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父亲

作者: 林小琼

失落的父亲0

父亲是什么时候病的,而且是现下流行的抑郁症,我不得而知,但他只是一个老实的农民。

不久前,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要来我这里一趟,那是他第一次一个人坐三个小时的车来我这里,平时,他是不会安心在外面走的,他惦记着家里的几亩柑橘园和后院里的十几只鸡。

那一次,我应该是要有点警觉的。他来这里不过三天,却经常一个人对着窗外出神,他苍老的脸上堆积着皱纹,陷下去的皱纹里泛着黑亮的光,头被一顶黑色的帽子罩住,已经看不到稀稀疏疏的白发和额头顶部冒着油光的黑褐色。因为食管发炎,他已戒掉了两元一包的芙蓉烟。他的模样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原本力气大如牛的父亲不觉间就变成了这样一个寡言少语、精神恍惚的老头,他的手脚不住的颤抖,抖得厉害的时候,他就起身在屋里来回走动,仿佛走路的动作会掩盖他那不由自主的颤抖似的。突然,他猛地一个转身,从门边一个他背来的大麻布袋子里面掏出东西来,里面有几块烟熏的腊肉、一包橘子和一小袋用塑料膜包好的冰糖橙。他背来的袋子仿佛像无底洞似的,又掏出了一些蔬菜和软乎乎的粑粑。他说,群儿,这次来没给娃买东西,你妈给包了一些米粑粑、蒿子粑粑让我给娃带来。说着给我六岁的女儿递了一个,我女儿见了这些黑乎乎的东西缩回手去,回房间去了。父亲在一边无奈地笑了笑,搓着手,又低下头去在袋子里寻着什么:“哎,老了,手脚不灵活了,做不出以前的味道了。”父亲哀叹着,他以为米粑粑是我儿时的最爱,我的女儿定也会喜欢,想来他是根据我的喜好来作出判断的。“家里吃的东西多,她不饿。”听我这么一说,他便不作声了,本来话就不多的父亲话就更少了。

我家老屋在石门紧挨慈利的一片大山里,屋前屋后全是竹林。家中共有三间正房,外加一个小偏房供拴牛羊垒柴木之用,父亲常常把这周边收拾得干干净净,房屋的北面有一扇侧门,旁边是一片白色的土塔,土塔边上有一口堰塘,堰塘四周种满了杏树、枣树、李树、梨树,还有枇杷、石榴。小时候,我们经常闹着坐在父亲肩膀上去摘那树枝上尚未成熟的果子。

时间飞逝,一晃我们就已经离开村子到镇上读初中去了。到镇子里读书的那一年腊月里,母亲与父亲商量着把家里的年猪卖了,好凑我们开学的学费。开场的日子,父亲到邻居家里借来一个罩猪的笼子,笼子长约两米,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猪赶进笼里去,关好门,猪笼结实地罩住肥硕的年猪,它在里面哼哼,母亲丢了一些菜叶米糠,它便停住了声。父亲从里屋找出一根碗口粗的长木棒,从猪笼上方的扣环穿过去,然后合力与母亲一道把猪抬到集市上去。父亲个子稍矮,他在前面一手把着棕绳,另一只胳膊缠着木棒,母亲在后面稳着笼子艰难地跟着,父亲交代我和弟弟一人拿几颗白菜,等猪饿了好吃。我们一行人顺着溪沟边上的泥泞小道向着青山打开的口子一路前行。路的一边是裸露的光秃秃的夹有青苔的岩壁,另一边是悬崖,父亲母亲一手扶着猪笼,一手撑着岩壁,他们一路很少说话,每走一步都非常小心,而猪笼的一角还不时碰触下崖壁,发出沉闷的暗响,随即,笼子托着猪在半空中打转,看得我们甚是揪心。好不容易走出几道危险的拐弯处,便有阵阵刺骨的山风吹来,父亲选了一块宽阔的枯草地,和母亲一道慢慢放下笼子坐下休息。他们肩膀上浸出的汗水也打湿了抬木棒的两端,母亲吃力地在地上喘着粗气,休息片刻,又继续前行,就这样,休息了三回。透过密密麻麻的枝叶,一排长长的红砖瓦房子渐渐清晰起来,叫卖声、还价声、争吵声从红房子周围飘来,那,就是集市。

到了集市上,他们把猪抬到集市北边的一个院子里,院子已经用栅栏分成了好几格,一边用来拴牛,另一边也关了不少的肥猪。我家年猪品相好,母亲用油糠把它喂得毛光油亮,猪贩子看中了它,便围着父亲母亲打起了转转,最后,他用略高于别家的价格买走了。回去的街头,空气中弥漫着米粑粑的阵阵清香,原来是一家卖米粑粑的铺子正在卖刚出笼的粑粑,那米粑粑个头扁圆扁圆的,又白又软,富有弹性似的铺开在用篾条织就的筛子里面,飘出来的阵阵稻米的香味儿让我和弟弟馋得着实不行,都嚷嚷着要父亲买来吃,父亲无奈地望着母亲,母亲停了一下,还是狠心地走了,任凭弟弟在后面哭着鼻子一路嘟哝着,我也很不情愿地在后面慢慢跟着……

就这样,米粑粑的余味一直存在心头,不时拿出来咂咂嘴。

多年以后,当我做了母亲,有了自己的孩子,才知道不是母亲狠心不给我们买来吃,她是要把买米粑粑的钱留给我们当学费,用狠心换来我们未来的前程。

以后的几年,父亲母亲常常为我们的学费犯愁。家中已经喂不起年猪了,父亲也没有人请去做工,母亲只有围着家里的几亩田地转,而我们姐弟俩的学费也是一年比一年高。家中境况一日不如一日,但每逢门前小路上有传来“米粑粑、米粑粑”的叫卖声时,我和弟弟还是倏地一下从里屋蹿出,跟在卖米粑粑的后头,闻着米粑粑的余香,跑出很远很远。

一天,卖米粑粑的又在大队部的晒场上叫卖起来,母亲突然停住了手里的活儿,叫上我:“去,拿一个筲箕来,我们去买米粑粑。”我高兴得举着筲箕一路疯跑。那天,母亲买了许多,我和弟弟俩平生第一次尝到了米粑粑,那米粑粑的味道太诱人了,它滚圆滚圆的白色肉身,它的边角透亮,轻轻地撕开外面薄薄的一层,就像剥开丝绸外衣一样滑溜。掰开一小点放进嘴里,那团松软的用米粒做成的粑粑瞬间融化开来,一股浓郁的稻米的香味儿在嘴里蔓延,充满口腔,让你迫不及待再来一口。直到最后,我和弟弟俩撑得再也吃不下了,而母亲一个也还没有吃完。她一边慢慢地咀嚼,一边对着余下的米粑粑絮叨:这么香,这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接连几天,母亲像是着了魔,泡米、磨米浆、蒸煮,一个人在灶台上转来转去,反反复复很多次,终于摸索出了一套做米粑粑的方法。她先把黏米泡软,用磨子磨成米浆,再用煮好的熟饭做老糕,拌入到磨好的米浆里面,放一点酵母,搁置到凌晨两点,后用大火蒸熟,米粑粑就成了。那时候,米粑粑一个两毛,卖一个能赚五分。一个晚上如果做300个粑粑,就是15元,一个月下来便是450元,我们的学费也就有着落了。母亲一个人盘算着,她的嘴角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就这样,父亲和母亲开始做起了米粑粑,每天临天黑就开始工作,推磨、发糕、烧水,直到晚上十点,才能上床休息。但凌晨两点刚过,家里的灯又亮了,母亲起床开始准备蒸糕,她精神好得很,但身体精瘦,却很有力量,她把篾织的蒸笼圈搬上搬下,下料、捡糕、装篓,倒是父亲一个人坐在灶门口把着火,却不时传来他那如雷般的呼噜声。每逢此时,母亲就会对着灶膛快要熄灭的火大喊:“加柴火!”母亲声音很大,父亲常常一下子就被震醒了,在灶边上拾一些散碎的渣末,用藤条缠住,然后用火钳把它抵进灶孔,再到里面掏几下,火又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灶火印在他那油光满面的额头上、脸上、衣服上,整个人都是红色的了。母亲常常说父亲不会动脑筋,父亲也只是“嘿嘿”笑,他有自己的盘算,卖米粑粑是他的任务,他在想着天亮了该往哪个方向出发,走哪条路,生意才会好些。

父亲卖米粑粑是要串乡的,不然没有生意。那时,他有一辆上海凤凰牌自行车,是和母亲结婚时买的,米粑粑打包装好后,他便把篮子用尼龙绳紧紧地套在自行车的后座,然后,拉响自行车铃,“丁零、丁零……”就这样,父亲骑着他的自行车开始了一天的叫卖。我常常被这迷迷糊糊的自行车铃声惊醒,睁开眼睛一看,天还只是蒙蒙亮。

1998年暑假的一个清晨,我和弟弟上山去摘新鲜的桐子叶,预备第二天用来做粑粑的材料。初升的太阳照射在尚未干透的青草上,树叶缝里不时传来“知了、知了”有节奏的叫声,一只、两只、三只……像一支乐队在合奏似的。不多时,我和弟弟就各采了一大包新鲜的桐子叶,从山里背了出来,刚走出山口,便碰到了气喘吁吁的父亲。他一只手拿着一个信封,另一只手拿着一张艳丽的纸片片,对着走在前头的弟弟大喊:“你姐、你姐姐考上了……”父亲高兴地将手里的纸片片向我挥舞个不停。弟弟也很高兴:“姐姐是大学生了!”我一下子奔到父亲面前,接过父亲手里的纸片,几个镀金的“桃源师范”黑体字在太阳的光照下是那么炫目,那么让人欣喜若狂,要知道上世纪90年代考上师范学校是很不容易的,考上了就是铁饭碗,毕业后就是老师。父亲邀请了亲戚朋友在家里办了酒席庆贺。亲友们都说没想到一辈子老老实实的红叔(我父亲的名)养了一个了不起的女儿,父亲听了心里亮堂堂的,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时要响亮多了。

开学那天,父亲从箱子里摸出一团裹了很多层塑料的包,数了又数,是8000元的学费。他找来针线和一块长青布,在腰上比着围了一圈,又用手卡了一下,然后用针线缝成了一个布袋,他把一沓灰蓝色的百元大钞放进去,后又缝起来缠在腰上。我觉得父亲这种装钱的办法实在是太土气了。他送我去,我心里很是不乐意。母亲见了,也要送我去。到了桃源已是下午,父亲母亲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也没进过那么大的学校。母亲让父亲跟着另一个同学的家长,学着他给我交学费、办理手续。我那年也有16岁,但除了读书,却不会与人打交道,更不会自己去办理复杂的入学手续。也正是这个原因,父亲从别人手里借来的2000元做了我入学的捐款,其实,当时的学费只有6000元。

在桃源师范学习的三年时间里,我们家除了过年过节很少吃上一顿肉,一家人没添置一件新衣服。母亲做粑粑的花样也越来越多,苞谷粑粑、苦荞粑粑,数量也越来越多。父亲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往往日头上到我家屋脊,父亲才能吃上一天的早饭,平时自行车上驮着的粑粑却总是舍不得吃一个!可有时遇到卖不出去了,父亲一连餐餐吃米粑粑,嗝着酸水,还说自己喜欢吃。现在他总感觉着的胃不舒服、食道发炎就是年轻时候留下的病痛。一次,父亲又驮着他的米粑粑出门了,快到了中午,还不见回来,母亲吩咐我去遇遇。刚走过村口,就看到了父亲,这时,他一只裤腿向上卷起,手把着车,身子向一侧倾斜,走近我,才发现父亲青筋凸起的腿上沾着斑斑未干的血迹,一只裤腿也被刮破了。原来父亲在路边卖粑粑时,被一辆迎面而来的摩托车刮倒了,他硬是撑着卖完粑粑才回的家!我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拿出药膏给父亲上药。父亲很不自在,要自己来擦。我第一次做父亲的主,坚持要帮他上药,父亲像小孩子一样乖乖地挪出腿来。“你看——”口子很深,血肉都出来了,我心里生疼,轻轻拨弄他伤口上的污物,一下、两下……我手不听使唤地哆嗦。“不——疼!”父亲仿佛看穿了我,“不疼!”父亲又说了一遍,从我手里拿过药膏,拿着棉签在伤口上来回涂抹,“你看!一点都不疼!”父亲咬着牙微笑着,仿佛真的不那么疼了。这时,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头扭向一边。父亲却在一旁故意把椅子弄得吱呀作响,“嘿嘿”地憨笑着。

父亲母亲的米粑粑一做就是很多年,直到我师范毕业,弟弟和我分别成家。这期间算来,他们做了不下百万个米粑粑,堆起来应该也有一座山高了吧!不知饱含了父亲母亲多少的艰辛和苦楚,也不知忍受了别人多少的冷眼和嘲讽。当新兴的肯德基、麦当劳、各色薯片、饼干等食品充斥市场的时候,父亲的米粑粑生意也就越发艰难,米粑粑这门传统的能填满肚子的吃食,已经很少有人问津了。父亲很是无奈,很长时间也难卖出几个,村子里的人也不多了,年轻的去了远方,弟弟一家也外出打工,留下两个孩子交给父亲母亲照顾。因为粮食不值钱,也很少有人愿意再种田了,他们或游戏于桌上的跑胡麻将,或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后来,父亲的米粑粑也渐渐不做了,他经常一个人唉声叹气,他感到很惶恐,却又无力改变这一切,感觉自己是越来越没用了,以致心中不断生出焦虑来。他经常拿着一根响嘎(农村用来赶鸡的,用一米多长、几厘米粗细的竹竿,用篾刀从一端破成四到八片不等的开口,只要轻轻一敲打,就会发出响亮的声音),靠在房屋北边侧门的门框上,眼睛空洞地望着屋前溪沟边上路过的人,待人走远后,突然骂出几句,把响嘎朝着地上的苍蝇一阵猛打,过后,又一阵狂笑……

有一天,母亲告诉我,父亲住院了,我才知道他的情况如此严重。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候大哭,有时候静静地向外张望。清醒的时候,又一个劲儿地叮嘱我:“群儿(我的小名),回去,我没事,别把工作误了。”看着病床上清瘦蜡黄的父亲,想起儿时坐在他肩膀上摘果子的情景,我的眼睛又湿了。哎,我不知何时再能见到父亲原来的样子?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插图: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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