让他俩眼花缭乱,那份美比醉炉烤鱼的滋味还要诱人三分。小敏鱼馆只有两个服务员,婉婉是其中一位,但不是客人的专职服务员。好在昨晚的客人不多,他俩提出愿意多付服务费,老板小敏就同意婉婉临时成了他俩的专职服务员。

“看婉婉的模样,顶多二十五岁,平哥,你说呢?”李松沉浸在昨晚的点滴中,寻找话头似的说,“平哥,你说她真的叫婉婉吗?”

“嗨,这谁知道呢,咱又没有权力查人家的身份证,她说她叫婉婉就叫婉婉呗。”刘益平认真地盯着李松,“你是真的要把她带到哈尔滨?我是担心纸里包不住火,弟妹将来饶不了你!”

“嗨!”李松不以为然地说,“平哥,你太瞧不起我了,你以为我想金屋藏娇?错了。我那是路见不平一声吼,不想看见一朵花过早地凋零。”

“哟、哟,把自己说得好高尚似的。”

“难道我卑鄙吗?平哥。”

昨晚,他们都留意到婉婉的左手腕处有三个疤痕,一块光滑白净的美玉上突然凭空现出三个紫黑色的圆圆的点,突兀、不寻常,令人触目惊心,问婉婉,知道是被烟头烫伤的。

“为啥要烫三个疤痕呢?”昨晚还是刘益平先开口问的,当时的李松倒没有像后来那么主动。婉婉不想回答,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神态如空谷幽花,愈加楚楚动人。还是小敏过来替婉婉回答的。小敏的说法就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嫁错郎的婉婉不但被男人用烟头烫了手腕,挨打都成了家常便饭,要不是有她小敏罩着,婉婉还不知要悲惨到几层地狱里去。

“为啥呀?”他俩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婉婉还是不肯回答,小敏的说法是“我这个妹妹命苦呗”。

他俩顿时起了英雄救美的决心,都什么年代了,既然婚姻生活不幸,婉婉可以选择离婚,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小敏就叹了一口气:“离婚哪是一句话的事呢!”

“为啥呀?”这回是李松迫不及待地问,“因为孩子?”

“也许就是因为没有孩子,我这个妹妹才这么受苦。”小敏说。

昨晚的后来,李松就提出可以把婉婉介绍到哈尔滨的大酒店,先带她脱离苦海,离婚的事可以慢慢再说。

“你说,婉婉真能离婚吗?平哥。”想起昨晚自己的好主意,李松掩盖不住自己的兴奋。

“你真想娶她?”

“又来了,平哥,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如此美人如此受苦。我们可以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呀。”

他俩各自住了一个单间,但此刻一个人来到另一个人的房间里。今天上午去了一家米业公司,预定的计划已经完成。现在是午后四点来钟,阳光依然明晃晃的。窗外,空气像水一般反射着太阳的光,两棵树干粗大的油松,阴影向坡下延伸,松针的颜色深绿中夹杂着嫩绿,枝叶缝隙中的江水像一匹深蓝色的缎带在微风中伸展。

天还没有黑透,江水像一匹抖动的灰黑缎子,在江边能听到江水冲刷沙滩的沙沙声,还有没归巢的水鸟,在江面上发出嘎的一声啼叫。

今晚,小敏鱼馆里的客人也不多,散座只坐了两桌,包间空空如也。但买卖的场子拉开了,乌苏里江盛产的鳌花、鳊花、白鱼在炭火上烤得吱吱地响,鱼香、蒜香、姜香、花椒香还有秘制的酱香在大厅里霸道地回旋,扑得刚进门的李松和刘益平打了个趔趄。

“哥来啦!”婉婉真像邻家小妹似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迎了过来,“哥是去包间,还是在江边?”

“还是在江边吧,平哥说呢?”刘益平已退在了门外,李松又笑着对小敏说,“今晚的婉婉还是属于我们啊,和昨晚一样,不会让你吃亏的。”

小敏笑得脸上流光溢彩,她摆着手,像一只皮球似的从吧台那边滚过来:“我的妹妹,你们可不许胡来哟!”

李松反问:“我们啥时候胡来过?”

婉婉笑起来,娇羞地拍了一下小敏肉鼓鼓的胳膊。

婉婉换了一件绿绸无袖衬衫,黑发在脑后绾成了髻,有少许蓬松的发不服管束,调皮地从髻上洒下来,若有若无的像处子的毫毛,爱抚着婉婉修长细腻、白瓷一样闪着光泽的脖子。

两个好朋友点了份大马哈鱼,不算加工费,鱼的成本就有七百元。小敏喜滋滋地对婉婉说:“妹妹呀,松哥、平哥,就像你亲哥哥一样的人,有啥苦水你就向他俩倒倒,你松哥、平哥准会心疼你,姐看人是没有错的。”是不是小敏暗中亲昵地抚摸了婉婉哪里,婉婉窃窃地笑了几声。

徐徐的江风送过来,江水已经变成了一条镶嵌着珍珠的黑缎子——明月和星星在空中闪烁。江水里有白天太阳的气息,有丝丝缕缕江鱼的气息,也有对岸原始森林里熊的气息——也许真有熊,熊瞎子,爱吃鱼,也许这会儿正在江里捕鱼。“嗷哟——”似乎真有熊的叫声,两个好朋友侧耳谛听,又没有了,只传来江水缓缓冲刷沙滩的声音和水中鱼的呢喃。此刻的哈尔滨——他们的家乡在远方,他们坐在界江边,坐在原始森林的旁边,不由生出今夕何夕的感觉。

“他常打你?怎么能下得了手呢?”李松盯着婉婉的手腕,怜惜地问。那三个紫黑色的疤,一样的大小,排列整齐,可它们排列得不是地方。

婉婉悲伤地垂下了眼帘,那藏有万万句情话的门就关上了。李松感到一阵心疼。

“哎呀,我的妹妹呀,命可真苦,”小敏又走了过来,“找了那么一个男人——大吴,不上班,不挣钱,就靠打自己的老婆耍威风……”

婉婉低下了头,裸露的双肩开始抖动起来。

“松哥、平哥,我也不怕告诉你们,要不是大吴还惧怕我三分,我妹妹的日子都没法往下过了……”小敏喋喋不休地说。

“那就别过呗,他常打你妹妹,你还要你妹妹和他过下去?”李松盯着小敏问。

小敏瞅瞅低着头的婉婉,又瞅瞅两位好朋友,叹了口气:“咋离婚呀,又不是过家家。我们这小地方,离了婚的女人谁肯再娶呀,哪像你们生活在大城市呀……”店内新来了两位客人,小敏要进店去招呼客人,就拉了拉婉婉说:“妹妹啊,姐也知道你难受,好在有松哥和平哥在这儿,你的苦水就往出倒倒,可别憋在心里,憋在心里的滋味不好受,妹妹啊……”小敏又像一只皮球似的往室内滚去了。

婉婉抽噎着“嗯嗯”两声,她抬起脸,沾满泪痕的俏脸愈加楚楚动人。

李松抽出纸巾递给她,婉婉感激地接过来,有些羞涩地说:“松哥、平哥,对不起,我有点失态了……”

月亮升在江天,江边沙滩上的沙子都泛起银白的光。另一家店内传来一个男人暴跳如雷的怒吼和一个女人尖锐的哭喊,又传来另一个男人呵斥和另一个女人劝解的声音,他们不再说话,侧耳倾听,直到喧嚣声渐渐平息。

刘益平望着婉婉说:“昨晚,你松哥说的话,我觉得也是一个好办法,你不妨认真考虑一下。”

婉婉不肯相信似的问:“松哥、平哥,你们是认真的吗?”

李松真诚地说:“我们为啥要骗你呀。我和你平哥是真的想帮你一把,我和你平哥都是心肠极软的人。”李松看了刘益平一眼,刘益平一脸端庄。

婉婉浅笑了起来,说:“松哥、平哥,你们两个是好人。”婉婉为她的松哥和平哥斟满了酒。

李松端起了酒杯说:“婉婉,我没有让你离婚的意思哦。我和你平哥都有家室,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我俩会打你的主意。我俩真是见不了你被摧残,像你这样的一朵鲜花,养花的人要倍加珍惜才是。”

婉婉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刘益平也端着酒杯说:“婉婉你先离开他身边一段时间,你不在,他也许就知道珍惜了。到时你再看看他能否浪子回头,如果浪子回头了,你们就一起好好过日子。哈尔滨的大酒店,老总不会不给你松哥和我的面子。你长得这么漂亮,又有饭店从业经验,收入一定不低,我说得对吧,李松兄弟……”

李松频频点着头。

“妹妹先谢谢两位哥哥了。”婉婉举杯一饮而尽,婉婉饮酒时的那份洒脱劲儿,怎么会是家庭中受气的对象呢?可是家事哪是外人能剖析断得清楚的呢。

饮完酒的婉婉,脸上浮起了桃花,她忽闪着那双藏有万万句情话的眼睛说:“松哥、平哥,妹妹咋报答两位哥哥才好呢?”

“婉婉,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俩的亲妹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可不准再说这种见外的话了。”两个好朋友喝了酒,身上更是生出了英雄救美、舍我其谁的豪情。

“李松兄弟,哥总觉得,那个婉婉是个有故事的人……”第二天早上,两个好朋友坐在出租车里闲聊。按照预定的行程,他们今天要去两家米业公司洽谈。乌苏里江流域很长,两家米业公司相距近一百公里。他们计划上午先去一家洽谈,下午再去另一家洽谈。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边疆公路又长又直,路上的车辆稀少,路两边的油松、白杨和白桦蓬蓬勃勃地绿,连片的庄稼地随着公路起伏,望不到尽头。

李松嬉皮笑脸地说:“咱又不打算娶她,别管她的前世,只管她的今生。人家眼前有难,咱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刘益平唉了一声,随即笑嘻嘻地说:“这世上美的事物总让人心碎,美的事物遭到摧残更让人心碎。婉婉的事,咱就这么定了吧。再说,也是为了我的李松兄弟……”

李松故作生气地擂了刘益平一拳。

米业公司的洽谈很顺利,在上午洽谈的那家用了午餐。下午洽谈的那家诚恳地邀请他们晚餐,但婉婉的短信来了:“松哥、平哥,你们晚上一定要过来哟,今晚有新上的狗鱼。”

米业公司的老总说:“狗鱼有啥稀奇的,晚上我还准备了大马哈鱼,是上午刚从江里捞出来的。”

两个好朋友还是拒绝了米业公司的宴请,说:“我俩在江边还有个妹妹呢,我俩的亲妹妹发来的邀请信,不能不回去!”

两个人的姓都不一样,怎么会有一个共同的亲妹妹呢,哦,哦……米业公司的老总是个老江湖,哈哈地笑得既兴奋又暧昧,他恍然大悟似的对他俩晚餐一定要到小敏鱼馆去,表示十二分的理解。

婉婉见到他俩,眸子里流泻出来的都是惊喜。刘益平今晚来小敏鱼馆的意愿并没有李松那么强烈,他拒绝米业公司的晚宴也含有不好拂了好兄弟兴头的意思,所以见了婉婉,他的语气里就带有一丝责怪的意味:“婉婉,你家的鱼好是好,可天天尽吃鱼的话,只怕哈出来的气都带有鱼腥味了。”

小敏走过来抢话道:“平哥、松哥,我这是烤鱼,不会有鱼腥味的,天天晚上吃鱼才好呢,不但延年益寿,而且……”

刘益平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渲染,他打着哈哈说:“你说得非常对,可是我们也只能来你这里三个晚上了,三天后我们就要回哈尔滨了。”

小敏笑嘻嘻地说:“那你们在回哈尔滨之前,天天晚上都要过来哟,你们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这里当然就是你们的家哟,婉婉就是你们的亲妹妹嘛,婉婉照顾好两个哥哥哦。”说完又滚回了店内。

婉婉的眼波里有了不舍,她轻声说:“松哥、平哥,咋这么快就要走呢?”

刘益平开心地说:“这回来的时间够长了,许多业务上的事等着回去处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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