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以南

作者: 邹谨忆

南方以南0

入春以来一直落雨,大河小河眼见着涨了起来。

这是一座南方普通的小城,依河而起,群山环抱,天气晴好时能看清山的层次,从碧绿到青黛,次第推远,及至天边,便只剩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巨大灰影。眼下春潮泛滥,赭黄的泥浆水自上游奔涌而下,水中除了杂草树木,间或还有牛犊、猪崽,一路昂了脖儿嘶叫而去。每天早晚,一些闲人便负了手立在桥上看景致。

那时我刚刚离婚,从省城回到小城我妈这里,除了接送我崽咕噜去幼儿园,每日无所事事,也成了一个闲人。

中午时分,雨又落得急了,我坐在棚子底下吃麻辣烫,头顶的雨声噼里啪啦吵得耳聋。这一带都是排档摊子,白底红蓝条的防水篷布从店面伸出,下面摆一条特制的长桌,桌上嵌电磁炉,放个不锈钢大盆,盆中又隔作数等份,各色菜食插了竹签子,在红油汤里咕嘟着;香菜和粉、面要喊老板另外起锅烫了端来,也有猪肺、蟹排、鱼丸、牛百叶、卤鸡爪之类,自吃自取,吃完算账。老板会看签子末尾的标记,涂红色的两块,黑色的一块五,没涂色的统统一块。

我最喜食木耳、笋片、魔芋豆腐、鹌鹑蛋、黄花菜之类,辣到实在吃不消时,就喝一口凉茶缓缓。正吃到冒汗,忽听临河马路上喇叭声响,一辆车门上印了“清溪驾校”的捷达车,慢慢摇下玻璃,隔了雨,赵南方嘎着喉咙喊:“呷完了莫?看樱花去。”

我冲他喊回去:“你怕是脑壳被雷电打蒙了吧?箩大的雨,冷死个人咯,看么子樱花?不如下来撸两串牛板筋。”

他索性熄火下车,箭一样射进棚子里,在我跟前坐下。我甩包纸巾给他,他抹了把脸,说:“不是我讲啊,你个女的,讲话何解这么粗鲁,么子叫脑壳被雷电打蒙了,照这样下去,想再嫁怕也难哩!”

“哪个鬼老二想再嫁。”我拿签子作势要戳他的嘴,“老板,来瓶啤酒!”

“不能喝,要开车哩。”赵南方赶忙摆手,“网上讲,往南边去三十公里,地头热,樱花开得早。我打算停了雨就带我女儿去看花,今日莫得么子事,先去踩个点。”

赵南方结婚早,有个女儿,不过,离婚时判给了孩她妈,这会儿都快高考了吧。女儿跟他不亲,他倒总喜欢往跟前凑。他在驾校做教练,休息时也兼做黑车司机,前次跑长沙,听说老火车站旁边有个商场,地下一层全卖阿迪达斯、耐克的鞋,一折、两折的,就喜滋滋地拎了两双回来,结果被女儿劈头盖脸训了一餐,讲她同学穿的都是限量版,他净买些淘汰货,也不嫌跌份儿。他垂着个脑袋来问我穿多大码,要我帮他去库存。我才不帮他,就想看他那张脸能黑几天。

我赶紧劝他算了,说:“女儿要高考,哪有心思看花,别又去热脸贴个冷屁股。”

“这你就错了,”赵南方捞起一签子肥肠,油汪汪地往嘴里戳,“大错特错。芯芯跟我讲好嘞,点名要去看樱花,还约了几个耍得好的同学,坐我车一起去。”

看他那副志得意满的傻样,我叹了口气。

吃完麻辣烫,赵南方抢着买了单。出来雨势稍减,只是天色更暗了。愁云惨雾中,一道闪电骤然将天空一分为二,隐雷滚滚而过。

“要不今日还是莫去了吧,”我迟疑着,“怕还有大雨要来,咕噜还……”

赵南方二话不说,把我塞进副驾:“怕么子,崽有老娘帮你看着。”又说:“莫不是怕我荒郊野外非礼你?放一百个心,我只喜欢十八岁小姑娘,你现在老成这样,我还怕你祸害我哩!”

因着落雨,半个钟头还没出城,小车一辆接一辆,红着屁股,在雨幕里扮蜗牛。正心焦,咕噜打来电话,唧唧咕咕告状,无非是外婆追着他喂饭,水杯落在了幼儿园,能不能多看一集奥特曼之类的破事。听我讲要晚归,非但不问,反倒欢声雷动。这臭崽子!

“你说你当时急么子生崽,要是单身一个,还有可能再嫁;现在拖着油瓶,哪个背时鬼愿意要你……”赵南方拿我开涮。

我气得骂娘,狠拧了一下他的胳膊。他疼到龇牙,手一抖,车子朝斜前方滑去。就在这时,挡风玻璃前人影一闪,他一脚刹车踩下去,得亏车速慢,硬生生停住了。

“我×……”他摇下车窗,探出身骂那个横穿马路的人,骂了半句却又缩了回来。

雨中,那家伙非但没走,还直挺挺地立在原地,伸开两臂,对着过往车辆打起手势,嘴里叽里呱啦喊着什么,只是听不分明。

我见他穿件橘色有反光条的马甲,但并未戴大盖帽,便问:“协警?”

“鬼咧,”赵南方缓缓开动车子,“是那个癫子,捡了清扫工的衣服穿起。”

这样一说,我再扭身去看那人,又瘦又高,像根桅杆杵在车流里,头发应该早湿透了,一绺绺趴在脑门上。他还是笑嘻嘻的,停止、左转、右转……一板一眼的动作在过往车灯照射下,显得很滑稽。

“你认得他?”我问。

“我们市里头,哪个开车的不认得他?”赵南方朝后视镜瞥了一眼,摇摇头。“原先是一家国企的厂长,改制时不愿放权,领着工人闹事,脑壳被打坏咯!清醒的时候,能背大部头的古书,字也写得好;糊涂起来,就莫名其妙了。”

“屋里就莫人管吗?”

“妻离子散了。早先还有个老娘,追着喂饭穿衣,这两年莫看见,估计是去嘎哩。”

“唉,指挥交通很好耍吗?落这么大的雨,做么子不好……”

“当年那可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失势了,只能对着汽车指手画脚了。权力啊……”

“听说驾校教练的权力也很大?”

“那是当然,”赵南方笑起来,“你看我现在就是个屌丝,一到驾校,上了车,坐到教练位上,哪个学员不点头哈腰恭恭敬敬喊一声‘赵师傅’?我叫他们洗车,他们屁都不敢放一个;我骂他们猪脑壳,他们绝对不敢回嘴;请呷饭放一边,每到考试,又是红包又是烟……你讲爽不爽?”

“听说碰到漂亮妹子,教练还会掐人家大腿?”我调侃说。

“怎么了?”赵南方理直气壮地回道,“你教你崽做作业,教十回错十回,不掐他,自己活活气死啊?”

“偷换概念,心虚了?”我盯了他一眼。“你大概也掐过妹子大腿吧?”

“你猜?”

“哼,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捂住心口说,“照你这么讲,我可不敢去学车了。”

“想学车啊?”车终于挪到高速入口,赵南方取了卡,“莫必要去驾校浪费钱,我教你啊,包教包会,学费全免。”

我可不想找着让人骂我猪脑壳。哼了一声,懒得理他。

上了高速就畅快了,车像镜面上的冰块,倏地滑出去。路两边都是小小丘陵,线条柔缓;旧的红砖瓦房倒比贴着瓷砖的别墅好看;池塘边有桃树、李树,还不到开花的时候,统统在雨里静默着。

十二月,落大雪,

背起包袱上湖北。

湖北有个好堂客,

打起胭脂水红色,

不打胭脂也看得……

好像是我在水里,歌声在岸上,朦朦胧胧,飘飘忽忽,原来是赵南方自个儿在哼歌。他那抽烟呷槟榔的破锣嗓,想不到唱起民歌倒蛮有味道。

我坐起身:“还有吗?”

“有是有,”他笑嘻嘻地说,“不过,下边就带色了。”

我喊他莫啰唆,都三四十岁的人了,什么颜色没见过?

他清清嗓子,果真又唱起来:

清早起,到河边,

河边有对走风船。

男人搭船银三两,

女的搭船不要钱……

他一面唱,一面手指在方向盘上打拍子。调是乡间俚曲,词是本地土话,热辣辣的,颇有湘西水手的粗豪。我以为他会唱出个跑船艳遇的传奇故事,他却打住了,说:“不唱了,不唱了,咱孤男寡女的,再唱就是耍流氓了。”

我问他怎么会这种陈词滥调,他说以前院子里老了人,办豆腐饭的时候,每每请戏班子来唱,一来二去就学熟了,又笑着说:“莫以为只有你读书好的长记性,我就是猪脑壳。”

于是,聊起读书时的事,他说他从小读书就不长进,最羡慕我这种好学生,结果,我上了大学,他却只能抱着方向盘下苦力。我心里暗想,这有甚差别?我创业失败,老公跟小三儿跑了;他呢,老婆给戴了“绿帽子”,单身打了十来年——算来我们都是被命运抛弃的人,也是同命相怜。

“快莫讲这些劳什子了,刚高兴一下,又吞了死苍蝇。”我抱怨着。

“就是要讲啊,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他们做都做得出,还怕讲吗?闷在心里头,气死自己划算?”

车下了高速,拐上一条县道,雨已经完全停了。路上无车也无人,透湿的柏油路黑得发亮,两排枫杨树一路拱手相迎。我摇下玻璃,潮湿的风一下子灌了满车,带来春天植物的清香,远处有三两声狗叫,分外清脆。

“老子外头跑长途,只想多攒几分钱,水都舍不得买来喝,结果半夜回到屋,发现婆娘跟了别人,在老子床上蜷成一坨!亏她做得出,女儿才多大,放旁边摇篮里,给他们的腌臜衣服捂住脸……气得我两眼直发乌啊!”

我跟着愤懑不已,问:“你动手没?”

他闷了半晌:“本来是想打,奸夫淫妇,都往死里打,大不了赔条命,还有得赚嘛。后来女儿哭起来,想想打他们做么子,莫脏了老子的手。”

闹半天竟是个软蛋!又想,人在做,天在看,他们这种人肯定是现世报,来得快。这是我妈讲的。

“还有好久到?”

“快了,”赵南方瞄了瞄导航,“十五分钟吧。”

车爬上盘山公路,一个接一个的胳膊肘子弯,相当逼仄。有一辆小四轮,轰隆隆顺着山路冲下来,会车时几乎擦到倒车镜。赵南方不再跟我聊天,专心打着方向盘。山谷里估摸有稻田,小四轮去远后,能听到叽叽咕咕的蛙声,此起彼伏。

正当我疑心是不是走错路时,他说到了。

“我过去看看,你也下车活动活动。”赵南方把车随便停在坪里,朝山坡上走去。

趁他走远,我赶紧下车撒了泡野尿,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起身再看周遭,群山犬牙交错,寂然无声,人在其中,有种被裹挟的感觉。

我和赵南方,都是被生活裹挟的人。

想想自己,好像更窝囊。回老家照顾我妈才一个月,小三就进了家门,还故意将丝袜落在沙发上。我打电话去问,人家不但认账,还狂飙一堆脏话,淋了我一头狗血。思路还没理清,男人已快刀斩乱麻地提出了离婚。离就离吧,可家里那一点财产他都提前转移了,还非要赶在孩子生日当天办手续,害得我在民政局门口差点哭瞎眼……

正这么想着,赵南方兴致勃勃地从山坡下来了,手里挥舞着什么,虎虎生风。

“打苞哩,真的打苞哩!”

塞到我手里的是一束樱花枝,粒粒花蕾,含苞待放。

“带回去插进瓶子,过两天保证全部开满!”

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咕噜在床上蹦来蹦去不肯睡,我寻个矿泉水瓶,割掉瓶口,打算用来插花。

我妈问:“跟哪个出去耍了?”

“还有哪个,赵南方嘛。”我最不耐烦她审贼一样盘问。

我妈放开嗓子就骂开了:“店里的事不管,崽也不带,我还指望你找个比之前强的,气死那个扁毛畜生,你倒跑去跟个驾校司机混么子?叫我的老脸往哪里放?辛辛苦苦供你读这么多书,都读到屁眼子里去咯!”

我听得起腻,扭头把房门关了。

我妈提高音量,气鼓鼓地在厅里喊:“告诉你啊,明日早点起来,好好打扮一下,对门王姨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在看守所上班的……”

我无名火起,隔着门跟她吼:“哦,有你看守我还嫌少啊,要嫁个看守所的?莫不是以后屋里有人坐牢,好找关系?”

“你莫吼,”我妈把什么东西掼得哐当响,“人家在看守所做会计,公务员编制,又是没结过婚的,只怕还看不上你!你年纪不小了,莫得正式工作,又欠一屁股账,还带个崽,哪个要你?莫良心的畜生,指望我再活几十年,养你跟你崽一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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