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仓
作者: 吕永超
一
周爱国嘿嘿冷笑:“盐仓是我们周家的根脉,你说卖掉就能卖掉?你亏了我不要紧,不能亏了先人!”
周宗孝坐着,眼睛里愤怒和厌恶的神情越来越浓烈,猛地把石膏枕头抓起来摔下,把三合土地面砸出了一个坑,一声咆哮:“够了!”
宗孝的智力水平顶多为常人的百分之六十,他力气大,又在气头上。道士洑镇的左邻右舍看热闹的,再没人敢上前,一人拼命,十人难挡。退休民警张大爷试探着走到宗孝身边,问他为什么要发疯卖盐仓,他立即抓起石膏枕头,吓得张大爷回头就跑,跑到安全的地方才梗着脖子说:“宗孝,你别糊涂。派出所离你家不远,铐你是分分钟的事情。”
宗孝冷笑,“要铐先铐你,你吃多了撑不过管得宽。”他一旦动手,头脑中就没有一点法律、道义的边界。道士洑镇居民都害怕宗孝发疯。
爱国趁机扑了过去,抢下宗孝手中的石膏枕头,顺手摔到一丈多远,而后站在他面前,“来,来,你把老子吃了!”
“吃你?嫌土腥。”他轻蔑地哼了一声,宗孝伸手端起方桌上的搪瓷缸,极不耐烦地把缸盖丢到桌子上。桌面铺了大理石,缸盖尖厉地叮当几声,磕掉一块搪瓷,露出乌黑底子。他见爸爸扬起了反抗手掌,又无力地放下,就咕下去一大口茶水,脸上露出高傲和不屑的表情说:“么样,不服?盐仓不卖,我还有你好看的。你们不是说我傻吗?我是傻子,我损坏了东西不赔,打死了人不偿命!”
爱国痛苦地摆着脑袋,老子辛辛苦苦地把你拉扯大,不报恩就算了,居然为了跟一个女人结婚卖盐仓,是自己前世造的孽。他半张着嘴巴,挤巴一会儿眼睛,抱着头,蹲了下去。
宗孝以为爸爸了,无法无天的情绪又一次飙了上来。他瞟了一眼背景墙上的一个相框。那是他妈妈的遗像,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嘘着粗气,一个箭步冲上桌子,强蛮地摘下相框,又跳下来,抬起右腿,双手执框用力磕在膝盖上,“哐当”一声脆响,相框玻璃四分五裂,妈妈的遗像也撕成两半,他随手把框丢在地上,叫嚣道:“连你也笑我,我看你笑,我看你笑!”
他边说边跺脚。
这些动作一气呵成。等爱国反应过来,看到的是痛心的结果,玻璃碎满一地,妻子遗像在她宝贝儿子的脚下。周爱国瞬间崩溃了,眼里烧着火,一声低吼:“你这个逆子!老子跟你拼了!”他要用一把老骨头去冲撞宗孝。
张大爷死死地拉住爱国。两个老人扭扯了半天,爱国挣脱无望,声泪俱下地大叫:“傻子呀,那是你妈妈呀!你妈有什么过错?有本事冲我来!”他又气急败坏地使唤自家的黄毛田园犬哈子,“哈子,咬死他,咬死他!”
哈子立即上唇拉开,露出犬齿,两眼圆睁,目光锐利,从喉头发出威胁的嗯嗯长音。如果是陌生人,它一定会张牙舞爪地冲过去。可是,它面对的是宗孝,也是它熟悉的主人,它只能用力跺四脚,身体僵直,背毛竖立,尾巴高举,做做样子。宗孝不管不顾,抄起板凳,“你找死啊!”哈子感知不妙,旋即奔向门外。邻居们纷纷后退,担心宗孝没有伤到狗而殃及自己。盐仓里人叫狗吠,乱成一团。
宗孝终究放下板凳,自己坐在上面,面露坏笑。
邻居们神色异常。几个妇女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会儿,大家都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她急急忙忙走出去。她知道,一物降一物。宗孝怕一个叫向卫冰的女人。
向卫冰是周爱国的表妹,还是宗孝妈的闺蜜和婚姻介绍人。宗孝自小就黏她,即便后来病成不清白的人,依然对她唯命是从。
向卫冰赶到盐仓门外时,只听见宗孝还在喊:“你卖不卖盐仓?你说!”
向卫冰跨过门槛,朝盐仓当中一站,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宗孝,“宗孝,你吃了豹子胆,发什么猪头疯!”
此时的向卫冰,一反往日温文尔雅的形象,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愤怒的目光像两道利剑,直刺宗孝。
宗孝的心“咯噔”一下,嚣张气焰顿时熄灭,换为讪讪而笑,“大娘,我,我没做啥。”
她气呼呼地拉着宗孝进了房间,看热闹的乡亲们也默默走散。盐仓老屋中堂只剩下爱国一个人,他捡起妻子的遗像,轻轻地拭去灰尘,然后抱在怀里,老泪纵横。
宗孝是他的独子,取名宗孝,寄希望忠孝传家,这个梦想在宗孝五岁时摇摇欲坠。这年,一场高烧之后,宗孝就变成痴不痴、呆不呆的样子,同龄人初中毕业十四五岁,他却二十岁。六岁的时候,宗孝妈死于非命,留下他父子俩。为了弥补遗憾,他对宗孝百依百顺。本来,宗孝在郑州被一个年轻的寡妇看上,令他开心不已。未承想,宗孝却被同乡带回道士洑镇,目的就是要求他爸出卖盐仓,变现为他和寡妇在郑州的婚房。于是,就出现了父子顶牛的那一出。
向卫冰从房间里走出来,发现表哥老了好几岁,灰黄而稀少的头发凌乱不堪,脸似缺少灌溉的黑土,沟壑纵横。她的鼻子发酸。爱国看到她,立马装出笑眯眯的样子。她小声地说:“表哥,我跟杜峰打了电话,宗孝没有说谎。”
女方叫宋晓,与宗孝同在职工食堂工作,前夫曾经是这家公司的技术员,几年前患病去世,她现在一个人带着八岁的女儿生活。
向卫冰说,女方是郑州人,非得要在郑州买房子,这是前提条件。她问过杜峰,退一万步说,盐仓卖了,买家是谁?杜峰回答,他可以成为买家。
爱国叹一口气说:“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
向卫冰点头称是,又说:“宗孝的情绪我把他稳定下来,我承诺他,你的工作我来做,这也是一步缓手棋。他明天就返回郑州。”她回过头来喊,“宗孝,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你,大娘请你下馆子,吃你喜欢吃的红烧猪脚。”说话的同时,她瞄了瞄周爱国。
周爱国没有心思去吃饭,把他们送到门外,心情依旧郁闷。黄毛哈子撒着欢儿跑过来,用头蹭主人的小腿。他一脚踢在哈子的鼻子上,哈子“嗷”的一声尖叫,跑向盐仓门外。
二
宗孝脑筋不灵醒,却四肢发达,肌肉饱满,人的生物本能不比常人差。二十三四岁的时候,他缠着街坊杜师傅给他当媒人说媳妇。杜师傅因为儿子杜峰曾与宗孝爸是一个班组并受到照顾,心存感激,经常到盐仓串门。傻不啦叽的宗孝,居然能看出杜师傅能说会道的媒人特质。
为了宗孝的婚事,杜师傅的鞋子跑破好几双,总算有点眉目。但女方家经过一番侦察,指着鼻子说杜师傅骗人。说道士洑镇盐仓老屋的周宗孝,就是一个孬种,并且举例说明,有天有一只麻蚊子叮在宗孝后背吸血,旁人问:“宗孝,你不赶走背上的蚊子?”他脱口而出,“是只母蚊子,它不是咬我,是亲我,就让它亲个够。”这事让人家打探去了。
天不遂愿,愿意为宗孝说媒的杜师傅,被肺癌击倒。临终前几天,杜峰带着媳妇和儿子回家,与亲戚们轮流看守。宗孝也天天来,呆呆地坐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杜师傅。他当时的心情,不亚于杜峰。杜师傅咽气的那天,没有看到宗孝。杜师傅咽气前还问到他,说他心眼实,人好,没能为他找一个媳妇对不起爱国,要求儿子杜峰把他带到大城市郑州,哪怕打杂也能提高他的地位,好找一房媳妇。杜峰未可置否。杜师傅合上眼睛,准备进冰棺,宗孝不知从何而来,老远就喊:“别盖棺!”大家都愣住了。周爱国三步并着两步,冲了过去,挡住他的来路。宗孝吼道:“你晓得个什么呀?杜爷爷没有香烟啊。”他从怀里抽出杜师傅经常抽的香烟一条,放在老人的遗体旁。事后才知,这香烟的钱,是他用回收的废品换来的。杜峰感动了,对着父亲磕头承诺,要把宗孝带走。果真,操办完丧事,宗孝跟着杜峰到了郑州辉煌建筑分公司,被安排在职工食堂里。他告诉大家,宗孝是他侄子,有点二,请大家多多关照。他走到宋晓身旁,说你就是他的师傅了。宋晓伸出半截红舌头,朝宗孝笑一笑。
宋晓难得一笑。厨房里几个大厨、二厨非但不同情她是一个寡妇,反而想方设法占她的便宜,她哪有心思微笑?她每天严严实实地掩饰自己的美丽,但那脸庞和高耸的胸脯遮蔽不了绽放的成熟和妩媚。近墨者黑,时间一长,宗孝也学习他们窥视她的胸脯,好在他没有动手动脚。她眼睛一横,他就嘿嘿傻笑着看别处,一会儿他的目光又移了过来。她将工作服换成特大号的,胸脯就隐没在其中。
宗孝却用男中音说:“宋晓,你不像一个女人。”
宋晓说:“我不像女人,给你介绍一个女人好不好?”
宗孝欢乐地跳起来说:“好呀,不许骗我。”
宋晓确实没有骗她。女方是老家的姑娘,双手触电截肢,但手残志坚,学会了用脚洗脸、梳头、穿衣。
女方父亲听说宗孝老家有栋占地三亩多的百年盐仓老屋,心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老屋也能生活,就同意见面。宗孝吃相难看,宋晓和他在路上约定,以咳嗽为号,听见她咳嗽就可以夹菜。哪知道,相亲那天她风寒感冒,咳得慌,他夹菜夹得急,一盘红烧猪脚在陪客两巡酒没喝完,就被他消灭干净。女方坚决不同意,这桩姻缘也就黄了。
在返回的路上,宗孝气鼓鼓地对宋晓说:“娘的,她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她呢,好歹我有双手双脚。”
他直勾勾地看着小宋,“你以后就别给我说媳妇了,我跟着你。”
宋晓赶忙站定,义正言辞地拒绝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门都没有!”
宗孝不懂得她话的意思,但他懂得每天像跟屁虫,不离她左右。
宋晓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其实很艰难。为给前夫治病,房子都卖了,还留给她一屁股债务,压得她抬不起头。好心人给她介绍了几个男人,无一不被她惨淡的现实吓得退避三舍,可气的是最后一个还占了她的便宜。
当然,她偶尔也有想到宗孝的时候。家中需要男人干的活计,给他打电话,宗孝准会第一个屁颠屁颠赶来。
那一天,她租房的厨房下水道堵塞。宗孝撸起袖子,赤手伸进管道中,抠出又脏又臭的生活垃圾。垃圾很实沉,她憋足劲儿也提不走。他用肩膀揩了脸上的汗水说:“你别动手,等会儿我来提。你坐在这儿,我做事有劲。”
宋晓故意抄起双手,抱住胸脯,站在那儿,板着脸看他。他依旧满脸笑容,没有半点假意。
突然,她家大门被踢开。债主凶神般闯进客厅,恶狠狠地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就是在天边,我也能找到你。”他掏出一张欠条,“欠的三万元你再不还,我就要抄你家!”
宋晓把住房租在城乡接合部,就是为的躲避追债人。既然被找到了,她不能不应付。但她确实无钱还债,就流泪下跪。对方还是不依不饶。
周宗孝闻声从厨房里跑到客厅,快速抓住债主的手,使劲一扭,就听到他“哎呦”痛叫。
最终事情依靠杜峰才得以圆满解决。杜峰黑着脸,狠狠地剋了宗孝一顿,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却隐隐地笑了。杜峰有了主意,过了几日,他让秘书把宋晓通知到办公室。
简单地客套几句,杜峰直截了当地问:“小宋,个人问题解决没有?”
宋晓低着头,一只手抠另一只手指甲,如实回答,“杜总,还没有。”
“和宗孝一起工作两年多了,你认为他到底怎么样?”
宋晓快言快语地说:“他呀,要不是一个二货,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
杜峰脸色微变,收起笑容,抽着香烟掩饰,“这么跟你说吧,小宋。我这个侄子,小时候发烧落下了病根,比正常人差一根弦,但不是完全的二货。”
听话听音,宋晓脸色通红地回答:“杜总,对不起,我性急说错了话,您别见怪。”她连忙改口夸赞宗孝,论做活,是一把好手,择菜、洗菜、剁排骨、杀鱼,洗碗拖地、收拾残渣余孽,粗重脏活,都是他的,不叫苦不叫累,还说:“他讲义气,那天的事情不是他和您出手帮忙,我不知道今天能不能站在您跟前,跟您说话。”
杜峰打断小宋的话:“你们都是我的员工,身为经理,我施以援手是应该的。付给你对方的医药费、精神赔偿金,是我替宗孝付的,你不用管。”
宋晓以跪谢恩。杜峰说:“你还年轻,女儿需要父亲,家里需要扛事的,依我看,你和宗孝一块儿过最现实。”
宋晓很惊讶,杯中的水晃荡出来,她顾不得擦一下,立即说:“这事情太突然了杜总,太突然了……”
杜峰打开手机视频,推到办公桌前边:“你过来看看。”
宋晓走过去,看完后笔挺地站着,等待杜峰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