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斯笃

作者: 吕阳明

百斯笃0

1920年10月,满洲里暴发鼠疫,引发中国东北地区第二次鼠疫大流行。为防百斯笃(俄罗斯人称鼠疫为百斯笃),东三省防疫事务处在满洲里设防疫官医院,这是中国陆地边境口岸设立最早的国境卫生检疫机构。

东清铁路通车以后,不到二十年间,俄罗斯人和内地中国人不断涌到满洲里猎取旱獭子,满洲里成了出名的旱獭子皮产销中心。

过了中秋节,满洲里的早晚时分,冻得人打牙巴鼓。那些在尘土飞扬的街道边卖针头线脑、布匹杂货的商号,都把摊位缩回到屋子里去了,街道上就显出了几分冷清来。这个时候,城北的旱獭子街却异常红火起来。满街的山东、河北口音,南腔北调的。一到傍晚,旱獭子肉的香味儿直往鼻孔里钻,街上人影乱晃,有三五成群去小酒馆喝“烧刀子”的,也有偷偷摸摸去妓院的,好不热闹。到了白天,街上一个人影没有,都去城外的草原上打旱獭子去了。

徐德友打旱獭子有三四年了,可是他不敢吃旱獭子肉。头一次在草原上见到旱獭子,把徐德友吓够呛。短短胖胖的四只爪子,活像婴儿的小手,嘴巴里一对长长的门牙龇出来,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胖乎乎的,不就是只大耗子吗?虽说在山东老家赶上饥荒,人们抓住耗子也吃,可是在满洲里毕竟没到吃不上饭的程度。来满洲里这些年,徐德友做过商号的伙计,铁路的搬运工,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只要是勤快肯干,这嘎达饿不死人,犯不着去吃耗子肉。

这天早晨,天还没亮,徐德友就被对面“哐哐”的砸门声惊醒了。砸门的是康老三,打旱獭子这群人的头儿。这个康老三四十岁,据说铁路一通车就和哥哥康老二来满洲里打旱獭子,他哥康老二吃不得苦,游手好闲,四处惹是生非,有一年喝了酒,在街上摸一个俄罗斯女人的屁股,被俄罗斯骑警逮住差点打死。康老三是个精明人,发现打旱獭子不如倒腾旱獭子皮挣钱,就跟俄罗斯的皮毛商人搭上了关系,慢慢垄断了旱獭子街上的生意,谁要是把旱獭子皮私下里卖给别人,他哥康老二就带几个流氓地痞上门了。

康老三领着两名俄罗斯皮毛商来收购,事先说好了的,可是怎么敲河北人都不给开门。气得康老三在门外骂,都他妈的睡死了,开门开门,再不起来,我们可走了。屋里还是没有动静。徐德友穿上衣服出了门,走过去拽了下门拉手,开了一条缝,里面门钩挂着。他弯腰从地上捡了根树棍儿,从门缝伸进去,把挂钩儿挑开了。康老三抬脚踢开门,骂咧咧进了屋,随后惊叫了一声,转身跑了出来。徐德友伸头往屋里一看,吓得头皮发麻,三个人都死了,炕上两人,地上一人,都是赤身裸体扭曲挣扎的姿态,风吹日晒,黑红的脸变成了紫黑色,地上还有几摊黑紫的血。不知道谁颤声喊了一嗓子,哎呀妈啊,出人命了!人们都围过来看热闹,房东也听到消息跑来了,小胡同里乱成一团。有人说,像是中毒了,快去报警察所。惊慌失措的房东恍然大悟,一溜烟儿往警察所方向去了。

胪滨县警察所刚成立不久,位于城东,距离旱獭子街不远。不一会儿,房东领着两名警察来了,方脸高个子的是副队长李宏林,矮胖的是一名步警,两人看了看尸体,皱了皱眉头,问,谁给他们做的饭,叫来问话。康老三往前凑了凑,低声对李宏林说,老总,我觉得不对劲啊!李宏林认识康老三,斜了他一眼,说,有话直说,有屁快放。康老三迟疑地说,看着像……百斯笃啊!此话一出,一些多年打旱獭子的人都一激灵,直往后退。李宏林和那个步警都是组建警察所时从外地招募来的,没听说过这个词儿。李宏林问,啥是百斯笃?说人话。康老三说,就是十年前爆发过的那种耗子病,鼠疫啊,俄国人叫百斯笃。李宏林愣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尸体。康老三说,老总,要不把查疫局的洋医生喊来瞧瞧?李宏林皱了皱眉头,说,那些俄国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招惹他们干什么,现在胪滨县够乱的了。

李宏林的话事出有因。东清铁路修通后,满洲里铁路两侧属地就成了俄罗斯人的天下。宣统元年(1909 年),大清在满洲里地区设胪滨府,后来俄罗斯人策动周边蒙旗独立,一直到民国后宣布取消自治,黑龙江省省长公署在满洲里地区重设胪滨县,但仍无权管理俄国人控制的铁路及附属地。所以提起俄罗斯人,李宏林就没有好气,说,什么百斯笃、千斯笃的,我看就是中毒,我可告诉你们啊,新任知事大人去省府办公务还没回来,谁要是造谣生事,别怪我们警察所不客气。

康老三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什么。这时候徐德友把翠萍喊来了,李宏林虎着脸问,是你做的饭?翠萍倒是镇定自若,说,前些天是,这两天他们自己炖旱獭子肉吃,没用我。李宏林掀开锅盖看,果真有半锅旱獭子肉,油腻腻地凝成一个坨。最后,李宏林冲围观的人群挥了挥手,说,散了吧,有什么好看的。就和步警带着翠萍走了。

康老三自己躲得远远的,出钱让人去彼得洛夫大街(三道街)吴铁柱木匠铺买了三口薄皮棺材。几个年轻的打旱獭子的人七手八脚地把死人装进棺材里,去八乍市雇了辆马车,拉到城外北屯的坟场埋了。

徐德友和翠萍相好有几年了。旱獭子街上的人都认识翠萍,打旱獭子的季节,翠萍给这些人做饭,等到了冬天,旱獭子冬眠了,就给打冬网的人做饭。她丈夫是一家渔号冬捕队的车把式,那年湖冰还没冻实,各渔号你争我抢上冰开网,湖冰塌落,她丈夫连人带爬犁掉到达赉湖里去了。翠萍就一个人拉扯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过日子。她个子不高,一双丹凤眼很好看,就是有点吊眼梢,善良泼辣,敢说话,和旱獭子街上的爷们儿打成一片。徐德友来旱獭子街不长时间,就觉得翠萍对自己有点意思,让他去家里帮着挑水,修板杖子,没多长时间就干柴烈火滚到一起去了。那阵子把徐德友美够呛,心说逃荒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找这么个媳妇也不错,泼实能干,肥臀大乳,在炕上也会弄,把男人弄得欲仙欲死的。可女人闭口不提成家的事儿,穿上裤子下了炕,该干啥干啥,跟没这事似的。慢慢地,徐德友发现来这小土屋里的男人,可不止他一个。喝了酒去质问翠萍,没想到翠萍面不改色,说,是啊,怎么了?我愿意,你以为谁都能上我的炕啊,我是看你老实厚道,不去逛窑子,怕你憋坏了,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几句话噎得徐德友哏喽哏喽的,摔门走了,路上直骂,破鞋头子,俺要是再来就是狗日的。可是男人都记吃不记打,没几天又来了,翠萍冷着脸不让进门,就死皮赖脸进了门,不让上炕,又觍着脸说了不少好话。

这天晚上翠萍情绪不高,面色有些憔悴,徐德友心疼地问,警察所叫你去问话了?翠萍说,嗯。徐德友问,害怕啦?翠萍不屑地笑了一下,说,有啥害怕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徐德友问,他们没难为你吧?翠萍说,那倒没有,那个高个子斜着眼睛直往我身上瞅,跟要吃奶似的。许德友嘿嘿直笑。翠萍忧心忡忡地说,你说……不会真是百斯笃吧?徐德友问,百斯笃到底咋回事?翠萍说,百斯笃,就是鼠疫,老百姓叫老鼠嘎达、耗子病。听说十年前闹百斯笃,一开始就是从俄罗斯回来的几个木匠,住在一家客栈里,没几天,吐血死了,活着的人看事不好,坐上火车都往关里的家跑,瘟疫就传开了,你说这条铁路,这不是给无常小鬼儿修的吗?徐德友嘟囔了一句,管他们怎么死的呢,阎王爷哪天不收人啊,哪管得过来。边说边把手从翠萍衣襟下伸进去了。翠萍说,孩子还没睡实呢,瞧你猴急的德行。

满洲里查疫局位于彼得洛夫大街与涅克拉索夫街交叉口的西北角,是一座俄式建筑。查疫局是十年前那场瘟疫的产物,1910 年那场鼠疫,从俄罗斯境内暴发传入满洲里,再从满洲里沿着中东铁路旋风一般传播到傅家店、沈阳、长春等地,不到半年的时间死了六万多人,朝野震惊。当时的大清外务省咨照东北三省总督,在哈尔滨设防疫总局,在满洲里设查疫局。

防疫官卡尔迈林斯基是圣彼得堡医学院毕业生,曾在远东任防疫医生。他在那次鼠疫结束的第二年来到满洲里,成为查疫局的一名防疫医生。他瘦高的个子,面色苍白,沉默寡言,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防疫上,一双灰色的眼睛总是流露着忧郁的神色。做了防疫官之后,他每年在满洲里、西伯利亚和蒙古草原地带进行考察,发现这里是旱獭子的大本营,是暴发鼠疫的高风险地区。中国内地来的那群打旱獭的人,一直是他密切关注的群体,好在他们集中居住在城北面那条被称为旱獭子街的地方,这对查疫局防疫工作还是有利的。

三个打旱獭的河北人死亡的第二天,卡尔迈林斯基听到了传言,他和防疫医生弗拉基米尔一起去旱獭子街查访。弗拉基米尔出生在俄罗斯上乌丁斯克一个富商家庭,他的家族靠与中国人的茶叶贸易和毛皮走私发家,他的父亲本来想让弗拉基米尔继承家族的生意,可他却选择了医学,毕业后更是来到了遥远的中国。他瘦高的个子,白净的脸庞,卷曲的头发,脖子上总是戴着听诊器,笑起来像个羞涩的大孩子。旱獭子街上的中国人对查疫局的俄罗斯人很熟悉,这些穿白大褂的俄国人总是时不时来这里东张西望。据说胪滨县刚设立,他们就向知事提出禁止猎杀旱獭子的要求,说什么旱獭子街是瘟疫集散地,是那个装魔鬼的什么破盒子,这不是要砸捕旱獭子人的饭碗吗?人们就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对俄罗斯人的询问,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装聋作哑。查访了一个上午,一无所获,两人狐疑地回查疫局了。

徐德友对翠萍说,你说邪不邪,那旱獭子平时多机警啊,还有哨兵放哨,这几天不知怎么了,变得傻乎乎的,见了人都不跑。翠萍说,听说旱獭子街上好几个人开始发烧咳嗽呢,说是冻着了,我看不是什么好事,你明天别上山了,我也不去旱獭子街做饭了。

第二天天刚亮,旱獭子街上乱成一团,有五六个人吐血而亡,症状都是发高烧,头疼,嘴唇发紫,咳血,死后浑身紫黑。康老三本来是雇用了几辆马车来收旱獭子皮的,看这情形,一句话没说,捂着口鼻转身便走。百斯笃真的来了,一街筒子的人像炸了窝的马蜂,“嗡”的一声,纷纷逃散,有跑到街里客栈躲起来的,有的人干脆直接上了火车,三十六计走为上。

李宏林在街口遇见卡尔迈林斯基和几位俄国防疫医生。防疫医生给步警发了口罩。卡尔迈林斯基对李宏林说,警官,情况很严重,可以确定,这里发生了百斯笃,就是鼠疫,请下命令,将这条街封锁起来。李宏林冷淡地说,县知事大人明天从省府回来,我会向他汇报的。卡尔迈林斯基说,到那时就晚了。李宏林不冷不热地说,这里是我们中国人的地盘,不是你们的铁路附属地。迎面跑来几个人,拎着被服卷急匆匆要离开,卡尔迈林斯基张开手臂去拦他们,用生硬的汉语喊着,嗨,你们,你们不能离开这里。一个壮汉把他往边上一推,骂了句“去你妈的”,就跑远了。

第二天上午,胪滨县知事赵瑞甫从省府乘火车回到满洲里。赵知事从北洋武备学堂毕业后,远赴边塞,最早在呼伦贝尔副都统衙门任职,后任珠尔干河总卡官,驻防中俄额尔古纳河边境多年,胪滨县重设后来满洲里任职。赵瑞甫下了火车,见了在站台上迎接的李宏林就问,听说胪滨县发生了鼠疫,怎么回事?李红林说,没那么严重,旱獭子街死了几个人,已经埋了。赵知事生气了,说,你说得轻巧,是死了几个人那么简单吗?我当初在边境卡伦驻防,都知道傅家甸疫情之惨,死了几万人,就是从满洲里这个地方传过去的。李宏林低头不语。赵知事又问,那些人现在什么情况?李宏林说,都埋了。赵知事说,我是问旱獭子街上那些活着的人。李宏林说,都……都各自逃散了。赵知事气得直跺脚,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快去把查疫局那个俄罗斯防疫官请到县府来,对了,把商会孙万祥也叫来。

赵瑞甫在县府见到卡尔迈林斯基时,感觉到这个俄罗斯防疫官和初次见面相比,变化太大了,他戴着大口罩,遮挡了大部分面目表情,一双灰褐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闪烁着激动甚至是狂热的光芒。不等赵知事开口,他用俄语说,它们来了,我确定,我已经在显微镜下看到它们椭圆形的身影了。赵瑞甫说,你是说鼠疫杆菌?卡尔迈林斯基点了点头。赵瑞甫问,百斯笃是俄语吗?当地人说的百斯笃就是鼠疫吗?卡尔迈林斯基说,百斯笃就是鼠疫,不过,名词不是俄语,是英语pestis 的音译,它曾经差点毁灭了整个欧洲。赵瑞甫点了点头,说,我马上派人把那条街封锁起来。卡尔迈林斯基摇头说,不,不,我们已经错过时机了,现在要做的是封城。赵瑞甫低头略略沉吟说,好吧,我马上给省府发电报,联系铁路交涉局和海关,从现在起马上封城,进出胪滨县境,要有本府开的特别通行证。李宏林小声提醒说,赵大人,封城要等省府回电吧。赵瑞甫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等省府往来函电,黄花菜都凉了。

徐德友把自己的旱獭子皮低价卖给了康老三,从旱獭子街逃出来,住到了翠萍家里。前后脚来了两三个男人,都被翠萍撵走了,这让徐德友很高兴,看来翠萍是要一心一意跟自己好了。听说俄国人管理的铁路上活儿多,给的工钱也好,徐德友就想去看看。走到天桥下,看见一个俄罗斯老头儿在那里吆喝着,要卖自己的四轮马车,连同拉车的蒙古马一起卖,要价很便宜,说是着急要回俄罗斯。徐德友看那车还有篷子,冬天保暖,夏天遮阳避雨的,在街里拉客人肯定挣钱,就揣着袖筒不走了,跟人家砍价,磨叽了半个上午,俄罗斯人被磨叽烦了,很低的价真卖了。这个洋老头儿连钱都顾不上点,说了句我可不想死在这儿,抱了抱马脖子,就往车站方向跑了。蒙古马咴儿咴儿直叫,脖子上的铃铛一阵乱响。徐德友赶着马车,不敢相信自己捡这么大个洋落,这种马车可是那些商号掌柜和俄罗斯人常坐的,没想到自己能赶着在大街上跑。徐德友把马车赶到翠萍家院门口,喊着,嗨,我说,快来看哪!翠萍领着旺生出来,孩子高兴得喊,大马车!翠萍问,哪儿来的?徐德友说,刚从一个俄国人手里买的,便宜得跟白捡的一样,以后我就拉脚挣钱了。翠萍说,有这好事?徐德友说,快上来,拉你们娘儿俩兜一圈。翠萍笑了,说,臭显摆,我不坐。旺生喊着,妈妈,我要坐大马车。翠萍就把孩子抱上马车,自己也坐上去。徐德友赶着马车上了街,一直跑到城北的八乍市,给旺生买了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回来经过张顺家的大车店,他家有草料铺。张顺是山东老乡,瘦得麻秆一般,一张刀条脸上两只精明的眯缝眼,他望着马车喊,哎哟,你这整大发了。又看了看车里,哎哟哟,你这是要一步到位啊!徐德友龇着牙笑,说,打旱獭子挣点儿钱都填进去了,能赊我些草料吗?张顺说,你这买得起马还配不起鞍了。徐德友说,挣了钱就给你。张顺说,那得贵一些。徐德友笑着说,没毛病,亲兄弟明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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