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树

作者: 梵歌

凤凰树0

1

那年,我从大学土木工程专业毕业,到这家水电进出口公司下属企业就职,单位就将我派遣到了南国的水电工程项目。每个工程项目相当于一个独立的村落,远离城镇,与外界接触少,很闭塞。

每次给家里打电话,父母最唠叨的总是我的亲事。千山万水,在南国的项目上谈论亲事确实不方便,但是我知道等我项目结束回来,找对象不是问题,我总是这样耐心地宽慰父母。我的母亲身体不好,每星期要去医院做两到三次血透,我寄到家里的钱很大一部分给母亲用作医疗费用。母亲似乎盼着早日见到孙子,到处托人给我介绍对象。

前年春节回国,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那天,媒人把我们安排在县城最好的咖啡馆见面。我进去找到座位上,一个面熟的女孩直接喊我的名字,她似乎有些意外,说道:“是你啊,你是我们同学的榜样,我们学校的骄傲啊!”原来,初中时我们是同一个学校的,她叫晓敏。没想到女生对男生的印象如此深刻,晓敏似乎很赞赏我那份刻苦用功。

我们那学校不大,大家虽然不是同一个班级,但是还记得一些模糊的印象,晓敏眉清目秀,鼻梁挺,鼻尖圆润,嘴巴小,嘴唇饱满、粉红,脸型有几分像刘亦菲;身材高于班里的大多数女孩,穿着很时尚。据说晓敏家里有厂子,很有钱。晓敏后来上了职高,高中毕业后,外出去大城市开直营门店了。我们“80后”的人竟然由父母安排、通过媒人联系见面,这样的相亲方式让我觉得滑稽。但是,我理解父母的那份苦心。

多年不见的晓敏出落得成熟大方,甚至跟我调侃起南国女孩身材好、温柔什么的。相比之下,我显得矜持局促。我照实说,项目工作忙,住在山上,接触不到外界。不过,那次见面,我们双方总体感觉还是不错,交换了手机号码和QQ号码。晓敏开车将我送回我们村口。

回到这边项目后,我和晓敏都是在QQ上联系,偶尔会视频。办公室里的同事和我开玩笑,说我找了个白富美。晓敏业务很忙,她经营的是我们那儿称为区域产业的一种叫“筛网”的过滤材料。我们那有很多这类工厂,每一家既管生产又管销售,就是俗称的“前店后厂”。这几年国内的经济发展很快,很多产业高速增长。晓敏一年到头跑全国的连锁店和代理商。因此,她经常在线仓促地应答几句就闪人,我有时不免失落,想象中初恋的那份炽热和痴迷压根没有。

虽然,我和晓敏的交往温吞地进行着,可是,我的父母却比我急,母亲电话里总问我两人谈得怎么样了。父亲催着我和晓敏定亲。有一次我和晓敏谈起父母的意思,晓敏问我,咋那么急,担心我老了还是怕你娶不上媳妇?晓敏甚至引用名人的话说:人必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她认为我们交往的时间不长也不多,不能那么急,再说她目前很忙。不过,晓敏说我们以前是同学,现在是恋人或者至少是很好的朋友。

那年初夏光景,父亲电话里说媒人已经和晓敏父母讲好,等我回家定亲。我问晓敏,晓敏似乎有些意外。晓敏说,也好,你回来一趟我们聚聚,好久不见,有几分想念。晓敏很坦率,我有些困惑。不过,我也想见见晓敏。春节一别,人各一方,虽然网络很方便,但是,空间增添了人的相思之苦。

初夏的深夜,南国这边有些炎热,项目部的车子将我送到山下的NL镇上。我去赶南国首都哈诺爱的客车。

镇上有很多这种不到十六人座位的巴士,他们都是前一晚电话预约,然后在次日凌晨挨家挨户地上门接客。因此,半夜经常能看到在镇上大街小巷穿梭的小客车。小客车这样在镇上盘旋的时间要一两个小时,NL镇到哈诺爱约五个小时,接客的时间占三分之一。为了能多载客,这种被车主改装过的车子的座位变成了通排,只在一侧窗边留一个狭窄的通道,而通道上最后还要被折叠椅占据。车子最后都要搭上三十到四十人,大家紧挨着,即使冬天,车厢里也是暖烘烘的;夏天的人气则更让人难受,尽管也有空调。座无虚席,人满为患,大概就是指这种车子。这车子还有一个缺点,为了适应南国人的个头,它的靠头做得很低,在南国弯曲狭窄的道路上这种车子左右摇晃,我们一路上得挺着脖子,很累,每次坐车都是折磨。

镇上中心的三岔口有一家本地最高档也是层数最高的酒店,挂着三星的牌子。酒店有七层高,当地人都用“七楼”代替酒店的名称。“七楼”是小镇的地标,我们往返国内都在七楼中转。七楼大堂的咖啡吧一般在南国时间晚上十点以后就打烊了。七楼围墙旁有一家叫“Muonglo”的茶座,那种单层的大棚。前面有一块露天的空地,摆满了塑料桌椅,这里可以喝饮料。空地前,沿街种着一排高大的凤凰树,初夏时节,火红的花朵压着树冠,炫目而壮观。

离最早的巴士到来还要等一个小时。街灯昏黄,我拖着旅行箱,站在凤凰树的影子里,茶座中顾客已经很少。这时,忽然有一个女孩迎出来对我说道:“巴士还没有,坐下歇一会儿吧。”

我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一手靠着箱子。我有些奇怪,这女孩怎么知道我是中国的,而且她说的是汉语。见我惊讶的神态,那女孩笑笑说:“你们那车子经常在这里接送来往的中国人。”

女孩问我:“您要喝点什么吗?”

我说:“来杯咖啡。”

“要加冰吗?”

“要!”

女孩转身去边上的玻璃柜上忙碌,一会儿端着盘子出来,一边是泡着热咖啡的不锈钢滤杯,一边是装着冰块的玻璃杯。南国人夏天喝什么都加冰,包括热开水。已经没有其他新来的客人了,女孩坐在靠近我的位置与我聊天。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女孩说她叫阿蓉,老家在奠边府那边。我注意到她几次把奠边说成边奠,因为南国语言里句子的词序经常是倒着的,我给她纠正了。阿蓉说她从小跟着“爸爸的爸爸”学中国话,初中毕业后,跟着姨妈在芒街看店,她在那儿还学会了说广西东兴那边的方言——就是她说的“白话”。

都说南国女孩最好看的是背影。阿蓉身高一米六五左右,身材苗条,一头秀发,眉骨稍凸,眉毛弯而长,双眼皮,眼黑特别大,眼神深邃有一丝忧郁,眨眼的时候有迷离的感觉。鼻梁宽,鼻尖厚而圆润,苹果脸,嘴唇厚薄适中。这女孩无论看正面、看背影都养眼。

阿蓉说:“等下我给你拦一辆好点的车子,座位独立的,靠背高高的,坐着不累。”

阿蓉边说边用双手比画着,她给我拦的车是一辆崭新的依维柯,没有经过改装,座位很舒适。在车上我美美地睡去,直到哈诺爱的My Dinh车站。我顺利地转到去右尼关的巴士,想到和晓敏见面以及定亲的事情,我觉得这趟行程是幸福的、幸运的。

凌晨到午前,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从南到北行程四百多公里。随着纬度的升高,气温渐低。南部的早稻已经开始收割,关内的秧苗刚刚下田,出右尼关顿觉乍暖还寒。

我在寻思乘旅游大巴还是与人合租打的去机场,这时,手机响了,屏幕上Vina phone的信号已经变成中国移动。

电话是父亲打的:“你到哪里了?”

“刚过关,准备去机场。”我有些兴奋。

“这样啊,要不你回工地吧,不要回家。”父亲的声音有些生硬,随即电话挂了。

“怎么,怎么?”我觉得唐突,父亲怎么了?我甚至怀疑这手机是否有问题。

电话接着响起,媒人也即是我父亲的朋友打来的。他是这样说的,他去女方那边谈定亲事宜,女方的父亲听到媒人讲的聘礼数额后,很不高兴,说是太看不起他家女儿了,以后再说吧。

这是谁看不起谁啊,我们那儿的人习惯了正话反说。

这个时候,我意识到了物质条件对于婚姻的决定作用。我们那边农村这几年经济发展很快,很多人家都用小汽车、住房做聘礼了。

母亲每周数次的血透带来相当的经济压力,也影响了家庭的生活质量。母亲患病后,父亲不再外出务工,在家做农业兼做小买卖,同时也照顾母亲。以前,是我和姐姐两人负担母亲的医疗费用。姐姐成家后,我告诉她,你不要再给家里寄钱了,母亲的费用我一人来管。

这几年在这里,我除了花钱购置电脑硬件,几乎没有其他生活费开支。很多人将工资花完,而我将在南国的收人大多寄到了家里。我寄给家里的钱相当于这里同事工资的几倍,虽然母亲医病要钱,但是大部分的钱一定留着。可是,单纯说物质条件,我和晓敏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尽管我非常努力,我的收入可能只是晓敏赚的钱的零头。

晓敏说过,我们不能一辈子生活在父母的影子里。我非常认同她的观点。

从小到大,我一直朝着这样的方向奋斗。在自己的努力下,我考上了国内最好的土木工程大学,我也获得过直辖市数学建模的一等奖。我的大学岁月没有让父母多操心,学费、生活费我都是靠奖学金、兼职给设计室做效果图以及出售网游装备来开支的,我的工程制图指法会让别人看着眼花。

在南国工作以来,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有闲着喊蛋疼的,可是,我从没有轻松过。我负责隧洞工程的施工技术管理,每天要应付难缠的南国咨询人员,处理烦琐的现场工作,还有大量的结算资料要整理,承担的工作量比同龄人要多几倍。当然,我相信老板给我的工资比别人都要高。我在这里还有两块收入,别人是不清楚的。一是下面有些分包班组不会做工程验收资料,雇佣不到人,我就替他们解决。我的处理速度比别人快,这个费用人家很乐意给。还有一项,别人玩电子游戏纯粹是娱乐,我却在营利。我的房间里有自己买的几台电脑,是专门做电子游戏用的。潮流电子游戏我都玩。我不停地更新配置,使硬件与国内的水平同步。当大家还在使用项目部的老电脑、半个晚上等一幅网页打开时,我悄悄地向南国电信申请了独立的卫星接收器,我的带宽能保证我飞速地刷屏。别人玩牌闲聊K歌的时间,我都用来忙活。

我从不自卑,我有一米七五的个子,五官端正,因为少时练拳、中学后喜欢篮球,体魄健壮,形体不差。我也知道经过几年打拼,车子房子都不是问题,我坚信面包会有的、一切会有的。但是,当将物质财富作为唯一的或者最重要的价值取向时,有这样一个现实问题很难回避:不管我怎样努力,抹不去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的烙印!而同龄人晓敏则代表着时下所谓的“富二代”。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这个媒人有些荒唐,他似乎忽视了婚姻的第一要素。但是,我认为不能责怪媒人,我的父母是这桩未遂亲事的真正推手。

进国门前,我简单地梳理了一下思路,觉得将来回国了,在城市里找个条件相当的女孩,过朝九晚五的日子是最务实的。

我将晓敏的所有电话号码做了过滤处理,她的来电自动变成未接电话。我在关口踟蹰的几分钟里,满屏都是她的未接电话。QQ上,我将晓敏从家人分组里删除,尽管晓敏在陌生人分组里不停地闪烁,我决定不再理睬。

正午的关口有些冷清,我用手机退了机票,决定返回工地;不是因为父亲的话,而是我自己的决定。

2

这趟归国的旅程,我在国内渔关逗留的时间以分钟来计算。当我返回南国这边的时候,我将那瓶花了我半个月工资托人特地从赛官空运到哈诺爱的极品“赛官小姐”香水留在了中国海关的检查台上,那是南国唯一能送得出手的礼品。海关的那位女工作人员看着我拉起旅行箱走时,有些讶异。

我于傍晚五点回到哈诺爱的My Dinh车站,夜里十点半到达NL镇“七楼”。Muonglo茶座前的凤凰树下,我看见阿蓉在清理茶桌,客人已经不多。

阿蓉看见我,有些意外:“呀,这么快回来啦!”

我在椅子上坐下,沮丧、疲倦,没有回阿蓉的问候。阿蓉给我端上来一杯水。

“没吃晚饭吧?”阿蓉走到跟前时柔声问我。我点点头,阿蓉返身向玻璃柜走过去。一会儿,她给我端来满满一杯白色的东西,靠近了,看见杯口处覆着刨冰。一昼夜的车程,一路的闷热,当我的嘴唇接触那凉饮的时候,感觉到极度的清爽提神,一天的郁闷大半消散。

我在南国几年,从没喝到过像今晚阿蓉给我的这杯饮品。杯口蓬松的刨冰下面是炼乳,炼乳下面有一层大粒赤豆,赤豆下面有一层细软可口的淀粉丸子,淀粉丸子里裹着一种弹性的什么颗粒,有些像珍珠奶茶里面的固体,但口感比那个好吃。看我的吃法,阿蓉显然觉出我没有喝过这种饮料,忍不住暗笑一下过来,从我手里接过杯子,一手握住杯柄,另一只手捏着勺子,非常娴熟地斜向搅动,随着嚓嚓几声,饮品顿时上下混匀。阿蓉双手托着杯底,轻柔地把杯子递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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