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三题
作者: 杨西京秦碾、汉磨、长命锁
“正月十七,老鼠嫁妮;正月十八,老鼠戴花;正月十九,老鼠喝酒。”这三个晚上,家乡正在闹老鼠嫁女风俗,连女人纺花织布都得停。这三晚,要放烟火,家家户户,扶老带小地出门看热闹,给老鼠家族一个喜庆气儿。这叫,你惊它一会儿,它惊你一辈儿。
正月里这三天,哥哥回来“脱锁儿”。
我和哥是龙凤胎,正月十七戌时未亥时初一前一后来到人间。哥一满月,奶叫大姑抱走了,在大姑家一住十二年。这十二年间,每年只这三天回来过生日。十二岁生日叫“脱锁儿”。一“脱锁儿”就长住俺家了。我老想不开这个理儿,问大人,大人说,小孩子家,甭多问。
十七这早,奶和爹来到村西头公家碾磨坊。院内,有盘青石碾,一拃厚的青石碾盘上,正中一根小孩胳膊粗细的铁轴,油浸浸的,碾轴连着枣木碾框,碾框里青色的碾磙压在圆圆的大碾盘上。
院东一孔窑洞,窑内安了一盘石磨。
这碾,这磨,不知哪辈人锻造哩,传说秦始皇私访,刘邦落难时,曾来过这儿,因而村里人辈辈相传,叫“秦碾”“汉磨”。这碾盘、磨盘,也不知多少辈人碾米磨面,正中凹下去有二指厚。
爹担一担水,奶带着扫帚、麻布,两人把碾道、磨道洒扫得干干净净,碾盘、磨盘擦得油光泛亮。
奶说,哥命硬,怕有三灾六难,从小“认”这秦碾为“干大”(干爸),“汉磨”为“干娘”。奶的生存辞典里,碾、磨为人的米面之神,这两尊千年之神,会保佑哥百年有米有面,无灾无难。
哥是大姑带着回来的。哥上身穿件红棉袄,外套红外套;下穿红棉裤,套的红罩裤,腰扎一根三指宽的红裤腰带儿,脚穿红洋布鞋、红袜子。正头顶留了一片头发,一圆圈剃个精光,一根辫子从头顶拖到脊梁上。两耳垂扎了两个“耳朵眼”,戴了两个“银棒槌儿”。脖上戴个红脖圈儿,当中,挂一把紫红闪亮的长命锁。
哥这身打扮,叫“十二红”。十二岁生日这天一“脱锁儿”,长大成人了,这身行头就该压箱底儿了,那根代表“男孩女养”的辫子也该消失了。
奶拉着她独孙的手,鼻子眼都是笑哩。大姑、爹、娘、小姑,一家人围在碾磨坊,为哥举行“脱锁儿”礼。
哥先跪在“秦碾”碾道,给“干大”磕了三个响头,后跑到“汉磨”前,磕完头,摘下长命锁儿,两手捧过头,交给娘,娘“啪”锁上锁,大姑接过,立到“汉磨”磨盘边,替“汉磨”当一会儿干娘,大姑拿出银锁的钥匙,边开锁边念叨:“亲娘锁,干娘开,不活九十活一百……”
一家老少,除小姑,都是偏心眼。
“脱锁儿”礼一完,我扭头就跑。小姑撵上我,哄我说:“闺女,甭生气。老人是条龙,向谁谁家穷;老人是只凤,向谁谁有病。”
小姑的话应验了。
晌午,吃罢哥的脱锁儿长寿面,哥突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一家人慌成一团儿。
娘说,这是“吓”着了,小孩子家,魂弱,肯吓丢。一“叫”,魂都回来了。
奶和大姑各牵着哥的一只手,爹跟在后头,拉一根绳,绳后拴一把旧扫帚,扫帚上披着哥刚脱下的红外罩,从上午哥进村的路口开始往家转。
一边走,奶一边喊着哥的名:“栓柱,回来吧!”
爹在后应一声:“回来啦!”
叫到大门口,大姑拿一把铜勺子,用勺子敲一下门头,说:“勺子敲,门头叫,千山万岭都听到,栓柱,回来吧!”
爹颤颤应道:“回来了。”
“勺子敲、门头叫,沟沟壕壕都听到,栓柱,回来吧!”
“回来了——”
一进窑门,奶抓一把谷子,吹净,倒上半碗热水,“睇睇”吹几下,喂着哥喝下——谷子有发动,喝了好发汗。
哥喝完,大姑铺床,爹放枕头,奶给哥脱鞋,娘摸着哥的额头,哄着哥进了被窝。
看着看着,我恨不得踢哥几脚,除小姑外,我生这一家人的气……
“咚!”“咚!”村里开始放烟火了,谁也没在意我走出去。村口,有一口水囤,足有几丈深。我捡一块土坷垃扔下去,听听,没水声,是个干底。我抬头看一眼天女散花样的五彩烟花,大叫一声,跳了下去……
睁开眼时,躺在医院里,小姑坐在我床头,拉着我的手。
哥泪流满面,摘下项下的“长命锁”,托起我的头,挂在我脖子上。点点热泪,滴在我脸上……
一眨眼工夫,58年后的正月十六到了。
翻开箱子底,我取出三层红绸包着的“长命锁”。当即,给已当了村支书的侄子和在一家民营上市企业任董事长的侄女发了一条微信:“明天,我想和俺哥一块儿过七十岁生日!!!”
又回到了童年的碾磨坊。坊门上挂着“秦碾、汉磨”展览馆。院四壁,精美的宣传橱窗内,挂满了奖状,站满了奖杯。“奖给百碾百磨现代加工村”,“奖给全员在乡创业村”,“奖给三宜美丽先进村”,“奖给生态报国示范村”….
哥当了二十多年村干部,六十岁生日晚,梦见“干大”“干娘”说话了,于是,他向镇党委推荐了在市区创办企业的儿子回来当支书,并让女儿为村“百碾百磨奔小康”项目义捐一百万元……
院中,摆了数桌生日宴。
哥走进来,一身红西服,一条红领带,一双红皮鞋,腕戴红壳表,花白发须包围着的脸泛着红光。
我一下子回到跳囤子那个晚上,情不自禁地迎上去抱住了哥。
“妹子,回娘家跳囤子哩!”嫂子一句笑话,一院人乐开了花。
我从包里取出三层红绸包着的,58年前用百股五彩丝线合成的绒绳系着的“长命锁”,挂在哥脖子上……一院人落泪了。
哥拉着我,跪在“秦碾”“汉磨”中间。
“干大,干娘,”哥取下“长命锁”说,“这长命锁,我会一代代传下去。”随即,是三声满院人都能听到的磕头声。
牛冢岭
麦根爷从城里参加春晖公司建厂二十周年大庆回来的第四天,病了,随即叫保姆在“相亲相爱一家人”微信群里发了条微信:明儿“霜降”,是俺九十八岁生日。俺亲手做了一桌菜,您们回来,啥人都不能带,啥寿礼都不能捎。您年轻人不是好野餐嘛,桌就搁在牛冢岭咱家地田。有人招呼,您们甭操闲心。
这个微信群都是麦根爷的家人,孙子马豆光,公司董事长;孙女马豆妮,财务总监;重孙马曙星,总经理。
马豆光率先看到了爷爷的短信,忙跟妹妹马豆妮私聊起来:父母过世时,咱们还在上小学,是爷爷奶奶把咱们拉扯大了。打奶奶走后,爷爷从不让给他过寿。奶奶都走了二十年了,爷爷今天发的哪门子神经?!回不回?
马豆妮:当然回了。爷爷家法严,谁敢犯犟?
马豆光又给马曙星打了招呼。
“霜降”当日上午半晌,三人如约而至。一进村口,马豆光叫司机把“奔驰”开走,三人步行人村上岭。
牛冢岭坐落在邙山头。一上岭,见沟边路沿,枯草黄蔓,披上一层白乎乎的浓霜,“霜降见霜,麦谷满仓”啊。本地种“寒露麦”,这阵儿,满地四五指高的麦苗,伴着五彩红叶,为家乡的土地点上了一缕春绿秋红。
当年蚰蜒似的田间小路,修成了丈把宽的水泥道。村里土地被一家民企统耕,村民成了产业工人。弯弯山道,绕着被大型机械平整得绿镜似的麦田,一直绕到岭顶。
岭顶,是千百年来葬埋耕牛的专地,方圆顷把地,罗了一眼坟头。坟前一块四五亩的麦田,便是自家的责任田。
三人一进地,见麦根爷坐在折叠式躺椅上,闭着眼晒太阳,紫红脸膛,三络银须,咖啡色夹克,褐色条绒冬裤,远看,像一尊赤铜雕塑。一张折叠小方桌上,四碗冒着热气的“杂烩菜”,一盘油炸馒头干,四双筷子,三把马扎。醒目的是,麦根爷两手抱着一束连秆带穗的小麦。
马豆光兄妹知道,老家院子里,东厢房檐下,常年挂的是锄、钯、镰、权……西厢房檐下,挂的是连棵带穗的小麦、谷子、玉米、高粱……那是爷爷生命的博物馆,人生的展示厅。
小方桌周边,虚腾腾的麦地里,一片散乱的脚印,说明爷爷叫保姆和帮忙的乡邻们都走了。三人看看这阵势,看看麦根爷自然显威的神态,惶惶入座。
麦根爷把手中麦束放到地上,拿筷端碗,示意都吃。马豆妮知道爷爷的饭性儿。看看侄子马曙星光动筷子不张嘴的样儿,她品品略带酸味的菜,拿起一块油炸馍,咯咯嘣嘣,呼呼啦啦,风卷残云般吃起来,马曙星瞅瞅姑姑那男人似的吃相,看看老爷脸色,填鸭似的往嘴里塞。
麦根爷吃完,笑着问重孙:“老爷咋在这过寿?这寿菜、寿馍哪来的,知道不?”
马曙星看看老爷笑里闪威的眼,一脸茫然。
“这寿菜,寿馍,是咱厂二十年大庆那晌,老爷打包回来的残羹剩饭啊!”
马曙星浑身不由得颤了颤。
“咱全组人打包回来的剩菜剩馍,百十口人吃了几天,知道不?”
马曙星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天晌午,公司三个大车间摆了一百五十桌,全厂一千多员工同庆共贺。宴毕,马曙星叫附近养猪场开车来清理。麦根爷看看,那一桌上都剩有大大小小馒头块,半盘子半盘子鸡鸭鱼肉,看着重孙那洋洋自得的半醉相,一个巴掌扇到重孙脸上。随即把马豆光叫来,一边叫厂里接送员工上下班的大轿车开回村里,一边电告乡亲们家家带桶,人人带篮,乘车来厂里打包。
“吃了三天,三天呐——”
“扑通”,马曙星流着泪跪在老爷面前。
麦根爷问孙子马豆光:“小时候俺给你喷的故事,忘了没有?”
“爷,您跟我喷老多了,我知道是哪个?”马豆光扑闪着眼睛。“小麦为啥一棵只剩一穗的故事,忘了没?给曙星喷喷。”
马豆光想起来了,重述着爷爷当年喷的故事:
传说先前,小麦秆从下到梢,周身结穗,多者达二三十个穗,由此人间多丰年。有年麦收,老天爷来人间私访,见老百姓把吃不完的白蒸馍喂鸡喂猪,半碗子半碗子剩面条倒到粪堆上……人啊,人啊,作孽呀!老天爷勃然大怒,拔起一株麦,从下到上,把麦穗一一掐掉,瞬即,所有大田的小麦孤零零地只剩梢上一穗。老天爷正准备掐掉梢上最后一穗,一旁吃草的耕牛双角抵住了老天爷的手,老天爷看着泪眼汪汪、浑身汗透的耕牛,叹了口气,说:“这一穗留给你拌草料吧。”
这方百姓连哭了三天三夜,三天里,家家灭灶,人人断食,并立下两条规矩:磨面时,留下麸子,给耕牛拌草料;任何人不准宰杀耕牛,耕牛病老死后,一律到这片土地入土埋葬,于是,这岭便叫了牛冢岭。
“豆光,你才别乡离土多少年,可把咱列祖列宗几千年的农耕本色丢了?”麦根爷脖子上青筋蹦跶大高,晃晃手中这束麦,“这麦梢上最后一穗麦,你是不是想叫老天爷也掐掉?”
马豆光抡起右手,一巴掌扇在自己右脸上,两行泪水流到唇边,颤着声道:“爷,孙子忘本啦!”
麦根爷脸转向马豆妮:“那天,厂里大轿车接送老少爷儿们打包,你在一旁嘟囔,残汤剩馍,值几个钱?抵不住来回油钱。你这财务总监就是这样算账哩?!”
自打小,到出嫁,爷爷没动过自己一指头,没嚷过自己一句,这会儿,马豆妮看着爷爷气得抖着的白胡子,一下子趴在爷爷腿上,泣不成声。
麦根爷抚着孙女的长发,说:“记住,米是黄金,面是银,粮食——无——价!”
“爷,我犯了良心罪……”
“今儿个,爷给你一个赎罪的事儿。”
马豆妮擦擦泪,仰脸细听。
“爷死后,你跟你哥把爷、奶合葬到这。”麦根爷扭过头,指着背后牛冢岭坟头这片空地,“埋在这山嘴儿上!”
跪着的三人,“哇”一声,哭出声来。
麦根爷看着眼前飘过的一片黄叶,笑了笑,笑得那么坦然,那么本色:“叶老黄,人老亡。老辈儿人说,五十土埋半截儿,八十土埋到脖儿,坟头去叫百岁爷爷。俺活了九十八岁,农历是十九年七闰,爷实活了一百岁出头,足了,值了!”
麦根爷说罢,心疼地抚着重孙那天挨了一巴掌的左脸,核桃皮似的老脸上,从黑褐的眼窝里汪出明晃晃的一汪泪来,话柔得像棉花朵:“曙星呀,老爷、老奶守在这牛冢岭,瞪着眼为你孙孙辈辈看住,”麦根爷抖抖手中这束麦,指着麦梢上的麦穗,“守住这最后一穗麦,不能叫老天爷掐去!”说罢,用麦束拍拍马豆光、马豆妮,似乎用尽一生的力气,吼道:“看住这穗麦,不能叫老天爷再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