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久的火花
作者: 林混
我对好多事情其实是一无所知的。有时,呆呆地望着对面的那座山头,望久了,目光被弹了回来。沉吟了一下,我是真的不知道山那边有什么。
有一只羊吗?
有一只狐狸吗?
有一个人吗?
这当然是我的想象,即便有,我也是看不到的。看不到的事物,无影无形,在我的生活中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这么思想下去,我吃了一惊。
如果不把记忆激活,一些人一些事,就那么一干二净地从我的头脑中消失了。
我念初三的时候,没有接触过电器,对有些事物的认识就有了很大的局限性。
我的一位同学在量角器中间钻了一个小洞,套在一个物体上面,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这个量角器就旋转了起来。他让量角器靠近脸面,吹起的一丝微风刚好可以让他乘凉。
他放在左脸边吹一会儿,又放在右脸边吹一会儿。他完全沉浸在丝丝凉风带来的快感中了。
看着他的这个样子,我只能是干瞪眼。我的眼睛一直大睁着,你就不会从我的眼前离开。他的这个东西对我来说太神奇了,对我太有吸引力了,我也想体验一下。
我似乎有点哀求他,让我也试试吧。
不行的,你一用就不灵了。他装作要给我,快到我手边时,这个量角器果然不转了。
他说,你看,你看,我说这个你不能用吧,刚要给你就不转了。
这个时候的我,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目瞪口呆。
他拿了回去,这量角器又转了起来。他解开胸前的纽扣,这量角器在呜呜呜地旋转着,吹出的凉风平息着他胸前的热量。
我的眼睛睁得更大,我的嘴巴也张开了,口水从嘴角淌了出来,一丝丝,一线线,我竟然毫无知觉。
多年以后,我用上了剃须刀。我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拿了个废弃的剃须刀在蒙蔽我嘛!
当秘密被知悉,获得真相的我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更让我震惊的是见证了村里的一个阴阳先生,他会捉鬼。他在暗夜里疾走,手上不断射出的火花,让我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感,就像一把利剑一样高悬在我的头顶,压迫着我的睡眠。
谁家有个丧葬、怪异之事,这是需要阴阳前来打整的。
我的一个同学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那时,我读初三,对女同学是毫无意识的,我的这个同学想法太超前了,他把一个小学生糟蹋了。先是听别的同学说“糟蹋”这个词,后来才明白是“强奸”,具体是怎么回事,那是不知道的,只是感觉这种事很脏。
他在警笛声声中被抓走了。
接着,他的哥哥从北京林业大学被送了回来,家人还没有问清楚是怎么回事,来人就匆匆离去。等醒悟过来,追出大门外,来人就像这白茫茫的大地一样真干净,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的哥哥变成了一个傻子。上世纪80年代,从农村考出一个大学生是很不容易的。这个考出去的大学生,寄托着一家人的希望。
一个大学生,回到家里傻到不会数数儿了。当时,他,成了我们这里一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尽管变成了傻子,但傻子也需要个事干的,家里人给他买了一副跳棋。他可能看我友善,弱小,或者别的什么,常找我下跳棋。下完之后,这是要数跳棋子儿的,他不会数,便把不同颜色的每十个跳棋子儿在棋盘上重新摆放一遍,看到每个点都摆放上了,他觉得这跳棋没有丢失,然后装进一个小盒子,漠然离去。我对他的这种做法是有些好奇的,怔怔地看着他。
更让人不可理喻的是,他在自己睡的屋子里,给房梁上挽了一圈一圈的绳子,一字儿摆开,就变成了一个洞的形状,他钻进去,躺在里面睡觉。家里人喊不下来。有时,一躺就是一天。躺够了,躺饿了,下来胡乱找点吃的。两眼无神,也不和人说话。在医院检查了几次,医生也是束手无策。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的父母心急如焚,医院就想其他法子,便把附近的一个阴阳先生请了过来,阴阳先生手拿罗盘,口里念念有词,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得出了一个结论,说这个大学生被恶鬼缠身,只要把鬼抓住,他的病情就消失了。
听说阴阳先生要抓鬼,我从来没有见过鬼是个什么样子,这下要见到鬼了。对我来说,有些激动,就像第一次约会给女同学送情书,心里扑通扑通的。
那是一个魅影重重的夜晚。我们这里还没有拉上电,照明用的是煤油灯。对于电是个什么样子,摸不见,看不着,头脑里是没有任何概念。学生之间常说的一句话是:“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电灯电话,楼上楼下。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引颈眺望未来美好的日子。”
阴阳先生带着他的一个徒弟,阴阳先生在前,喊着:“抓鬼了,抓鬼了!”声音是悠长的。徒弟在后,敲着锣,阴阳先生喊一声抓鬼了,徒弟就跟着喊一声抓鬼了。
我在后面看热闹,我太想看到把鬼抓住,看鬼到底是个什么模样。阴阳先生和徒弟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甚至有些凄厉。在黑夜里,使人感觉到了一种恐怖感。
阴阳先生和徒弟在院子四周疾奔。突然,阴阳先生手中火花四溅,他断喝一声:“哪里跑?”徒弟在后面也大喊一声:“抓住了,抓住了,抓住了!”
阴阳先生手中的火花,忽明忽暗闪得更激烈了。
看到这情景,我一下子惊呆了。这黑夜中火花闪闪,鬼已经被抓住了,我紧张得直打哆嗦。
阴阳先生疾呼:“拿铁锨,拿铁锨,打,打,打!”
后面跟着的十多人一拥而上,顺着阴阳先生指的地方,“啪啪、啪啪”拍了下去。拿铁锨的人太愤怒了,这么有前途的一个大学生被鬼缠住了,一定要把这个鬼弄死。大家使劲出力,“啪啪、啪啪、啪啪”……
阴阳先生又说:“挖土,挖土,鬼已被打死了,埋土,埋土,让鬼下十八层地狱,再不得出来害人。”
一会儿,被众人拍打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土堆。这鬼彻底被埋在里面了。接着,众人在土堆上跳着踩,几十跳,几百跳,几千跳,这土堆被踩瓷实了,鬼已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这一幕,对一个初三学生来说,太惊心动魄。
后来的一天,老师讲到电,因为没有见过这个东西,同学们都是茫然的。老师一看无法深入下去,便说:“我去镇上找个小灯泡给大家演示,你们好理解点。”
我亲眼目睹了老师的演示。一节电池,一个小灯泡,两节细小的电线。老师把电线在电池上摩擦了一下,灯泡一闪一闪,亮了起来。
这时候,我的头脑清醒了过来,感觉有些异常。原来,这阴阳先生手中产生的火花,是这么制造出来的。我不由“唉”了一声,这个“唉”字如影随形,变成了我的生活习惯,常常自然不自然地“唉”了出来。
从小到大,我都是被动地接受别人的说教。我没有见过,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面对生活,就会有一种虚妄和无知。
我在黑暗中常常回想过去的一切,好多事情都已淡忘。把灯打开,过去的一个懵懂少年现在是一个中年大叔,这就是现实。
在成长的过程中,有些轨迹是一路可循的,有些现实是无法改变的。少年的伤感,大叔的裂痕,环环相扣。那些潜藏在心中的火花,仍在一闪一闪,在回忆中,是持久的。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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