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讷河边的狐狸

作者: 王清海

诺讷河边的狐狸0

新兵班的时候,他和我铺挨着铺,白天大家都还一样,晚上脱掉衣服后,他身上一股闷臭扑鼻而来。

战友间经常会打闹几下,他也不例外。他变本加厉,一次比一次玩闹得厉害。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说,秦志刚,你身上的味都能把人熏死了。他沉默了很久,小声跟我说,他在家是养狐狸的,经常跟那些臊气腾腾的动物打交道,身上难免会沾上些味道。

我没有养过狐狸,也没有见过狐狸,我的老家在河南的平原地区。我对狐狸的印象就是那些妖仙之类的神秘传说。这些传说听多了,让我觉得秦志刚神秘起来。我想听他讲些狐狸的故事。他跟我说,他家狐狸没故事,但是养狐狸很有意思。还说退伍后我可以跟他去学养狐狸。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留队考军校一类的宏伟蓝图,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只想离他身上的味道远点。

还好,很快就习惯了。鼻子嘛,只要习惯了一种味道,就不会再闻到那种味道了。那种味道也成为服役期间,我们一直关系特别好的秘密。

两年后,我们心有不甘地退伍了。我跟他一起背着内务,去了他家的养殖场。

养殖场本来是他的父亲和叔叔守着,他一退伍,他俩就回城了,留下了我们两个。本来天高地又阔,想想当兵两年,那么雄心壮志,最后却来到这里学习养狐狸,我总觉得心里堵得慌。秦志刚不去爬山,我就自己爬,一遍接一遍地爬。

秦志刚让我自己挑两只母狐,然后这两只母狐当年产的崽都给我带回去当狐苗。假如下五个,给我带五个,下五十个,给我带五十个。假如下得太少了,就把两只母狐也给我。

当一群银狐在眼前晃动,让我仔细挑的时候,我就仔细看每只狐狸。我凭着感觉找了两只自认为漂亮的,被秦志刚一顿嘲笑,说我挑的两只母狐又瘦又小,饲料里不添药都不一定会发情,太没有眼光了。

他帮我挑了两只肥硕的,说屁股大腰圆,肯定下崽多。

他还帮我选了一只雄狐,教我观察三只狐狸的生殖器,告诉我发育到哪种程度时适合交配。现在当然只是做准备,还不到配种的季节。

有一只母狐很温驯,秦志刚领着我观察了它几次,还把它从圈里抓出来,让我自己看过。那只狐就觉出了什么,每次我一走近它,它不管正在干什么,都会停下来,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尾巴扬起来,轻微颤动着。我若对它视而不见,它会一直盯着我;我若对它挥挥手,它便垂下头,若无其事地在圈中晃来晃去,而这悠闲地散逛,却又似群舞中的主角,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它走。

狐狸的叫声“嗷嗷”的,很难听。可它们从没有当着我的面叫过。那只狐若是个人,一定也是整天笑不露齿的温婉淑女。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楚楚。

有一次圈里几个狐狸咬架,楚楚的身上被咬破了几处,我给它买了一支百多邦软膏,涂药膏的时候它轻微地颤抖着,没有反抗。它的柔软和温热让我忍不住对秦志刚说了个愿望,我回河南的时候,想把楚楚带走。

楚楚?楚楚是谁?他睁大了眼睛。

这只狐狸啊,我不要它下的崽,我要它,我要带回去做宠物狐狸。我说。

你疯了吧。我是带你赚钱的,不是给你找宠物的。他说。

你还给他起了名字,我的天,你不会是动情了吧,跟一只狐狸?好可笑。你知道这样会是什么结果吗?你会对每一只狐狸都下不了手,你舍不得摔死它们,舍不得剥下它们身上的皮,那你赚不来钱。他哈哈笑起来。

我就养这一只,别的都用来杀。我说。

醒醒吧,老铁,我们得挣钱的,你看这河边,一共六家狐狸养殖场,你明天挨家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人给狐狸起名字,有没有人从养殖场里选宠物,它们只有编号,等着剥皮的编号。他说。

晚上吃饭的时候,平时不怎么喝酒的他,一再给我倒酒,说是给我赔罪,他真不是舍不得那只狐狸,他是为我好。我和他都喝醉了,搭着脖子,脸贴着脸,一起唱起歌:“我的老班长,你现在过得怎么样,过得怎么样——”

第二天,他酒醒了,就叫来个收狐狸的,卖了三十只,其中就有楚楚。楚楚被扔进笼子的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一直走了很远,我依然能感受到那直勾勾的目光。

在楚楚被卖掉后的好多天,我在圈中喂食的时候,都还能看见它的影子。

天开始凉的时候,诺讷河边的颜色多起来,红的黄的绿的白的,层层叠叠,人跑在里面,跟跑在画里一样。我忙完养殖场的活儿,就去跑步,跑到矮山上,去看人家放羊。

秦志刚也不再躺床上玩手机,开始躺在河边玩手机。我去跑步的时候,他开始玩,等我跑步回来,我们再一起回养殖场。

明天跟我一起跑步吧。我说。

不。他说。

这两天有个美女在那边放羊,你不用去看看?我说。

放羊的连个老奶奶都没有,还美女?他说。

要是没有,我包一个月的杂活。我说。

说得好听,到时候你又耍赖。他说。

他嘴里不信,第二天下午,还是跟我一起去跑步了。在部队时,他的五公里越野成绩一直比我好,考核时经常会照顾我,拉着我跑。退伍后,脱了军装,又跟他并排跑在一起,找到了时光倒回的感觉,跑得很是轻松畅快。他虽然不锻炼,越野的底子还在,跑过矮山,仍是面不改色,气不发喘。

在哪儿呢?骗子。他说。

眼瞎啊,看不到?我说。

我还真没有骗他,起伏的草丛中,洁白的羊群里,一个梳两条辫子的姑娘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托着腮,看着蔚蓝的天空。一阵风吹来,她捂着嘴咳嗽起来,她咳嗽的样子,让我无端地想起了楚楚。

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我笑嘻嘻地看着他说,我能看出他的高兴,他高兴了我也觉得高兴。

好无耻。他说。

那我们回去吧。我说。

要不你上去跟她打个招呼?他说。

你太无耻。我说着,推掉他搭上我肩头的手。

然后我们就原路返回了。回去的时候,发现养殖场的门锁不是原来的样子,像是被人碰过了,吓得我们两个赶紧把狐狸清点了一遍,没有丢。

我们商量,以后不能再一起出去跑步了,场子里得留一个人,万一被贼惦记上了,等我们跑回来的时候,狐狸都让人偷走了。

我爸会把我腿打断的,他已经说过很多次,准备打断我的腿。他说。

你是他亲儿子,打断了腿他还得养你。我说。

他还有个儿子,养殖场的活儿一天都没有干过,偶尔来,是来参观的,从小到大,他都没有打过他,那是他的亲儿子。我不是,他说打就打,打起来就往死里打。他说。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比平时更用心地四处检查一遍才睡。半夜里又起来两次,一次是换内裤。我们住一个屋子,虽然是两张床,但是离得很近,他轻手轻脚的,我还是知道了他为什么换内裤。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没想到第二天他告诉了我这件事,说,觉得自己体能下降得太快了,昨天跑马,醒来头发晕,这还没结婚呢,得加强锻炼。

是啊,得多锻炼。我说。

那这段时间你多在养殖场待会儿,我去跑步。他说。

河边有好几家狐狸养殖场,我没事的时候,也会去别的养殖场看看。有两家大点的养殖场人手比较多,他们的狐狸不是整只卖的,而是加工好卖皮毛,一只狐狸能多卖一百多元。不过,取皮的过程也很复杂,有一家是摔死的,其实也没有摔死,摔得半死不活的,用刀子割开腿上的皮,露出腿上的肉,用铁钩钩住倒挂起来,半死的狐狸就拼命抖动着。唉,它们已经没命了,也无所谓拼不拼了。那种抖动,不过是痛苦的痉挛。工人一刀刀将皮与肉分离,有的时候皮都剥掉了,狐狸还在颤抖着哀鸣。

另一家是把狐狸电死的,狐狸被电棍击中头部后,马上就晕过去了,没有挣扎和哀鸣,整个剥皮过程都很顺从,我能坚持着看到最后。我给那里的工人买了几条好烟,他们留了我的电话,取皮的时候就叫上了我,我拉着秦志刚去看他们如何挑档、剥皮、刮油、洗皮、修剪、上楦板、风干皮子。

不用学全套,会养就行了,取皮太麻烦。他说。

也不麻烦,不过,我下不了手。我说。

为了钱,你会下手的。他说。

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卖掉楚楚。养殖场的狐狸是用来赚钱,不是用来做朋友的,他怕我对狐狸有了莫名的“朋友感”,会下不了狠手。

唉,究竟是用来谋生的狐狸可怜,还是需要谋生的人可怜。我想。

这期间战友们也都互相联系着,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大家心里满满装着友情,各有了各的归宿。知道我们两个在这里养狐狸,都喊着要来看我们,终究一个也没有来。我们也理解,各有各的事情,不比在部队天天在一起,烦了谁也还得天天见。

家里很支持我回去创业,父亲把养狐狸的地方都选好了,着手准备建养殖场的材料。我也没有再挑狐狸,准备随便带走两窝崽就行。但是家里人替我规划出来的蓝图,让我觉得,两窝崽远远满足不了他们一下子准备发家致富的迫切。

秦志刚没有答应我再多送我几窝,估计余下的,我就要跟他买了。我们天天在一起,晚上冷的时候还挤在一个被窝里,这两年多形影不离,我觉得我们两个什么都是共同的,连思维和口头语都要一样了,不知道再多要几窝小狐狸,他会怎么跟我算钱。但他一定会跟我算钱的,我也不好意思不给他钱。唉,钱啊钱,怎么一说到钱就生分了呢。

我开始小心翼翼地跟他提起父亲预计的规模。

他说,挺好啊,回去还有人帮你,你看我爸,跟我不是他亲生的一样。

他爸每半个月会来一次,给狐狸送饲料,给我们带点吃的,怕我在这里不适应,每次还特意给我带些河南的面食。

秦志刚那天和我一起跑过矮山后,就经常开始跑步,让我留在养殖场看门。偶尔也会换一下,让我跑,他看门。

诺讷河边开始枯黄了。矮山那边放羊的也少了,羊开始陆续被卖掉、被宰杀或者被关起来。那个漂亮姑娘还在那儿放羊,她的羊也越来越少,她把它们赶上了矮山,坐在山脚下看着它们。

你也是在那边养狐狸的?她坐在那里,看我跑过她身边,问。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我停了下来。

身上有股味。她说。

我的心里一咯噔,脸都红了。

开玩笑的,这里的外地人,都是在这儿养狐狸的。这边天气冷,狐狸毛长又密,能卖个好价钱,很多人都来收狐狸,诺讷河边的狐狸,有名气。她说。

她这么一说,我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看来我带回去的狐狸,是养不了这么好的,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题呢?

我是给战友帮忙的,学学技术就回去了,还不一定养不养呢。我说。

嗯,知道,你跟秦志刚一起的。她说。

看来她跟秦志刚已经很熟了,熟得都聊起过我,而秦志刚从来没有跟我聊起过她。这让我在跑回去的路上,心头一阵不痛快。

回去后我告诉他,今天我跑过矮山,又碰见了那个女孩,见她和一个男人在聊天,不知道是不是快结婚了。

他笑了,说,老铁,那个男人就是你吧,我知道,莲莲都给我发短信了。

莲莲?你给她起的名字?

不是啊,她父母给起的名字。

我是不是成灯泡了?

是啊,探照灯。

他见我已经知道了,就不再瞒我了,隔了几天,就把莲莲领到了养殖场。莲莲在养殖场里转了两圈,和秦志刚一起进了屋子。我当然知道他们在屋子里干什么,我又不想当探照灯,从那以后,他们一进屋子,我就躺到河边看手机。

河边的风越来越大了,河边的颜色也越来越少了。我在河边看手机会觉得冷了,就继续跑步。天气冷的时候,跑得浑身发热更有感觉。

我跑步总是跑过矮山就停了,从没有跑进村子里。战友交了女朋友,我觉得应该表示一下,可在这偏僻的地方,我想请吃饭都找不到地方。我就跑进了村子,想找个小卖部买点东西,不管吃的喝的,只要有一点心意,总是能快速拉近距离。

在村子里也是嘴欠,我随口问了一下黄莲莲,小卖部的大妈就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了起来,说莲莲是在外面做那种行业的,染了病,听说下面都烂了,才回村子里养病的,养病也不安分,听说跟养殖场的小伙们又勾搭上了,村里人平时都离她很远,怕被臊气给染上。听得我大惊失色,往回跑的时候,直冒汗。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