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一方

作者: 何尤之

在海一方0

1

我是一名社会工作师。

十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应聘一所财经学院,给公共管理系的大学生们讲解社会组织的财务管理。我是做会计的,做了十五六年。这工作太细碎,那些厚厚的凭证比砖头还硬实,砸得我头都晕了。给大学生讲社会组织财务管理,不想竟触动了我对社会工作的热爱,顺便把社会工作师资格考取了,从此,揭开了社工职业生涯。

我和老路认识二十多年了。那时老路是司机,快退休了,我是会计。他比我大了二十来岁,我们能成为莫逆之交,缘于他女儿。他女儿叫路西,这名字起得洋味十足,我以为老路懂英语,老路说那些鸟语在他眼里,都是狗尾巴圈。老路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我是个业余作者,没事喜欢写点东西。老路比较风趣,来办公室找我时,像地下党接头似的,诡秘地说,有情况,你已被发现,跟我来。我莫名其妙呢,他已转身出去,在走廊尽头等我。

我甫站定,老路就说,同志,你已暴露了。我说,啥?老路笑。老路个子高大,下巴有颗伟人痣,笑起来很生动。老路说,组织已发现你是个作家,没说错吧?

我愣了。以为这事做得天衣无缝,不想还是走漏了风声。

老路仍是笑,说看把你紧张的,又不是藏了个二奶,怕啥呢?跟你开玩笑的,其实是想请你帮个忙,帮我女儿写个生日感言。

我松了口气。我说这事对你女儿来说,是件无比重要的大事,应该让你女儿自己写,在台上读起来才更顺口。

老路说,拉倒吧,她还不如我呢。这孩子啥都好,就是学习不好。

不会吧?我知道他女儿过了生日就去英国读书了,学习应该不错。

老路却说,我哪有那本事,我是在拼爹。我父亲是部队老首长,离休金一年将近二十万。老爷子性烈,开始死活不同意,说他的钱是中国政府给的,凭什么送给外国人。老路解释说那不是政府白给的,是你出生入死劳碌一生的所得。后来,老爷子看身边出国的孩子越来越多,又架不住老路夫妻的软磨硬泡,勉强同意送孙女出国。

我帮路西写的稿,被路西站在美轮美奂的舞台上,声情并茂地演绎了出来。一片掌声中,老路抹了泪,老路的老婆路姐哭了个不能自控。我想起母亲以前常说,父母把你们从一柞五寸长,培养成这么大,容易吗?老路夫妻此时想必体会到了这份不易。

站在绚丽的舞台上,路西很漂亮,漂亮得无可挑剔,漂亮得你不忍心眨下眼睛。路西继承了老路个高眼大的优点,忽闪的大眼睛里满是清纯的光泽,姣好的面庞散发着青春的魅惑。路西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不去当明星,委实是影视界的损失。看得出来,老路为有这么个漂亮女儿而骄傲。

2

路西毕业两年之后就结婚了,小夫妻俩没有留在英国,路西跟着丈夫去了温哥华,在那儿定居了。一年后,路西有了儿子。又一年后,路西有了女儿。路西让老路和路姐都去加拿大,她一人照看不了俩孩子。

去之前,老路和我辞行,说要去温哥华带孩子。我问,路西的老公呢?

老路说,女婿在广东,在他父亲的公司里任副总,准备将来接他老子的班。

我说,这担子不轻啊!你这外孙、外孙女可不是一般孩子啊,那是“富三代”,将来都是身份显赫、家产过亿的接班人啊!

老路和路姐去了温哥华。乍分开的那段时间,我有点不适应,总觉得身边少了个可以说笑的人。想在QQ上找老路,他总不在线。偶尔遇上,也聊不了几句。他似乎很忙。

老路的父母住在郊区的老宅子里。我那时还在做会计。会计工作比较清静,很少往外跑。偶尔去几次郊区,顺道拜访老路的父母。二老都快九十了,跟我早就熟识。见了我,二老很意外。老路母亲非要留我吃饭,我说,大姨,改天吧,我还要去东海办点事。大姨动容地说,坤子,抽空来玩,陪你大爷聊聊天。

大姨可能是随口说的,我却听出了凄凉。老夫妻就老路这根独苗,老路走了,剩下老两口成天待在家里,除了看电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大姨说,你路哥念家呢,隔三岔五地打电话来。大爷虎着脸说,顶个屁用,电话里全是客套话,哪像一家人?大姨说,他不也是为了孩子嘛。大爷露出怨尤之色,说,过去是养儿防老,现在是养儿陪小了。老子拼了一辈子,拼到最后,拼成了孤家寡人。

临出门时,大姨拉着我的衣角说,坤子,老头岁数大了,脾气也怪,他那些话,别说给你路哥,其实你大爷也是高兴的。大爷耳朵尖,白了大姨一眼,把烟抽得呼哧呼哧响。

老路两年回来一次,都是来去匆匆。陪父母的时间太少,所以格外珍惜,和我见面就少了。不见面,老路会给我打电话,聊上几句。他的政务通号码一直留着,出国时停机,回国了复机。我理解老路。一年回一次,父母快九十了,还能陪多久呢。多陪父母吧,咱俩的日子长着呢。我这么安慰老路。

老爷子九十六岁那年走了,我没能参加葬礼。老路没告诉我。后来,我带着社区矫正人员去青龙山革命烈士墓祭拜先烈时,顺道拜祭了几回老路的父亲。

老爷子葬礼之后,老路才约我见面,还在风云饭馆。老板娘见老路衣服上别了枚孝牌,没好意思说笑,直接拿了菜谱来。我随便点了几道菜。

老路表情压抑,内心也沉重,说,坤子,这事啊,莫怪我没通知你,是来不及通知你,我自己差点都来不及。老爷子是心脏病发作走的。唉,都说天上有飞机,天涯若比邻。都他妈的扯淡!就算长出翅膀,也来不及啊!

老爷子走时,老路在温哥华。接到电话,赶紧让路西订机票。路西开车送老路去机场,飞机飞了十二个小时,到了南京,再转长途汽车到连云港,回来已经是第二天夜里。

我回到家时,门口悬挂着花幡,哀乐低回,只有母亲守在灵前,还有两个邻居帮着忙里忙外。那一刻,我头都炸了,踉跄着跪在了父亲灵前,失声痛哭。坤子,你知道的,没有老爷子,就没有我今天,更没有路西的今天。可在他最需要儿女的时候,我们撇下了他,一家人去国外享福了,我他妈的还配做儿子吗?

您不也是身不由己嘛。我说。

今天客人不多,老板娘站在吧台里,一直在听我们说话。吧台离我们有四五米远。

我安慰老路,人生终有缺憾,此事古难全。不去温哥华,你同样有缺憾。你的难处,大爷能理解,你不必自责。

老路揉揉眼睛,我真的是没法选择啊!

我在温哥华,主要忙路西的孩子。老路转过脸对老板娘说,路西是我女儿,生活在温哥华。老板娘点点头。老路继续说,路西的女儿上小学,儿子上幼儿园。温哥华的私立学校教学质量比公立学校好,想进去没那么容易。路西的女儿当然不会去公立学校,中国人对子女教育一直是任性的,有钱人更任性。

哦,跟咱这儿完全不一样。老板娘插上话来。咱连云港这儿,解放路小学、新海中学、海州中学,这些学校搬到哪儿,哪儿就成了炙手可热的学区房。连云港也有私立学校,考不上公立的,才花钱去私立。

老路说我外孙上的幼儿园,也是私立的。外孙的幼儿园和外孙女的小学,一东一西,在住所的两翼,两边的上学放学时间完全一样。每次送孩子上学,我和路西一人送一个。你路姐不送,她不会开车。

那寒暑假呢?我说,寒暑假该解放了吧?

只是局部解放,不用接送孩子了,可新的压迫又来了。老路说话,总会带几份趣味。寒暑假期间,一家人要出去旅游,去美国,去墨西哥,去夏威夷,反正不闲着。路西的爷爷奶奶交代了,培养孩子不但学知识,还要见识广。人家爷爷奶奶发话了,我们只有唯命是从。再说路西,那么年轻,总被孩子困着,也需要旅旅游,宣泄一个学期的苦闷。

老板娘说,生活挺惬意啊,那些地方感觉好遥远,我只是在电视上听说。

我说,难怪你总这么来去匆匆呢。可是,路西不是雇了保姆吗?

俩呢!一东北的,一菲律宾的。俩都不会开车。

那就雇个会开车的保姆。

老路摇头,那也不行,女婿不会同意的。孩子教育是大事,哪能让保姆接送呢?我这几十年的老司机,女婿信得过的。

这事就赖你身上了。我笑道,有钱人家的孩子金贵啊!那你要真有个啥事了,咋办呢?

老路说,你路姐是替补队员。如果我或路西有事了,只能早点走,先把路姐和孩子送到学校,让路姐陪着孩子等学校开门。再送另一个孩子去另一个学校,这也是免不了。

3

老路父亲走的前两年,我就做社工了。老路父亲走后,老路把他母亲托付给了我。

从他父亲走了后,老路每年回来一次,探望母亲。我问他,没想过把大姨接去温哥华吗?老路说想过,可母亲不去,说贱土难离,说要陪着老头子,她走了,老头子在这儿孤单。老路抹了抹眼睛,大概又想到了什么。

老路又去了温哥华,母亲一人住郊区。临走时老路再次拜托我,抽空去看望他母亲,替他尽份孝道。我答应了。老路七十多了,像朵云似的,还在太平洋两岸飘荡,我看着于心不忍。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我又想起了这句诗。

我现在在一家叫羽航的社工机构工作,服务项目包括关爱老年人,尤其是孤老。像老路母亲这样的,子女在国外,孤老独守空巢,还有很多,都是我们的服务对象。身体硬朗的孤老,我们采取小组工作模式,带着老人们走出户外,参加集体活动。老路母亲九十多了,脚趾有点不适,不能走远。老人的听力视力也不行,参加不了集体活动。老人也不愿参加活动,宁肯待在家中,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我们启动了个案工作模式,一对一地进行心理辅导和援助。

我把老路母亲确立为羽航社工的服务对象,然后以工作的名义去看望老人,每半月去一次。老人如同生活在密封的世界里,我去了,像是打开了一扇门,老人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所以我每次去了,老人分外热情,话闸也打开了,说老路来电话了,说外孙和外孙女学习挺好,说路西给她买了件羽绒服。老人絮絮叨叨,我耐心地听着。等她说完了,我再说些外面的见闻,有时事的,有社会的,有街头巷尾的。老人有时听笑了,有时插上两句。我边聊边帮老人剪指甲、剪发,扶老人在院前屋后散步。老人有皮肤病,她手上没力气,我每次来了,要帮她搔上一阵子。

到了午饭时分,我动手做饭烧菜。老人不让,说我是客人。我说,大姨,别见外,您就拿我当您儿子吧。

老人真拿我当儿子了,每半个月了,就盼着我能来。我要不去,她很失落,像透不过气似的,站在门前的小路上,左顾右盼。我实在没个准儿,不是早两天就是迟一天。社会工作挺忙的,我的服务对象多是老人,老人们都有着强烈的被陪伴的渴望。小组工作容易些,做个案就忙不过来了,一对一的服务,很耗时。当然,我也乐此不疲,努力以一颗大爱之心,伴得夕阳红。只是对老路母亲,我深感歉疚,对老路也有歉意。答应了的事,却未能做好,不免有失信用。我在电话里和老路说了,老路在电话那端哽咽了,说,坤子,别这么说,我的义务你帮我尽了,我不只是感激,更多的是惭愧。有你关照母亲,我在国外踏实些了。

我说,我不只是你兄弟,我还是一名社工,关爱弱势群体是我的天职。即便不是你母亲,我也有责任去照顾。和老路说这些,不是豪情壮志,是心之所向。

老路说,坤子,你这样的哥们儿,就是在国外,也是高素质的。

错了,路哥,我这样的社工,国内有的是。社工这职业,中国比西方起步晚,只是之前你没接触过罢了。

老路沉默半晌,说,坤子,我母亲要是病重了,你无论如何提前告诉我。没能为父亲养老送终,我悔之又悔。母亲的最后,我务必在她身边,否则我便大逆不道了。

我答应了他。为人儿女,这是应该且必须的。

老路又说,坤子,和你说个事。

我说,啥事?尽管说。

老路说,你知道的,我不是个迷信的人。可奇怪的是,前些日子,我连续做了几个梦,梦到我父亲了。父亲言之凿凿地说,路家有个祖传的根雕,或是根雕一样的物件,放在老宅子里,要我无论如何收好。因为梦了好几次,说明很重要,所以我当真了,和你路姐也分析了,可能是父亲收藏了根雕或根雕类东西,走得急,没来得交代。我给母亲也打电话了,她说找了,没有。我怀疑母亲岁数大了,眼力不中,你抽空过去找找看。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