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在嵩洛
作者: 杨岚
山
我是被一个山中弹琴的画面纠缠住,而去想学琴的。
我弹琴时经常会有人说弹首《流水》,很少有人会提《高山》。这两首著名琴曲来自伯牙子期的典故。按照一些琴谱的说法,它们本来是一首曲子,唐代以后才分为《高山》与《流水》两曲。在当代,如果说有什么曲子可以代表古琴,《流水》肯定是其一,因为近代川派传谱中有所谓“七十二滚拂”,以其沥沥落落模拟水声的惊人想象力,加以管平湖先生如水激石的妙绝指法,让它成为众所周知的琴曲。而同源的《高山》则少有人问津。
伯牙子期的故事众所周知。但如果没有这个故事,也会有《高山》《流水》这两首曲子。或者说这个故事与这两首曲子的出现都是必然,就像山水画的出现也是必然,纵然它是很晚期才出现,但很早就存在我们的文化基因里了,只是后面才外化出来。《高山》《流水》象征一种静态、稳定与流动、变易的关系。
在琴上,垫高琴弦的硬木叫“岳山”。而靠近岳山的琴面,斜下减薄的低头部分称为“流水”。岳山下面垂直的一块硬木片叫“承露”,而底板上的两个音孔称“龙池”“凤沼”,琴腹内有时会设置两个暗槽,唤“声池”“韵沼”。北宋《斫匠秘诀》中一句斫琴口诀称:“谁识倚山路,江深海亦深。”古琴面板在琴体内部当音孔有一处隆起。在古人的想象里,琴音会像水一般被隆起的实木阻碍在琴体里,不致溃散。那些隆起的实木当然就像山一样,因而琴音便如水似的,在琴腹里荡漾徘徊而不去。
山和水的象征遍布在琴身。如果我们考察琴体的隐喻,可以明白实木部分为山,中空部位为水;琴器为山,琴音为水。
山和水也象征着实与虚、空间与时间。
我喜欢山,也许是因为小时候常同我爸去爬山。在贵州家乡附近的山上,我们度过一个个周末。在他刚刚退休、我刚退学的那段时间,我们父子有个共同愿望,想要住到山里去——我想到山里去,是因为当时已经动了学琴的念头,想到山里去弹琴。
在我第一次离开家的时候,我们去爬山。坐在山顶,看着森林那样一丛丛的山峰,他说想在我外出期间,每天一座,把县城附近的山都爬一遍。那些山倒不算高,只是连绵无边,没有止处。
那个冬天我回到家,带回一张琴,虽然花了四千五百元,但有人告诉我那是一张破琴。我无从判断,我压根还不会弹,只知道那是一张栗壳色、仲尼式的古琴,长长的像一把剑。
爸爸让我带琴跟他到山上住了几天,不过,那是一座矿山。我童年时的山野经验除了跟我爸爬山以外,就是同他一起上矿山。
他原来的工作是管矿山安全,几乎每个工作日都开着吉普车在矿山上巡视。有时车后放着一箱炸药,如果哪个矿瓦斯超标就炸毁。有阵子我们家里还随时放着几筒炸药,跟矿灯、头盔、瓦斯检测仪堆在小房间里。
爸爸习惯了山野里的生活。那阵子我们最爱讨论的话题,就是以后要如何到山里去盖个房子。只要看到武侠剧里有这样的情景,我们就都不能自已。后来爸爸的这个愿望,被他以承包了一个小煤矿的方式实现了。他住到了矿山上,而我的愿望也实现了一半,我有了自己的第一张琴。
之前我爸干过好几种赔钱的离谱生意。先是找了两个农村亲戚跟他一起养牛,在乡下租了几间瓦房,常住在那儿,结果只是结交了几个乡下的泼皮懒汉。也许他想的是“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可乡下邻居却只想讨好他,再从他那儿借些赌资酒钱。
后来他与人去淘金,我到金矿上去看他。煤矿都是山深草长,而金矿是黄土坡,一目了然的荒凉,只有土黄,没有金黄。山上可走车,先从县城坐一个小巴到一个就叫作“金矿”的地方,地名直截了当,是国营金矿所在,也是小淘金者交换生活物资、打牙祭的地方,从那儿再换一个小巴,破旧的小巴在无数的小矿间乱窜。在其中一个地方下车,我看到我爸站在一个黄土坡上冲我招手。
我在矿上住了几天。记得我带了本《儒林外史》在矿上看,看完开头王冕的故事,直接跳到结尾,看到荆元为于老者抚琴,说“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凄然泪下”。我给我爸看,说这就是我要弹的古琴。
他给我示范如何从满坑的矿土里分离出黄金的成分,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星半点的金子。经济上这依然是个失败的事件。这些个生意的共同点是工作地点都要在山里,似乎这才是他做生意的原则。
我爸退休时才四十岁。那些时候矿山异常混乱,矿难屡发,责任都压在他的头上。压力之下,他办了病退,他又厌烦城里的人情世故,所以退休后更愿意跟农民、矿工们待在山上。
他的最后一个生意就是那个煤矿。
那是个非常简陋的煤洞,只有一个矿井,巷道狭窄。如果进入矿洞时,正好遇到运煤车沿着轨道高速冲出来,听到声音得赶紧抓住顶部的横梁,然后引体向上,再把脚挂在另一端的横梁上,等车从身下经过。
他在煤矿下方租了当地村民的两间屋子,在那儿享受他的山居梦。
那时他在矿山上打电话给我,带着自得的口气说:“我现在啊,听着鸟声,身后是山,旁边是小溪。”我到后才知道,山是被挖得满目疮痍的矿山,小溪里则流淌着煤水,有无鸟声,则看矿上的设备有没有轰轰作响。他还经常听琴,听张子谦的CD,那是我在郑州一家音像店里买到的,跟那张琴一起带回来了。他觉得应该跟我培养共同语言,就反复地听。我想他是真的听进去了。后来有次我拿了一个当代琴家的录音给他听,他说还是原来那个弹得好。他听得比我还多,我反而不怎么听琴。
在那个深冬最冷的酿雪天,天空是铅灰色。我刚从外面浪荡回来,爸爸带我去看他的山居生活。虽然知道我不会弹,他还是特地让我带上了古琴。我们从县城骑着摩托出发,琴背在身后。在贵州山区的湿冷空气里,雾气都要结成冰粒,我们龇牙咧嘴地缓慢上山。时不时停下来看看路边的溶洞,或者路边坡地上的风景,那些石灰岩壁和突兀的石笋被湿气包裹住显得特别坚硬。
等到了山上,在我爸租住的屋子里,我们生起柴火。隔了一炉明灭不定的炉火,矿山就成了寒山。我们在火上架起一个三脚架煮火锅,有白菜豆腐和肉片,吃起来特别暖和。傍晚开始下起大雪,我只能拨弄那张琴的空弦音,看着屋外暮色四合发着白光的山体。
我们被雪困在山上几天,雪让矿山面目不清。那些吞吐煤炭、像龙门石窟一样的矿洞,口上都挂满了雪。远远望去像山水画里坑坑洼洼的怪石。
晚上睡觉父亲告诉我不要关门,应该让风把雪吹进屋子里。
琴
我的第一张琴,是第一次离家时在石家庄买的。
我先到达郑州,因为我已经想好了要去嵩山。但我还不能去山里,因为我没有琴。没琴去山里做什么呢?
那时古琴虽然刚刚申遗成功,但仍然是件偏门乐器,不为大众所知。琴人是一个很小的圈子,斫琴师只在弹琴的人那里口耳相传,外人很难找到。我在一个二手乐器网站上遇到一个卖家,我本来想买他出手的一张便宜的练习琴,但他说有个朋友有张好琴要卖,在石家庄。说是张宋琴,我当然不相信这个说法,但我太想拥有一张琴了,我甚至主动帮他圆其说:“你是指宋代的木头做的琴吗?”
“没错。”
“是谁做的呢?”
“扬州人。”
几天后,从郑州往北,坐了一夜的硬座车到石家庄。
卖琴的是个三十不到的乐器商,刚刚结婚,住在一个工厂家属区,那种有年头的北方工厂大院。他见我涉世未深的样子,热心地招呼我吃喝,还到音像店给我买了一个李翔霆的教学VCD,还有两本黄皮本的《古琴曲集》。那时学琴的人如果还没有能力看原谱的话,都是依靠这套琴谱。
到他家看到了琴,我追问斫琴师的信息,他迟疑一下,编出一个我以后再也没有听说过的名字。那张琴的价格在当时算是非常高昂了,本可以买一张名家琴,但我却买了这么一张来路不明的琴。后来我才知道这张琴问题很多,那时我想拥有一张琴的愿望大大盖过了我本就不太够用的理性。买琴的钱是父母给的。我已经跟他们透露说我想学古琴,他们同意了。我原来喜欢摇滚乐,我爸一直说摇滚难登大雅之堂,知道我开始喜欢一种古乐器,又相信了我编造的、有个音乐学院的老先生教我弹琴的鬼话,很高兴。当时他们有很大的经济压力,可是对我隐瞒了,给我打来了买琴的钱。
总之,我拥有了第一张琴,音量比我想象的小太多。之前我以为古琴是真的可以弹得众山皆响的,这是我在古琴上要了解的第一件事:要会区分修辞和事实。当然,古琴真正吸引我的正是修辞。
琴对我的意义,是把我引入一个诗意空间,好比,入山。
我喜欢姚丙炎先生的《高山》。这个版本来自徐元白先生,徐氏是浙江近代的琴学大家,由于住在杭州的缘故,我对这个版本的《高山》会有一些地缘上的亲近。但若从演奏来说,相对徐氏,我更喜欢姚先生的。姚先生的《高山》有股静穆萧森之气。听徐先生的《高山》像看卷轴画里的山,徐徐展开,一时不会显露完全。而姚先生的高山是挂轴的山,一眼瞥去已是全局。
《高山》技巧难度不如《流水》,但实际更难弹好。《高山》是以时间的顺序在描摹空间,我认为音乐都是以一种严格的线性时间在发展。要在这种线性的时间轴线里弹出空间质感非常不易,就像卷轴画一样,它有既定的观赏顺序与节奏,空间展开的形式是以时间为条件。像人在山中行走,有一个特定的路径,每一处的山色有特定的姿态在展开。作为演奏者,像山中的游者一样,你可以决定自己的节奏,决定要在哪里多作停留。
山水改变了大地的轮廓,改变了空间的虚实关系,也影响了我们。
嵩
背着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摸进嵩山下的一个村子。
我刚刚知道了竹林七贤、琴、庄子、禅宗……一个神秘的世界在我面前展开,可我对它们还一无所知。我才十六岁,为了方便,我跟别人说我十八岁了,也有时候虚荣心炽盛,就说十九岁。
这个谎言很容易被识破,我依然觍着脸咬紧牙关强装成年人。可即便是十八九岁的成年人在四处乱晃也属奇怪,我还得跟人解释我为什么不是在学校里。“学校里学不到我喜欢的东西”,我通常这么回答。而我喜欢的东西,在当时就是我肩上背着的那张竖长的琴。当别人把它叫作古筝,或者量词用“把”的时候,我就正儿八经地用两个月前才在网上看来的知识来纠正他们。话题一旦开始,就会变得没完没了,不出两轮就超出我当时的知识储备。当别人跟我了解更多时,我只能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当他们让我弹上一曲时,还可以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
2003年秋天,刚刚退学半年,我昼伏夜出,常常早上六七点才睡去,傍晚五六点醒来。我常在一些BBS上面打发时间,其中一个是“中国古琴论坛”。
家人半带愁容地问我以后准备做什么。刚退学时我说打算去北京,做个摇滚乐手或者写作者,我真是这么想的。但在家中虚耗的那些时光,我的心气有些耗散,慢慢地没那么坚定了。他们决定快点推上日程,好过我在他们眼皮子下耗磨时光,并且开始热切为我打点出发事宜。但这时我临时改变了想法,并且与此前反差巨大。为免让家人觉得我过于善变而将我拽回学校,我就藏匿着这个愿望。
我坐三轮摩托到嵩山下面一个叫作西十里铺的地方,天已经黑了。我急切地想瞻望山在哪里,可视线无论往哪个方向丢出去,最终都一眼撞在黑夜里。
在路边一个乡村小卖店,我借公用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半小时前我刚下大巴时打过一次这个电话,对方就是让我到这里来。现在电话那边让我原地等候。
过了一阵子,一个穿对襟布衣的少年打着手电出现了。他带我离开公路,走下一个斜坡,再沿一条小路往前走,并没有走到更高的地方,我们就到了。依然在一个平地的村庄,而不是山上。由于下过那个斜坡,这个村庄甚至比公路还低一截。
我被带进一间二层楼房,里面坐着全是穿同样衣服的少年们,还有几个外国人。
那是少林寺附近的一个武术班。
离家前,在不知该去哪里的时候,我看了一个纪录片。讲的是一个僧人,隐居在少室山的后山练武,虽然我对习武没什么兴趣,但那个画面很吸引我。我脑子里马上想到那里去生活一段时间,也许能在山里遇到个老僧人教我弹琴呢。我找到一个武术BBS,发帖打听少室山后山的那位僧人,还真有一个人回复我,说自己是他的徒弟,但已出山多年。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这是五师兄,他还在山上,我打了过去,而最终,五师兄把我介绍到了这里。到之前我不知道我将要去的会是个什么地方,但我知道上山的盘算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