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
作者: 毕华勇
冬过小寒,无雪。
按说这个节令,应该有一场飘飘扬扬的大雪落在山川沟壑,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漫山遍野的雪,把土地上的一切腐朽遮掩,挂在树干树枝上的雪花,静静地等待树根的吸吮,一股新鲜的溪流从树梢的顶端悄悄地往下流。于是,大树、草木都开始拥抱着来自冬天的这段柔肠温情,品味着内心深处愉悦的喧嚣……
我也盼望着,等待着有这么一场雪。
那年,我在一个中国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子过冬。有一晚不知睡了多久,在黑暗与寒冷的包围中醒来,我爬起来在被窝里朝窗外张望,窗纸穿越过黑暗的穹隆,夜是如此的清冽,万物沉寂,似乎整个世界都没了呼吸。我就这么一个姿势望着,但心中有一个丰盈的想法在延展,假如这夜里有一场大雪,明天在母亲烧暖的土炕上,我会把自己藏的两瓶酒拿出来,叫两个,不,是三个童年一起长大的伙伴,毫无目的地品尝一小段属于自己的时光……
不经意回首,才发现当年的我,已经等不到那样的雪天了。
第二天,母亲起得早,她推开门后说了声“下雪了”,我便从被窝里爬出,穿好衣服立刻跑出去,真的下雪了!整个山村被皑皑白雪覆盖着,对面的山梁山坡像厚厚的棉絮,堆得莽莽苍苍。上外的户家二哥早早地往沟里的水井边送开了一条路,他开始往家里担水,看见我站在门口,顺便说了声,“这雪下厚了。”我没来得及应声,二哥已进了自己的家院。一瞬间,我脑海里翻腾,昨夜是梦还是幻想,真奇妙,这场大雪真的就在眼前。
我刚刚从部队上复员回家,一步一步地踏着父亲走过的脚印,用一双勤劳的手临摹着日月光景,只是在每天的劳累之后,特别是在夜深人静时,我不由自主地倾听满山遍野的风缓慢悠长吹过,偶尔窗格子上破了洞的糊窗纸窸窣作响,黄土地山峁坡坬仿佛把蓄积的力量全在夜间释放出低沉的回音,这感觉很朦胧,但十分真切,我家硷畔下的小河,我似乎能接触到缓缓氤氲的气息。忍不住坐起来,点亮灯,村子月华满天,微风拂地,一声狗叫,让我一激灵,我还是不甘心地拿出纸和笔。母亲说:“熬油点灯,纸上写不出日月来着。”
雪白天也下着,我还是决定把复员时带回来的两瓶酒拿出来。母亲问:“干甚?”我答道:“喝酒。”母亲说:“跟谁喝?”我答:“二哥、狗从、怀抱。”母亲看着我愣了半天,好像是自言自语对自己说:“跟怀抱也喝酒。”我明白,怀抱的父亲过去一直跟我父亲闹别扭。
然而,人都去世了,我有必要计较这个吗?母亲再什么也没说,她生火烧炕,洗山蔓,拿出几颗鸡蛋,看样子,下酒菜还要丰盛了。
我站在硷畔的雪地里,朝着对面喊怀抱,叫了好几声,怀抱站在自己家的硷畔应声问:“有事?”我说:“有。”怀抱回去扛着铁锨往来走。我又叫二哥,叫狗从。他们一个个走进我家院子,进门的时候跺了跺脚说:“这雪停不下了。”
我们四人坐在热乎乎的炕上拉家常。户家二哥比我们长两岁,早就结婚生子了;狗从和我同岁,光棍一条,家里光景一般;怀抱是个贵气气,我当兵走时就结婚了。我三年兵,他女儿三岁。有时,母亲也会抱怨:“你这样下去,非打光棍不可。”
我没有爱情,遥远的地方白天也是阴暗模糊的,甚至漆黑。我在追逐梦想的时候,忘记了一些温暖的事,有个女兵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不知算不算情书,我仔细看了好几遍,甚至逐字逐句推敲,那些字句都能升起温暖的火苗,燃烧着我的胸膛。然而,很短暂,我镇定之后,发现火苗快要熄灭了,无论怎样拨弄,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灰烬,就像这冬天,河面早早结冰了,河水流淌的样子只能凭想象感觉得到。我确信,女兵只是一时兴奋的小鸟,她属于天空下茂密的树林,可以快活地在林间钻进钻出,唱着她的歌,饱含深意让我听,那时候我只顾诅咒命运,深知自己没资格听这些热烈而温馨的歌,在我眼中,无论军营的生活,还是未来,都不会惬意。我的老家呀,沉浸在我心中的状况,十分陈旧简单,甚至一成不变的那些羊肠小道上,随时随地会刮起一股黄风,我站在风里,满脸灰尘,一口的泥土……
后来都被一一验证,那个柔情似水的女兵还在等着我的安慰,在那个身份地位十分重要的年代里,起身,忍着,脸面很复杂,有些扭曲,但没回头。
父辈们常说下雪的天气只要窑暖,炕热,人对,喝酒是最惬意的事。我们几个还算不错,吃着、喝着,好像全是我一个人在讲。四个人中只有我走过门外,见过世面,我说当兵的事,尽管复员两年多了,但我知道他们对军营的事感兴趣,后来说着说着怎么回到文学上了,说作家,中国的、世界的,不知是酒劲还是心情激动,那天我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地讲述着他们不喜欢的故事,直到母亲再次往灶火里加炭,说我喝醉了。我还一个劲地说小时候没什么愿望,如今这样强烈翻卷着,不想在农村待一辈子,怎么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户家二哥说我太固执了,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只是神话的一种,人要心里有把尺子,时时丈量自己与梦的距离。现实与神话中间弯弯曲曲,还有峭壁峡谷,高山峻岭,看不见摸不着,认命是最好的解脱。狗从那天哭得很伤心,我搏起的心声给了他强烈的震撼,命运就是一个谜,你猜对了,你伸出的双臂就会有拥抱,如果谁都认命,爱和幸福还会慢慢生长吗?怀抱悄悄的,一言不发,他不会轻易毁坏自己的窝巢,也不相信什么爱情的芬芳,他是丈夫、父亲,日月光景操心好就足够了。也从那天开始,母亲意味深长地对我说:“黄土肥着,到处都养人。”我没明白过来,心还是去往更远的地方。
我还是记得老家的雪天,一片灰蒙蒙的世界,那么神秘、深邃,大地奢侈地占有了所有的洁白。院子里一群麻雀忽地飞来,落下,在雪地跳跃着,猛地,又忽地离去。我知道,它们忙于生存不断飞来飞去。那个漫长的冬天只有这么一场雪,整整停留了一个冬天,所有的精灵总能选择自己的目标,比如老鼠、野兔、山鸡,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动物,它们在雪地走出一行行的脚印,总能找到自己的归宿。后来我发现自己爱老家这个地方很久了,然而,经过许多无望的日子,从人间烟火与名利旋涡里,终于把痛苦变成幸福,寻找出自己要走的那条路。
现在,老家没什么亲人了,我最有希望的时候,母亲已经被病魔折磨得早已痛苦不堪,她用自己慈悲的目光,注视着我在拥挤人群中的模样,心突然越来越沉重。回头看童年的我,青年的我,现在的我,不得不接受现实,老家坐在炕头等我回去的亲人已去了。
老家那场雪的记忆,开始变得湿漉漉的。我知道,雪总有一天会融化的,太阳会照在我身上,但谁又能真正了解,那场雪后,老家许多人像我一样,开始自己的迁徙,也有狗从、怀抱。老家只有孤零零的户家二哥,再也没有空灵,也没了一点美妙,剩下的是满满当当的宁静与无数个日出日落。
此时此地,我还想:下场雪,回到老家,喝一场酒。可是,和谁对饮呢?又有谁烧暖土炕炒几个可口的小菜呢?
这个冬天,晴窗对坐,注定要寂静。
图片摄影:渠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