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木匠的日子
作者: 武吉海
1971年底,我从吉首县太平公社招工进县工程公司学做木匠,干了6年多。那一段学艺务工经历,使我一生获益匪浅。
与我一起招工进城的太平公社下乡知青,有王金生、张世清、石顺福三人。公司将我和王金生分到木工队做木匠学徒,张世清到泥工队学做泥水匠,石顺福分配做辅工。
学手艺,要耐得住性子
到木工队上班,正值参加修建吉首氮肥厂会战。木工队安排我跟青年师傅邹善福当学徒。邹师傅叫我到公司仓库领取斧头、刨口、锉子、锯片、钉锤、角尺等木工工具,帮我开(制作)了一个刨子、一把锯子、一个墨斗,教我做斧头、锉子木把。有了这些入门工具,可以出工了。
起步只能干木匠粗活。协助师傅搬料下料、制作安装混凝土模板、加工檩子、钉椽皮。遇到师傅做门窗活,跟在后面学选配木料、出料、划墨、打眼杀榫、掏槽走线、清缝拼板、装配成型,最后光刨收面。安装门窗,制作屋架,技术复杂些,需留心揣摩,学会计算、放大样。
当学徒,不能偷懒。冬天开工前,先在工棚生一堆火,然后学磨刨口、锉子、斧头,掏挫锯齿。收工时,要主动打扫场地木屑刨花,整理堆码用料。
跟着师傅学艺那段时间,也有做事急性、毛糙、搞砸的时候。队上的老师傅时常提醒我们:年轻人做事不能太急,学手艺要耐得住性子。
经过一年多的跟班学艺,做大料修屋的木工活有些顺手了。想学点小料打家具手艺,手头工具不够用。这时,试着向师傅讨教自己开工具。做木刨床,要用干透的红绸木、青冈木,木刨手柄要黄檀木。锯子、锉子的手把,也要用油茶树等硬木制作。记得当时红绸木极少,老师傅指点我们到线务站去找木电杆换下来的硬木横担,用横担老料开成清刨(清木板缝用的长刨)、二刨(出料用的中长刨)、光刨(光面用的短刨)、槽刨、线刨等工具。偶尔找到一截如意的红绸木,我们这些学徒几乎欣喜若狂。
当学徒第一年月工资是18元,第二、第三年分别加到21元、24元,学满3年定级后工资为30.6元。那时的中青年师傅月工资也只有40~50元。进集体单位当上木匠学徒,我对职业是满意的。能从农村回到父母身边,有个稳定工作,学门手艺,在那个年代是件幸事。
吉首氮肥厂1970年下半年在乾州开建,设计能力为年产12000吨碳酸氢铵,投资730万元,是县革委会配合“农业学大寨”主抓的重点项目。县里在工地设立建设指挥部,由县领导出任指挥长。工地上装有大喇叭,持续表扬好人好事,督促工程进度,播放重要通知。为确保氮肥厂如期竣工投产,县工程公司按部队建制组成木工、泥工(含钢筋工)、岩工等连队,加上石油部派来的专业设备安装队,以及氮肥厂新招的职工,临时请的小工,会战高峰时有六百多人在工地施工、开伙、住宿,一时热闹非凡。
我们这批学徒进场时,会战已进入尾声。氮肥厂竣工投产后,我随师傅转场参加县商业综合大楼等工程修建和县火柴厂等单位辅助房屋的维修。老师傅说我们机会好,刚参加工作就赶上了修建现代工业建筑这趟车。
手艺人有些好传统,值得珍惜
后来才知道,县工程公司的主业,是搞工民建,即工业与民用建筑。湘西的现代工业,主要是从上世纪70年代初建设化学工业起步的。以前的老师傅,建造的多数是机关、学校、医院、商店等民用建筑。木工队还是有人才、有传统的。能承头建造木作工程的,有唐承书、张明德、彭南江、刘金宝等老师傅。接触多了,他们一时兴来,也谈起当地的木匠趣事。
传统木匠分大料木匠、小料木匠、圆桶木匠三类。如果进一步细分,小料木匠还可分出雕匠。大料木匠主攻房屋建造,需懂得一些力学、营造知识,确保修屋牢固适用。小料木匠需识木料质量特性,制作的卯榫能斗榫合缝,做出的家具好看耐用。雕匠则要一定的绘画、古诗文素养,雕刻的东西才生动鲜活,蕴含意境。圆桶匠专打木桶、木盆、木鼓等圆形器具,要求箍紧有形,不能漏水、走音。
民国时期,吉首这边做木匠比较有名的,大料是梁家,小料是唐家,雕匠是陈家。这几家木匠师傅技术过硬,信誉良好。修屋打家具做嫁妆,请到这几家师傅来做事,主人家就放心了。唐承书师傅是子承父业,师从他父亲做小料,年轻时在吉首木作社打家具,后来县工程公司调他到木工队做技术骨干。唐师傅做事细致、沉稳,善于划算。当时他四十多岁,正当盛年,带有陈百康、胡少先、吴沅生、熊大仁以及儿子唐登富5个徒弟。公司承揽的吉首三中等木作工程,委派他牵头施工,看重他的手艺传承。
张明德师傅在木工队算入党早,资格老的,他比唐师傅年长一些。他是圆桶匠出身,为人厚道,处事公正,曾任公司党支部委员、木工队长,为当时党组织的依靠对象。他带陈力奇、卓东明等徒弟。碰上公司不合理的事,他敢站出来讲话。
这些老师傅不仅传授技术,也教我们一些手艺人应该遵守的行规。遇到同行家里有困难,老师傅招呼要互相照料。记得四川娃儿卓东明,跟随姐姐来到吉首,与我们一起学木匠。他姐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吉首氮肥厂,是厂里的技术员,懂得复杂的化工设备。工厂试车期间,她在车间指挥设备安装,忙里忙外。氮肥厂竣工投产后,她拟调岳阳长炼工作。小卓请我们几个同事利用星期天帮他姐姐打家具,做了三门衣柜、五屉柜、双人床、沙发、书桌等家什。小卓招待帮忙的同事吃两餐饭,每人发一包烟,晚餐给我们喝平常少见的啤酒。此后,我们还轮流帮过泥工队长杨秀全、木工队秦明跃等同事、朋友做家具,维修房子。
带领王金生、谢保老、段可权等年轻学徒帮忙做事的是邹善福、曾岳山、陈百康等青年师傅。他们负责掌墨安排,徒弟们劳作出力。帮忙虽然占用了休息时间,但学到了小料技术。不同师门之间借此切磋技艺,扩大了学艺眼界。
手艺人之间的互助互慰,闪耀着人性温暖的光芒,往往在困难时期给人宽心和向上的力量。
低潮时,不能泄气
在县工程公司学艺务工那些年,见识了一些身处低谷不忘进取的事例。公司革委会主任钟月楼,宁乡人,做过木匠,精明能干,搞业务是把好手。上级给公司先后派来四任党支部书记,他都能配合,注意取长补短。当不了书记,照样好好干活。
公司设计室的陈茂功,原在北京工作,参加过人民大会堂建筑设计,他与爱人下放到湘西,爱人分配到湘西州工程公司,他到吉首县工程公司,据说两人合作做了州体育馆、武陵山饭店等建筑的施工设计。陈茂功为人低调和善,处事审慎,孙长干、曾继美等施工员向他请教的事,他都耐心解说,工人们叫他“陈工”。公司设计室还分来一名大学生赵曲,他是湖北人,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赵曲长相帅气,做事严谨,设计了县邮电局大楼等建筑。据当时接触他们较多的人反映,他俩一直在钻研图纸和建筑结构,没有放松对业务长进的追求。
干部、职员家庭出身的胡少先、陈力奇,学艺刻苦,做事卖力,在众多学徒中脱颖而出。两人制作的门窗被老师傅称赞:“手脚快,眼法好。”那时一些献礼工程为赶任务,经常加班加点,劳作很累。但他俩不忘读书,陈力奇经常研究施工图纸和木作定额,胡少先抽空写诗填词,都有一些健康的业余爱好。
做过泥工和机修工的江顺华,擅长经营管理,一时没有进入组织培养使用视野,但他没有灰心,坚持认真做事,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提任为公司经理,挑起了企业发展的大梁。
人生也有遭遇委屈的时候。为迎接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成立20周年大庆,县工程公司抽调部分青年工人参加民兵游行方队,在游行途中与修建枝柳铁路的铁四局工人发生冲突,双方打了架。我和几位公司同志上前劝解,不料与打架人员一起被执勤解放军战士拿下,捉到公安局看守所关押教育半天。游行结束后,才有人来甄别处理,放我们出来。我受不了这个委屈,回到单位一时想不通。几位老师傅劝我,“文化大革命”那么多领导挨批斗,戴高帽子,还不是熬过来了,你这个委屈不算什么,不要放在心上。
把公司做起来,靠年轻人攒劲
在政治气候逐渐缓和,基建业务开始增多的时候,公司来了朱强生书记。朱强生身材清瘦,双目有神,讲一口湘潭话,是个能讲能写的才子。他“文革”前做过吉首镇委书记。“文革”中遭到批斗,复出后安排到县工程公司担任党支部书记。
朱强生到任后,注意发挥班子成员作用,依靠业务骨干做事。他经常下车间、工地,了解施工情况和职工思想动态,听取大家意见。他在减少不必要的会议、加强企业内部管理、培养使用业务突出的骨干上,做了一些探索,一时刷新了企业风气。
朱强生用人不光看根正苗红和老实本分,还看业务能力和现实表现。老师傅唐承书做木工队长,青年党员孙应明提任公司团支部书记,看的是唐师傅的管理能力和孙应明的忠诚肯干。
在加强基础管理、推动增产节约上,公司谋划木工车间和锯台刨花、木屑等废弃材料的综合利用。领导看我有点文化,也还肯搞,抽出我和吴沅生负责筹建刨花板加工车间。之后培养我入团,任公司团支部副书记。接着做木工队核算员、副队长,协助唐承书队长干备料、下料、配料、木作工劳动定额核算等半脱产工作。后来又调到公司办公室做宣传、青年工作。
朱强生找孙应明和我谈话。他对我们说:把公司做起来,要靠年轻人攒劲。公司有业务做,大家才有饭吃。要培养年轻人,鼓励大家多学技术。技术学好了,公司牌子响些,职工可以增加收入。
按照朱书记的要求,我协助孙应明物色培养对象,加强发展青年业务骨干入团工作。青年木匠闵耀群,做事踏实,为人厚道,他一心务工,没有入团要求。团支部做他思想工作,引导他积极进步,培养他加入了共青团。胡少先、段可全等做事踏实的年轻人,也是那个阶段入团的。
朱书记还参加团支部活动,与到龄离团的同志合影留念。这些新入团的年轻人,在公司修建州展览馆、县内衣厂等工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钻研技术、踏实做事的风气,在公司蔚然兴起。对一些做事毛糙拖拉、有时磨洋工、泡病号的青年职工,团支部不时提醒,有了改进就给予肯定,几位同志经过帮助跟上前进步伐。
朱书记发现、培养、关注的年轻人,算是争气的。在恢复高考后,我与胡少先、陈力奇、蔡丽君等考上大学。留在单位的几位,成长为公司的管理骨干,撑起了改革开放后公司发展的一片天地。
在众多学徒中,我学艺的悟性,做事的精细、耐力,都不是很突出的。后来走得顺些,得益于时代赐予的机遇和组织培养,加上个人以勤补拙,我的运气算好的。那个阶段党团组织的教育引导,邹善福师傅的质朴厚道,朱强生等公司领导的睿智包容,唐承书、张明德等老师傅的严谨细致,一些同事的积极进取和幽默风趣,给我很多开导,点亮了我的前行之路。
那时,社会对基建行业人士的认识评价是正面肯定的,手艺人受到应有的尊重。进入公司管理层的人员,多数技艺精湛,擅长铺排,喊得动人。辖区内工程交给工程公司做,不需打点送礼。公司接到工程,会认真组织施工,力求确保质量和交付工期。后来,工程队长演变成栋号长、项目承包人,或者干脆叫“包工头”,活脱脱变为负面称呼。随着基建项目大量上马,行业竞争愈演愈烈。接着,扑面而来的城市扩容和房地产大潮,改写了基建行业规则。主管部门设计的一堆制度,没有完全管住招投标中的串标围标、提篮子回扣等腐败乱象,使人感到无奈与辛酸。把这笔账算到工程承包管理人员身上,实在不太公平。
说到底,只有在基层吃过苦头的人,才能真正体谅基层老百姓的艰辛哇。
原载《文史博览》2022年第1期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