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彼此的欲望

作者: 习习

我们彼此的欲望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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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植物的欲望》时,不断有不定的复杂的感想产生。多年前读它时,更多地将它当成一本单向性写植物的书,因而眼睛和脑子过滤掉了好多内容。后来,接触到更多植物书籍时,这本书一直像一个背景立在后面,它似乎一再提醒我它独立的存在,我于是想,还要认认真真再读它一遍。

美国人迈克尔·波伦是一位畅销书作家。除了面前这本《植物的欲望》,他的非常畅销的书还有《杂食者的两难》《保卫食物:食者的宣言》等。他一直带着深切系统的思考,平视与人类共生的大自然。当人类习惯性地把自己作为世界的主宰,反过来将它者作为主体去观察人类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首先要有这样的历史性的或者从另一个意味而言的开拓性的思维习惯。我们国家对自然的态度,在很漫长的历史里,更多关照它对人类的实用意义。比如植物,作为药典的《本草纲目》,几乎网罗尽天下草木,它讲的是植物单向性的对人的药用价值。实际上它和其他一些药典,同时充当中国植物典籍的角色。为什么国外有《博物志》《动物解放》《瓦尔登湖》《植物的故事》《寂静的春天》《自然史》《塞尔伯恩博物志》《昆虫记》这么多非人类中心的著作?我想起某天,偶尔翻开法国18 世纪启蒙思想家、哲学家卢梭的《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扉页一幅西方古典插画让我有些感动:一个步入山野深处的智者,面对大地,喃喃自语:“每遇见一株新草,我就得意地自言自语:‘瞧,又多了一种植物。’”我还感动于这位深怀人文精神的哲学家,晚年写了一本娓娓动情的《植物书信》。

追溯中国文学,我觉得植物和人相处的最美好的时代是“《诗经》时代”,那些古老繁茂的植物,名字奇异,令人遐想,它们随处在人的身旁摇曳,和人互诉衷肠。到了随即而来的“《离骚》时代”,植物有了香臭、善恶,人们开始居高临下地将自己的主观意识强加于它们了。

迈克尔·波伦在国外成为畅销书作家这件事本身很值得玩味。比如《植物的欲望》,按照国内畅销书的大意,它肯定无法步入畅销的行列,特别是今天这个时代。《植物的欲望》杂花生树,实证、思辨、考古、田野作业穿梭其间,这些繁复的内容和有一定难度的阅读,都不吻合我们畅销书的要素。虽然当下,生态话题已被提上重要的议事日程,但我想,人文精神长时间缺失,彻底觉醒和弥补大概还需时日。

以上都可说明为什么我对《植物的欲望》一书念念不忘的原因。

《植物的欲望》的副标题是“植物眼中的世界”。标题或许对读者有些误导,其实这本书讲的是人和植物的共生共进,世界眼中的植物和植物眼中的世界,人类的欲望和植物的欲望,以及二者欲望交织出的奇特风貌。

植物世界何其庞大,但我们和迈克尔·波伦一样,肯定不能怀疑四种植物在人类世界中确凿的不可撼动的地位:苹果、郁金香、大麻、马铃薯。

2

说到苹果,迈克尔·波伦讲到了苹果佬约翰尼·查普曼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中,除了主人公约翰尼·查普曼,关键词是苹果种子,然后是河流和两条捆绑在一起的由粗大树干掏凿出来的木船。木船载满苹果种子,在美国东部,沿着俄亥俄河向南顺流而下。苹果种子是查普曼在苹果酒厂的门外捡拾收集起来的。在所有有关他的故事里,查普曼衣衫褴褛,他对自身的物质欲求十分低,但他精心用湿泥包裹了这些种子,以免它们干枯。河流是这个故事的线索也是苹果种子流动的方向,查普曼几乎是顺其自然地依靠着河的流动,将苹果种子带到美国东部的荒野,让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生长出了一片片妩媚的苹果林。

苹果何以得到人类的钟爱?

前面说了,苹果的甘甜满足了人类对“甜”的几乎本能的渴念。特别是在植物甘甜极为匮乏的时代,用波伦的话说,“甜几乎是人类最原初的欲望”,美国人宠溺地捧着生长在他们土地上的苹果,一位果树栽培学家惊喜地赞美道:“甜得没有了方向。”

我们何尝没有感同身受过这样的渴望,我们这代人和父辈祖辈,哪个人没有过对甜的思念。供给制时期,糖十分稀缺,有那么一段时期,工业糖精不得不装扮成糖,来满足人们对甜的需求。爆米花师傅以颗粒为单位,严格控制着糖精的数量,和今天的白糖不同,稍多一粒糖精,甜就立刻跳到了它的反面——苦。

美国作家托尼·莫尼森的小说《宠儿》,不断地叙写着“甜”,书里阴魂不散的宠儿,一味想着甜,她贪吃所有的甜食。“糖总是能用来满足她,好像她天生就是为了甜食活着似的。”在这本弥漫了深重苦难的书里,托尼·莫尼森写苦痛时用的都是极甜美的词语,比如孕育了宠儿的地方叫“甜蜜之家”,母亲亲手扼杀掉她刚出世的孩子,却给她起名“宠儿”,母亲这样说她宠儿的死:“她死得很轻柔,轻柔得像奶油似的。”

我海边一个朋友,每每吃到刚刚出海的海鲜,便陶醉地说:“真甜呀!”甜蜜、甜美、香甜、甘甜,这些衍生出的生活中的美好隐喻都和“甜”有关。

很多年前,我去过一次美国,是美国西部,同行的一位朋友很珍爱地给家人带了几个硕大的红紫色的苹果,她说,这种苹果叫蛇果。波伦也写到了蛇果,苹果佬查普曼没有想到,他开发出的苹果林从美国的东部一直生长到了西部,他也不会想到,他沿俄亥俄河栽种的酸涩的野苹果最后能进化得如此漂亮壮硕。

我的故乡甘肃,很多地方也盛产苹果。我曾采访过一位静宁县的乡长(静宁苹果驰名全国),她说,当初农民很少有人意识到作为零嘴儿的苹果会对他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我后来又去天水市盛产苹果的清水县,到一个叫郭川的镇子看苹果种植,那是一望无际的辉煌场景,镇书记介绍:“郭川镇全镇有58000 亩耕地,处于盛果期的果园有21000 多亩。

21000 亩苹果地能产多少斤苹果?粗略算算,大致有一亿斤,一亿斤苹果又是个啥概念?用载重20 吨、10米长的康明斯大货车来拉,能拉2500 辆。”

有一部外国电影,里面一位女主角做着和苹果佬查普曼一样的事情,她收集苹果种子,但为的是要用整合出的种子里的毒素搞一桩掩人耳目的谋杀。甘甜的果肉簇拥着含有毒素的种子,这看似悖论,但这是苹果保护自己种子的方式,这看上去不像苹果的思想吗?

3

说到郁金香就绕不开一段闻名世界的郁金香泡沫历史,我们会想,在那段历史里,到底是人疯了,还是郁金香疯了?

实际上几乎是一起疯狂的。今天,作为荷兰的国花,郁金香依旧有着它自古以来独有的气质,简洁、孤傲、脖颈细长,让人想到演员赫本。而今,甚至在兰州植物园里,也可以看到成片的郁金香。郁金香的花瓣弧度优美,它们很有秩序地站在土地上,开放时清高平静。看着它们,我会不断想起它们曾给世界留下的那段记忆,植物能在世界历史中掀起如此滔天巨浪而后倏然回归应有的平静,这实属罕见。

这是莫奈的一幅名曰《荷兰郁金香花田》的画作,从这幅画里能看到印象派画家莫奈少有的风格:激动和战栗。大地铺满色彩绚丽的郁金香,花田边风车旋转,天上云朵飞扬。这幅画作诞生于1886 年,莫奈受邀去荷兰画了多幅不同的郁金香花田,画面上一律是铺撒到天际的郁金香。这些画作虽然还是典型的印象派风格,但有了纪实的意味。其实,这已是郁金香疯狂历史的尾声,事情的开端大约在16 世纪末期,郁金香随着土耳其的扩张来到荷兰,进而迅速风靡欧洲。另一幅作于1637 年的油画《愚人之旅》,是画家亨德里克·克里茨的作品,画面是纪实也是反讽:一群飞扬跋扈的贵族出车旅行,巨轮旅行车上,人们手里捧着的,还有飘展在旗帜上的都是各色郁金香。自古到今,阴性柔软的花朵似乎更受女人钟爱,但在郁金香独霸欧洲的时代,它成了男人身份和富有的象征。我还看到一幅反映当时历史的油画——一对贵族夫妻的肖像,画面前方的丈夫骄傲地手持一枝郁金香。

一位西方园艺师说:“如果上帝选择了人类,那么在花朵中就选择了郁金香。”这无论如何是一段奇诡的历史。面对这种单纯美貌的花朵,资本投机者制造了一个巨大的几乎波及欧洲的梦幻,这场梦幻被比喻为“郁金香泡沫”,这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记载的金融泡沫。1635 年,一种叫Childer 的郁金香品种单株能卖到1615 弗罗林(荷兰货币单位)的天价,想想看,在当时,4 头公牛也只需花480 弗罗林。

奇怪的是,当时,郁金香的妖媚也衍变到了极点,仿佛为了配合人们对它的痴迷,它的花瓣能爆发出无可比拟、不可复制的鬼魅色调,在当时,人们把这种奇异的现象叫作“郁金香爆发”。在《植物的欲望》中,迈克尔·波伦完整地讲述了郁金香的这段历史,他讲到了一个箭在弦上的时刻,就在很多人向上帝祈祷更为梦幻的“郁金香爆发”的时候,历史发生了一个拐点,科学家对“郁金香爆发”给予了一个相当冷静的解释,所谓“郁金香爆发”,乃是细菌传播所致。这是看上去极为美丽的险恶,如同股市,一夜间崩塌,很多人倾家荡产,曾经代表无上高贵的被命名为“奥古斯都”的价值连城的郁金香被多少投机者诅咒。郁金香用它的美貌征服着人,又考验着人性。人类在这个无辜的花朵面前上演了一场大戏。

4

迈克尔·波伦在书中讲了一个他自己种植大麻的故事。为了不引起警察注意,他特意将大麻种在一个废弃的仓库后面,但没想到大麻疯生疯长,很快高出了围墙。有一天,警察不期而至,帮他送来杂物,说运到仓库那里最为合适,迈克尔万般阻拦,才没让警察发现他种的大麻。这是已经到了大麻在美国引起政府警觉的时代。

大麻能生产出亲肤质朴的麻布,满足人们对穿着和生活的需要。作为柔韧性很好的植物,在中国历史中,在对世界文明产生过巨大推动作用的纸张的生产中,它也是重要的物质构成。但后来,人们发现了它的另一种异样作用,它会对人类产生一种匪夷所思的奇妙感觉——陶醉。和对“甜”的分析一样,迈克尔·波伦对人类“陶醉”的感受也谈到很多。“陶醉”是一种真实的“乌托邦”,大麻直接对人的神经系统和精神产生作用。我记起有一次在南海边,一位朋友让我认认山坡上的树,我知道他有言外之意,他说这树能制作麻黄碱,麻黄碱是一种精神类药物,如同罂粟,它们对精神致幻,让你无法自制。植物中提炼的这些能对人类的精神产生作用的奇怪的成分,有些起抑制作用,比如抑制疼痛忧伤,而有些起挥发作用,让你升腾疯狂。我想,同样能对精神起作用的还有酒精,但它可以作为一种适量的存在,在西方,酒神代表浪漫和理想,但也会构成恶。我曾见到过一个深度酒精中毒的人,他连续多天进入谵妄,在医院,他躺在床上,看着墙上的电视,用食指远远勾着它,诡秘地说,我让它过来它就会过来,他后来死于酒精中毒后遗症的肝癌。

人类在陶醉中沉沦,不惜生命。大麻的蔓延和滋长配合着人的欲望。在一个新旧时代更替之际,在追求自由和身心解放的美国上世纪的“ 嬉皮士时代”,很多人沉陷于大麻的“陶醉”中难以自拔。关于这段历史,美国女作家琼·狄迪恩的作品,弥补了我对这段历史的想象。在她的非虚构作品《向伯利恒跋涉》中,她对那些年轻的甚至幼年的大麻吸食者有叫人惊心的记载,这本书的大部分内容反映了上世纪1967 年美国西部嬉皮区的一批年轻民众的生活和精神状况,评论家评论这本书“率先揭开‘二战’后美国社会中心崩溃、混乱失序的现实,还原美国‘黄金时代’繁华下青年人的空虚、迷惘和无力抗争”。也就是在2 年后的1969 年,美国“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家、常年吸食大麻沉醉酗酒的凯鲁亚克病逝。

5

读完迈克尔·波伦讲述的马铃薯,我想到一句话:最为质朴的果实,最具有控制力量。

读着波伦的这些文字,我常常动情。黄土地上的西北人和马铃薯有着至为深厚的情感。我们叫它洋芋,在大西北,它是土地上广为播种的粮食。很多食物可以把人吃伤吃烦,但和麦子一样,马铃薯从来吃不伤人。在一次扶贫驻村时,傍晚,村小的校长请我去吃煮洋芋,于是我看到了一次最为庄重的煮洋芋的过程,我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厚厚的木头锅盖上压着一块砖头,校长和老师们不时起坐,贴着耳朵听锅里的声音,他们一会儿从烤箱侧口里添进几块儿炭,长长的火舌乱扑扑舔着锅底。已经闻到了一股焦香,校长依然不揭锅盖,他一动不动侧耳辨听着锅里的声音,旁边的老师说,正在收水,不慌、不慌。终于,锅盖揭开了,轰,一大铁锅笑开花的雪白的洋芋热气腾腾地盛开在了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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