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凉拌番薯叶
作者: 廖锦海
母亲去世后,我已有两年没回乡下过年了。幸好今年春节本地疫情所造成的压力不是很大,市内流动没有了限制,于是一家人踏上了归途。
某日聚餐,我突然发现了一碟青菜,立即举箸夹过来,放入口中,曾经熟悉的味道跃然舌尖之上,原来竟然是我久违的凉拌番薯叶,这是我多么熟悉的童年味道啊。细品之下,却又不是四十多年前母亲所做的凉拌番薯叶的味道。
我知道,番薯叶还是乡下那种,做法也没什么特别,看来变的只是我自己。回想读中学时看过的一本课外读物《山海经》,里边记载着乾隆下江南的故事:一天,乾隆在江南微服私访,中午时分,肚子实在太饿了,只好放下九五之尊的架子,厚着脸皮向农妇讨要饭食,热情好客的农妇端出家里仅有的一碟菠菜煮豆腐给乾隆就着下饭,饥饿难耐的乾隆竟然对这碟家常小菜赞不绝口,向农妇索要菜名,农妇只好胡诌一个名字“金镶白玉板,红嘴绿鹦哥”搪塞乾隆。回到宫里的乾隆却因为这道菜而杀了几个御厨,虽然御厨做出来的菜看起来跟那天吃的一模一样,可是吃了几筷之后,却感觉寡淡无味,愤然扔筷。也难怪,天天锦衣玉食的乾隆哪有挨饿的机会呢?当饥饿感袭来时,吃什么都会津津有味。
回城后,妻经常到市场买番薯叶炒着吃,我偶尔也参与进去。妻说番薯叶是好东西,我赞同妻的意见,也在网上百度过番薯叶,它可以提高人体免疫力,有止血、降糖、解毒、防治夜盲症、延缓衰老等功效,好处多多。但在上世纪70年代的乡下,番薯叶是用来喂猪的常用饲料,我的母亲就用这番薯叶把我像养小猪崽一样喂养大。每天,母亲从自留地摘回一大把番薯叶,洗净、沥干,然后用稻草烧开锅中水,并将清洗过的番薯叶放水里烫三几分钟,捞起来过冷水,而后挤干水分,装进瓦盘里,倒入几汤匙生抽,撒一些盐粉和蒜蓉,用手上下抹匀,番薯叶就番薯粥。最美味的凉拌番薯叶,就是过中秋节那次,母亲早早给我一张两角面值的纸币到邻居开的小卖部打回酱油,晚上家人团圆时,她竟然用珍藏的花生油爆了蒜蓉和指天椒淋到番薯叶上面,那种又辣又香又刺激食欲的感觉,我至今不忘。那天我一口气吃了两大碗,母亲说,不急,不急,小心噎着,慢慢来,吃完再劏(烫)。
就因为母亲说“吃完再劏(烫)”这句话,第二天,她被大队干部叫去讯问,要老实、坦白地交代清楚“资本主义尾巴”藏在哪里?日常比我家过得好的社员都没有鸡鸭劏,母亲竟敢“吃完再劏”?
母亲大喊冤枉,家里哪有鸡鸭劏?一家大小是在烫自留地里采摘回来的番薯叶。我家清明后的确是饲养了四个鸭崽,但也是为我秋季开学时两块三毛钱的书籍费做准备的啊,所以,一个暑假我都小心看护,因为按照规定,养四个家禽以上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那我家不正是走在资本主义道路上吗?那时公社、大队的“割资本主义尾巴工作队”轮番深入乡村、群众中开展工作,他们立场坚定,对多长出来的“资本主义尾巴”会毫不客气地割掉。记得公社组织的工作队突然摸进村检查时,母亲赶紧用一个密闭的竹篮偷偷把四个鸭崽转移到另外一个公社的亲戚家,虽然亲戚在别的公社,但两村耕种只隔一条机耕路,公社的工作队前脚离开,母亲后脚又到亲戚家把“资本主义尾巴”接回来了。我以为风声已过,第二天,大大方方把四个鸭崽带到村外鱼塘放养,我也坐在塘边树荫下钓鱼,吃饱了的鸭崽正待在我旁边闭目养神,突然间,我听到村边有人大喊:“打狗队来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几个手持木棍,臂戴红袖章的人已冲到我身边,他们正往四个小鸭俯扑,我一个激灵跳起来,挡在他们面前,左脚一踢,右脚一勾,两个鸭崽已飞到鱼塘里,接着我左右手各抓一个跳入塘中往深处游,僵持了十来分钟,工作队只好无奈撤离,走时他们也不忘把那装过“资本主义尾巴”的竹篮踩烂,后来,其中一个鸭崽可能受到惊吓,也可能被我踢到,身受内伤而夭折。是否冥冥之中注定它要为了保护那三个弟兄不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而英勇献身呢?
风雨过后,三个小鸭崽再不用担惊受怕了。三个月后,在母亲的操持下,它们卖了个好价钱,还清了我在学校的赊账,剩余的,母亲在黑市上购买回一斤花生油,正是这花生油,让我品尝到母亲在中秋节为我做的凉拌番薯叶。
其实,在物资奇缺的那个年代,农村人就是靠饲养三几个鸡鸭来换取日常生活必需的油、盐、酱、醋,母亲怎么可能大方到鸡鸭任劏呢?
2022年,大年初四正好是立春。我与妻一早到二哥自留地采摘番薯叶,昨天夜里的一场小雨正散落在碧绿的番薯叶上,星星点点像珍珠一样晶莹剔透,煞是好看。菜做好了,端上了餐桌,然而,不管刚刚采摘的番薯叶多么鲜嫩,也不管妻用多少配料,我就是找不回母亲当年做的那种味道。
妻说,那些年你吃番薯叶是为了活下去,现在是为了活得好,境遇已是今非昔比。也许妻说对了。
说句实在话,母亲做的凉拌番薯叶,没有妻弄的这般精致、好味,却是我挥之不去的乡愁。
责任编辑:赵利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