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哪里

作者: 蒋建伟

我家在哪里0

“建伟老弟,跟我回一趟老家吧?”大哥在电话里弱弱地问我。

“你老家哪里的呀?”我脑子里快速搜索着他的老家的地名,呈现出一片混沌来。

“山西清徐县,”大哥说,“我的出生地,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我小时候啊,家里实在太穷,就跟着舅舅生活。舅舅家是太谷县城的,县城毕竟比农村的生活条件好一点,我人生的头几年是在那里度过的,跟几个老表一块,吃住都在舅舅家,某种意义上说,舅舅家更像是我老家,舅舅他们全家人,对我有恩啊!”

“好。”我推开桌上一大堆报纸杂志,不忍听他继续说下去,立马答应了他,也趁机摆脱一下周遭这乱七八糟的杂事。

“啥时候走?”

“明天。咱们坐高铁去,先到太原。明早上,小安开我的车从北京出发,不耽误中午到太原和我们会合。然后我们坐车到平遥古城,到太谷县,自己的车,想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玩到哪儿算哪儿,方便。老弟,你说呢?”

“好。”我回答道。明天,就是2018 年12 月30 日,然后的几天,就是跨2018、2019 两个阳历年,呵呵,算是跨年游啰。其实我知道,我这位随时随地幽你一默的大哥早已经癌症缠身,他的生命时间已经进入倒计时,他想老家啊!

什么是老家?埋葬祖先的地方,就是你的老家。

我的这位大哥,不是我亲哥,他叫乔悟义,长我将近三十多岁,老家山西的,是个词作家。陆陆续续地知道,他的生日是3 月26 日,距离清明节10 天。早些年,他当兵去了内蒙古,当文书,部队复员后就留在了通辽的霍林河(也就是霍林郭勒市),当过国营电厂的副厂长、厂长,后来自己辞职下海,开过几个煤矿、电厂,建了五星级宾馆,企业做得很大,走路大步流星,虎虎生威,获得过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业余爱好散文、诗歌、歌词、音乐、书法,几乎全才,牛哄哄的。不想,干到顶点的时候,自己却干趴下,肺癌晚期。我也喜欢写歌词,所以我们是词友,交流起来整天电话微信不断,当然,更多的是见面详谈,他写出一首歌词,立马打电话给我分享,我写了歌词,也第一个想起我的这位大哥,没有一丝一毫的利益上的瓜葛,算是他乱七八糟的朋友当中最知己的人,比亲哥还亲吧。

和他交往最密的时候,正是他患病这几年。他时不时来北京,组饭局,请朋友们吃饭,请各种各样的朋友,有政界的商界的,有演艺界的音乐界的,有文学界的新闻界的,甚至是,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这样,老朋友叫上新的朋友,通常是,一二十人的满满一桌,走着来着,杯盏交错,歌声缭绕,好像河南的“洛阳流水席”似的。拐弯抹角的,酒杯子“咣当”一碰,就成了兄弟。暗暗想,这老哥的爱好真多,多多少少深深浅浅曲曲弯弯直直拐拐的,略懂个八八九九。另外,他有一个小爱好,喜欢满天飞,飞机,便成了他的交通工具,今天飞到这儿,明天飞到那儿,后天再飞到哪儿,忙啊!说实话,他从单枪匹马的一个人,去内蒙古霍林河,开煤矿,到今天的企业发达,儿孙成群,该受的罪也都受了,享福的都享了,没必要还这么拼命。《诗经·周南》里,有一支祝福多子多福的民歌,叫《螽斯》:“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螽斯是一种蝗虫,繁殖能力超强。联想起来,就等于说,老乔的能力也超强。可是,有着子孙振振状的他,犹如世界上最快的每小时车速350 英里(约563 公里)的一辆Devel Sixteen 跑车,快要赶上飞机速度的跑车,突然于一秒钟内戛然而止,不论是谁,也绝不可能做到的事啊。他,怎能舍得这人世间的亲人哪?怎能放心离去?可是偏偏自己好像中彩票一样中了“头奖”,大限将至,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你有什么办法?我的亲大哥,他此刻正在抢夺哪怕一分钟一秒钟,赶在自己说不定哪一天走以前,给儿子女儿孙子留下今天庞大的家业,铺好儿孙们后面的路,预见自己所能考虑好的所有一切,给朋友们争分夺秒去做完他眼里的大事、别人眼里的小事,延续好所有的人和事,然后,他才可以安安心心走。人这辈子啊,没有办完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他还要写新歌,他还要办书法展,他还要向一家聋哑学校搞义卖捐款,他,希望上帝能宽限自己几个月,哪怕几天,让自己能晚一点点走。

你说,遇见这样一位有情有义、有骨气、有情怀的大哥,在生命的灯火即将熄灭之前,他有一天约你回趟山西老家,你可有下狠心拒绝的勇气?何况,我们的老家,不就是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底下迁徙出来的吗?

对,回家,回我们的山西老家!

2018 年12 月30 日,12:38 的样子,我们坐上了北京西站至太原南站的G611 次高铁。时速286 公里的高铁,飞一般,车窗外的庄稼地也在飞速后退着,树木也后退,但车内却是出人意料的稳,没有颠簸感。我看见刚刚,铁姐送过来的那一杯橙汁,几乎不起什么波纹。

我强迫自己睡觉,但是睡不着,只好无聊地看看车窗外绿油油的庄稼地。悟义大哥睡不着,向秘书韩华要了纸和笔,把纸摊在膝盖上开始奋笔疾书,写完之后陷入无尽的沉思里,时不时,他望向车窗外的景致,大约有十来分钟,作歌词《不是妈妈的妈妈》一首,通过一个5 岁孤儿的口气,表达他对孤儿院女老师的感激之情,进而对辽宁省孤儿院的女老师群体进行了歌颂。他扭过头来,满脸严肃地对我说,他目前正在研习书法,打算把这首歌词写成书法作品,然后明年搞一场书法展,现场拍卖自己的300 多幅书法作品,所有拍卖所得,捐给辽宁省孤儿院做慈善,他保守估计,拍卖金额在500 万元。又跟我谈到,他从小家里非常穷,穷到怎么个程度呢?亲戚邻居都不理他们家,事事处处受气,没人搭理他,他的父亲常年在东北伪满铁路卖苦力,解放后分配在辽宁沈阳铁路系统工作,母亲后来也寻了去。没办法,他只好跟着舅舅到太谷县生活,读小学,上了一两年,就和弟弟去了沈阳找父母,然后当了兵。而今天,他太谷县的舅舅早早去世了,没有享上他的福,遗憾啊!好在,他还有表哥、外甥女几家亲戚,人不能忘恩负义啊。他把大外甥女、外甥女婿安排在自己的企业里,时不时接济老表家一下,只有如此,方才安心一些。说起老家清徐县,他因早年迁居至内蒙古,亲戚之间离得老远,不走动,感觉也就不亲了。只有,他大爷家的一个叔伯大哥,大学教授,待他好,当年呐,他回山西老家没钱住旅社,他大哥借钱帮他订旅社,管他吃喝,舍命陪君子嘛,兄弟情到了这份上,打死都忘不了啊!可惜的是,他大哥死得早,侄子又在外地上班,太原家里头,撇下大嫂孤单单一个人,苦着哩。高铁“呼呼”西南而下,他一直在那里说着说着,没有什么语气和表情,好像在说另外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我木木然地听着,突地,听见他长叹一声“这回,得看看我的好大嫂啊”,眼泪聚集一团,温温的,想掉下来,只好自己使劲忍住。

15:38 到达太原,再进入市区,我们挑选了长风西街一家宾馆。司机小安最辛苦,从北京一路开车赶来,早已经等候在宾馆大堂,我们一起办理入住。我放罢行李,简单洗漱一下,便去了悟义大哥的房间,一推门,小茶几旁边坐了一个六十出头的老大姐,悟义大哥说:“建伟,这是我大嫂!”一时间,感动、感激和感恩什么的,一股脑儿涌了上来,我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嫂子好!我哥,他一路上都在念叨着你哩!”大嫂笑笑说:“谁叫他跟他大哥最亲呢?”悟义大哥说:“可不是嘛。我说嫂子啊,我这趟回完太谷以后,就返回内蒙古,你跟我一块回内蒙古,我们一块一个锅过呗!反正,你一个人在哪儿不是过。”大嫂笑歪了嘴儿,说老乔:“你看我这弟弟,还整天跟他嫂子开玩笑!哈哈,哈哈!”我们笑了,他这个人呐,无论跟谁,都想幽人家一默,特别逗,老小孩儿。

12 月31 日,早上8 点,我们驱车从太原上高速公路,前往平遥古城。平遥紧邻太谷,都是晋商发源地,且名气很大。路上,悟义大哥说:“上午我们先到平遥,吃平遥菜,吃山西刀削面,喝地道老陈醋,午饭后看古城,顺道观看大型实景剧《又见平遥》。下午,我们去太谷县。”我问他:“不回清徐县老家了?”他说:“唉,自从父母跟着我迁到内蒙古之后,老家这条线就断了,房屋和老院子、庄稼地都送了人,其他的,啥也没有了。因为太穷,他们看不起我们家,经常受欺负遭白眼,想起来就生气,所以啊,几十年都不来往,断了。他们不知道我们活得如何如何,我们也不想了解他们的今天,回去的话,净落得伤心。”听得出,他的声音苍老了许多,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下了高速,进入平遥县城,悟义大哥的表哥一家人,领我们去一家当地土菜馆,午餐很丰盛,刀削面、九大碗和平遥牛肉,吃起来,比较开胃,爽,耐嚼,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特点。为了显示重视,这个二老表还邀请了县里女婿单位的科长陪同,看起来,似乎让他这个表弟感到脸上有面子。上下楼梯的时候,悟义大哥由于术后迟缓,走路就像腾云驾雾一般,两个外甥女左右搀着,一步一步,都是慢镜头,坚定中,带有更多的迟疑,似乎是,又不全是。走完最后的一步,他的一个脚尖猛地一跳,两脚一蹦,说,终于走完了。我们,纷纷长舒了一口气。吃饭时,他拣清淡的东西吃,末了,再来一碗刀削面,连汤带水,喝它个一干二净。我望望他,不便问他。他望望我,苦笑着说:“跟以前不一样啰,该吃什么,该喝什么,病,都管住你哩。”一句话,引发了一桌人的感慨。

看罢了实景剧《又见平遥》,已是下午三点,我们驱车直奔太谷县。太谷县的晋商发端,不仅比平遥早,而且晋商的数量和规模也比较大,可谓富甲一方。进到城区,方知太谷县的古城保存完好,古朴,隽永,民居、街巷楼牌和门楼漫过的青砖灰瓦,一层层一叠叠,一层层一叠叠,铺盖卷似的,你压我我压你,直抵高天。

又恍如,走进明清时代的某一出戏文中,你若是女,他若是男,我若是某个乡绅财主、县太爷、公子爷,或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春游上香的一众小姐丫鬟,茫茫人海,熙熙攘攘,一起骑马,一起坐轿,踏遍天涯寻芳草,到后来,成就了一个才子佳人的传说。他们太谷商人发达之后,喜欢盖房子置地,跑到西南边的平遥城里开镖局,立商号,做各种买卖,生意做到了内蒙古的包头、呼和浩特,俄国的恰克图等地。一条北上护镖之路,犹如去闯一道道鬼门关,人性对于金钱财富的贪婪和占有太可怕了,而且没有止境。唉,发财的毕竟极少数,大多是,百十家的青壮男丁落了难,命断他乡,变成了一个个千里还乡的鬼魂。后来,这家的生意衰败了,留下一群刚刚过门的年轻女人守活寡,山西女人命苦哇。白蒙蒙的平地里,一股刮骨刀般冰冷的小阴风打着旋儿,刮到我们脸上、身上,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一团急急闪闪、尖尖细细的锣鼓嘈杂声里,飘出了一个大青衣的戏腔儿。想那一阵香,狐狸精的脸儿,细扭扭的腰儿,线穗子梨乳儿,磨盘儿屁股,金莲小脚儿,小眼神滴溜溜滴溜溜的,随便那么一撩,完了,你的魂儿保准被她勾跑了,任凭你孙悟空再翻上几个十万八千里的跟头,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她,羞答答,梨花带雨,早踩着鼓点儿,东天流云似的,急匆匆闪过,小手已挽着那幕帘子在唱:“家住山东在临清,李家大宅有门庭。老母生我姐弟二人,我名就叫淑萍女,兄弟小名桃哥儿,他大名叫……他叫李凤鸣。我的父曾经中皇榜,刘瑾贼贪贿赂转卖文凭,二爹娘双双气死在报恩寺,无钱埋葬——姐弟被困在北京……”满脑子,晃动着一副清纯可人的俏模样,听见的,又是一个民女陈三两告状时的悲悲戚戚,一怔,才想起是刚才《又见平遥》里的那个水灵灵的小绣娘来。小丫头也不过十六七岁,花骨朵似的,水嫩,媚,有一点点妖,被选为平遥城首富家的少夫人,大婚那天,几乎是锣鼓喧天、倾城而动,热闹非凡。不想,一夜之间呐,他们家失去了顶梁柱,天变黑了,世界变成了万丈深渊,一个高高飞翔的金凤凰突然折翼坠了地,变成了落汤鸡,等待一个青葱女人的,是她的慢慢衰老,老成一把灰烬,湮灭在一片黄土地深处。一丝苦涩感宛如那片羽毛,掠过不远的半空中,飘飘曳曳,“咝”,定住了,凝固不动,好像电脑中病毒死机了,忽而解密,被风的一双双大手缓缓托起来,投纸飞机一样射出老远,缓缓滑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几下几上,踉踉跄跄着,却始终不落。不由自主地,嘴里,哼出了几句豫剧的曲调。然后问他:“听说《陈三两爬堂》,纯正的戏味是山西晋剧,而不是京剧、豫剧。”他说:“当然啦,山西的晋剧多古老啊,那家伙,比黄土都要厚。不过遗憾呐,我竟然到现在,一句也不会哼唱。”我表示理解,人各有所长嘛,不必样样都优秀,有的人,一辈子搞明白一件事,就非常了不起了。更何况,许多的人,活到老,往往一事无成。

一个窄窄的巷子里,我发现了里面的一所民国时期建的大学,现在已是省级高校。商业兴,教育自然也会跟上,这一点,山西人就是比别人看得远。车子拐进里面的一个小道,悟义大哥对司机小安说:“就在前面,150 米吧,那是我上小学时常走的小路,我舅舅家就在最里头。等会儿,你停车,我和建伟老弟下去走走。”司机应声答应了,随即停车。我们下了车,他走前面,我随后跟上,闯进了里面。他指着一街两行的小商家小饭馆,说以前哪有这些,哪有今天的柏油路呀,都是泥巴路,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也没有什么吃的,那时候啊,家家穷,我舅家更穷,一家老小都得养活,吃一碗刀削面,啃一口烤红薯,日子就算好到天上去了。论走路,我快,他慢,不知不觉地超过了他,只好返回去,退回去几步,紧跟着他。他喘着气,摆摆手,表示理解,又说:“我舅待我亲啊。两个老表吃啥,我吃啥,从来没有缺过嘴。大表哥去世得早;现在活着的是老二,有三个女儿,家境还不错。老理讲啊,人家帮了你,你得一辈子记着,得还。做人,讲究一个‘义’字。我爹给我起的这个名字里头,无形之中,给我立下了一个标准。”走了5 分钟吧,悟义大哥累得已经气喘吁吁,额头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儿,他脱下外套,挂在一个胳膊上,用一只手擦了擦汗,停下来,朝着车子方向喊:“韩华,韩华,把车倒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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