裟袍

作者: 傅菲

压在箱底的是一件灰蓝棉质的裟袍,斜襟、宽袍边、肥袖、长直腰身,看得出,穿这件裟袍的人,器宇轩昂如崖石之松。我抖了抖裟袍,提起来,有一股腐湿的味道。我从没见过这件裟袍,棉纱洗得有些薄,纱纹有些皱,布色渐渐褪去了深蓝。我问堂姑:这件裟袍,我晒一晒吧?

还是我自己来晒吧。堂姑说。她从竹圈椅起身,接过裟袍,平平整整地卷起来,掖在左腋下,拖着脚上二楼。她每上一级台阶,右手摁住右膝盖,歇气,再抬脚。她已耄耋之年,身子缩得像一节笋干,但她耳聪目明,自己洗衣烧饭。用她大儿子发亮的话说,命硬的人像洋姜,旱也长,涝也长,肥地肥长,瘦地瘦长,秆被霜打死了,茎块在地下还旺长。

大姑,衣服晒屋檐晾衣杆吧,省得爬楼。我说。

在房间晒,阳光也亮,起大风了,不会落在地上。堂姑说。她扶着栏杆,掖了掖裟袍,回头看我,又说,每一年都要晒两次,不晒的话,早就被蛀烂了。

我也跟着上楼,扶着堂姑肩膀。一根细长的竹竿,穿过裟袍两袖,横在窗户上。堂姑拍了拍裟袍灰尘,拉直袍角,说,以后我不在了,你记得把裟袍盖在我身上,我要带走。

你这么硬朗,等着做百岁寿。我说。

哪有那个福命。手脚动不了的时候,活着就是受罪。堂姑说。

我没见过大姑丈穿裟袍。这件是谁穿的?我问。

穿这件裟袍的人,走了53年了。堂姑说。

是你很重要的人,你一直记挂着。我说。

谈不上记挂了,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值得记挂的。有的人如灰尘,风一吹便没了;有的人如石头,压在心尖上,挪不了。堂姑说。堂姑捋了捋鬓角,在房间的矮椅子上坐。这是一个空房间,只摆一把矮椅子,一个立脚茶几。这是她一个人常坐的房间。她望着裟袍,裟袍被风吹得轻轻摆动。裟袍遮了半边窗户,透出稀稀薄薄的阳光,也蒙着稀稀薄薄的阴影。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头发绾成一个圆髻,亮出宽阔的额头。她的脸黄蜡蜡的,有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壑纹。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裟袍。裟袍,在堂姑眼里,如同旧年身影,恍惚间,伫立在堂姑窗前。身影时而虚化,时而弥彰。人有时候也会这样:物体在眼里会消失,视野之内空空茫茫,只有一种混混沌沌的灰白色。也许,堂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眼里空空,没有裟袍,没有窗户,没有油青的田野。

堂姑一个人生活,有三十余年了。堂姑丈过世时,我还在县城读书。他是一个箍桶匠,矮矮瘦瘦,戴一副老花眼镜,腰上扎一条蓝布围裙,挑一木箱刨凿钻等器具,上门干活。他常年戴斗笠,即使坐在屋里箍桶,斗笠也戴得严实,露出尖长的下巴和虚白的胡须。村人不分老少,称他笠叔。他温和,寡淡。他显然不是穿裟袍的人。

过了几天,我在院子里劈木柴。我父亲抱木柴,码在墙垛上。父亲穿一件灰麻色秋装,衣角都磨烂了。他喜欢穿这件秋装,不分季节,只要干活了,就穿上它,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曲。那时候,我父亲小脑还没萎缩,还没开始靠在墙根下晒太阳。他的记忆有着完整细密的图谱。他还取笑那些比他年龄略长或略小的街坊:人一旦靠墙根晒太阳了,和等死差不多。他去山上砍一捆捆苦竹,他挖田种棉花种蚕豆,他拉板车去八里外的街上卖废品。他算着自己一年花费多少钱,喝下多少酒。木柴片叠在他弯起的手臂上,叠到肩膀一样高。我问我父亲,堂姑藏了一件裟袍,你见过那个穿裟袍的人吗?

裟袍是一种很特别的袍服,单色,无花纹,棉质更绵柔,针脚更细密,既有袈裟的气度,又有袍服的雅致。我父亲在墙垛下,回神了半分钟,问我,你在哪里看到裟袍?

大姑叫我晒衣服,我翻开她衣箱,看到了。我说。

一言难尽。我父亲说。

他叫李世勋,是个独角戏演员,在村头街口或祠堂社庙表演。他剃个大平头,肩上挂一个鼓鼓的褡裢,嘴唇厚,少语,显得木讷,右耳有一条深深的刀疤。他来到村里,谁也不认识他。他在社庙打起铜锣,当当当,亮开嗓,戏开演了,笑了就给两个赏钱,不给赏钱就多给两个笑脸啊。

三五个人站在戏台下,抬着头,望着他起哄,一个人怎么做戏呀,没个小花旦出场,戏看不下去。

大哥说得好呀,戏是演的,男演女旦,女演小生,是男是女分不清。我演独角戏,大哥笑够了,赏碗饭钱。他抱拳说。他继续打铜锣。戏台上挂着八个红扑扑的大灯笼。一上了台,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口若悬河,眼如星辰,清雅韵致。台下又来了三五人。他说,戏天天看,戏天天演,戏有开场也有收场,该开场就得开场,该收场就得收场。戏不等人,我唱个《满江红》候客: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一亮嗓子,社庙门口乌桕树惊飞出一双山斑鸠,呼噜噜,不见影踪。曲调有裂帛之声,如马在雪地奔跑。

除了腊月正月,村里无人来做戏。村里无人看过独角戏,他们以前看的是班社戏,不是《西厢记》《红楼梦》《还魂记》,就是《薛仁贵征东》《桃园三结义》《林冲雪夜上梁山》,演员十余个,器乐手五六人,社庙闹哄哄的,一听锣鼓就知道有班社来演戏了。独角戏只有一个演员,也无器乐,全凭一张嘴巴、一副亮嗓子和眼神、表情、动作等肢体语言。独角戏演员开了嗓子,台下被挤得水泄不通。演员戴一顶宝蓝色圆帽,穿一件深蓝裟袍,登台表演,惟妙惟肖,举手投足令人捧腹。

演员自编自演,剧情都是郑坊、姜村一带流传颇广的生活故事。演员手舞足蹈,表演夸张荒诞,却真实可信。惠恩也去看戏。惠恩见了那件深蓝裟袍,便眼热热的了。他就是那个在望江亭避雨的后生。但惠恩并没往前面人群挤,她站在桂花树下,看着台上表演。灯笼扑腾腾的光,照得戏台亮堂堂的。

半个月前,即清明后的第三天,下了半个下午的暴雨。响雷炸得吓人,轰隆隆,轰隆隆,天裂开,雨被暴风鼓出了雨球。田野是弥眼的白。白雨茫茫。枫杨林被雨罩着,河被雨罩着。渡口的望江亭有两个人在躲雨。一个是穿深蓝裟袍的后生,脸膛黝黑,浓眉大眼,高大英俊,背着一个蓝布圆口方袋;另一个是穿对襟圆领藏青短褂的大姑娘,长尖脸,柳刀眉,唇薄鼻挺,头上戴着一顶圆笠,手上握着一把割草刀。刀柄长刀身短,刀口内凹,刀头带弯钩。姑娘坐在横长凳上,看着黑背白口的刀,指尖弹着锋口。雨呼啦啦地泻,河面荡起厚厚密密的雨珠。后生望着河面,也望着河面上横斜的暴雨。雨被暴风卷起来,雨团滚在河面,哗啦哗啦地吼。河在动荡。河边的田野在动荡,青草被雨柱压在水底。田尚未翻耕,泛起一层烂草叶,也漂起黄黄白白、红红紫紫的野花。

雨不停。响雷接连从高空打滚下来,在某一个瞬间,砰砰砰震裂。天抹了锅灰似的,忽显(方言,即闪电)突然闪现的光,白灿灿,照出了远天的云层。云层厚厚,如黑夜中的冰川。后生自言自语,雨落得什么时候停呢?姑娘抬头睨了他一眼。但她看清了他的脸。其实,他走进望江亭,她就看清了。他的脚步轻快有力,他的腰板直挺。她便低下了头,看着割草刀。

望江亭是一座歇脚亭,河之南、河之北的人在此歇脚、躲雨、避风、等人。亭有四角,两面石墙架八根横梁,“八”字形斜瓦顶,过廊直通,两条原木横长凳靠墙,可以坐二十余人。姑娘问后生,你是外地人?

后生在姑娘对面的横长凳坐了下来,说,也不算外地人,是接引祗园的。

姑娘望着他,笑了一下。后生又说:接引祗园在怀玉山北麓,我从小在祗园长大。姑娘又笑了,笑出两个梨涡,说,祗园是什么?

哦,祗园是寺庙的意思。后生也笑了。

你怎么会在寺庙长大呢?姑娘问。

家中赤贫,我三岁被抱去接引祗园。我师傅抚养我长大的。后生说。

姑娘摸着手中的割草刀。后生望着亭外的白雨。白雨自南向北横荡。灵山渐渐露出了青黛的面容,雨雾低垂,雨燕忽而高、忽而低地翻飞。雨声轻慢了下来,亭檐的雨滴绵长。呱呱呱,枫杨林有了响亮的白鹭啼鸣。川峦油绿。一头小鹿站在岸边,抖了抖身上的水,想过河。河水暴涨,水成了黄水浆,浪头抛起。

雨停了,空气中还有湿湿的珠沫。后生站了起来,朝姑娘笑了一下,往亭外的荒路走。荒路弯过田畴,深入幽深斜长的峡谷,翻越一道岩石山梁,穿过一坡密林,沿河而上,便到了灵山下的望仙村。姑娘也站了起来,摘下头上圆笠,递给后生,说,你走远路,戴上一顶斗笠吧。

你留个名字,我记下一笠之恩。后生说。

你叫我惠恩吧。姑娘说。

戏散了场,惠恩随着人群散了。天黑咕隆咚,她举着松灯,拐入一条小巷。

第二日晚上,后生在社庙又演了一出《白马》。这是一个讲方志敏智勇双全的故事:1933年秋,方志敏骑白马去磨盘山(灵山南麓),亲会诈降白军(国民党部队),识破诡计,突围而出,合围白军。

后生演英武的方志敏,又演愚蠢的军官。看客见“军官”“瘸”着腿落荒而逃,好不快活,击掌称好。后生在社庙演了六个晚上,看客一天比一天多,附近村子的民众也赶来看戏。第七天晚上,台上正在演《邵式平活捉伪县长》,台下突然响起枪声。砰、砰、砰!枪直射台上的“邵式平”。看客如受惊的群鸦,尖叫了起来,有人开枪杀人了。社庙是一个独院,修了高高的围墙,只有一个圆门。圆门像个瓶口,看客被堵塞在瓶口,推搡着惊叫着。“邵式平”一个后滚,不见了。

守住大门口,抓住李世勋,不要让赤色分子跑了。突然举起了火把的人,厉声说。

砰、砰、砰!又响起了一阵枪声。圆门被看客挤得水泄不通。有孩子和妇人在哭天喊地。有人在嘀咕,抓一个演戏的,太没名堂了。另一个人接话,怕一个演戏的,这玩意气数尽了。

门口守着两个人,先放女客和小孩出社庙。惠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松灯被人撞落了,松火四溅。她出了圆门,惊魂未定地回到家。虽是农历三月,春寒尚未散尽,因为受惊,她浑身燥热。她提起木桶,去水井打水洗脸。与其说是水井,倒不如说是一个方形水池。水从后山引来,灌人石砌的水池,水池呈“品”字形,养着几条小鲫鱼。水声咕嘟嘟。惠恩坐在石凳上,怔怔地看着水池。

翌日早晨,街邻在议论那个叫李世勋的独角戏演员。来抓他的人,是驻守在乡公所的白军便衣。李世勋犯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他说话是开化口音,显然是个外地人。惠恩悬起的心,落了下来。她从街邻口中得知,便衣没抓到人,倒是把看守社庙的姜家哑巴毒打了一顿。哑巴私自让李世勋借用戏台演戏。

下了一阵细雨,惠恩操起剪刀,去剪番薯藤。番薯该栽种了。惠恩挑着簸箕去三角坞栽番薯。三角坞距村有一里地,灌木茂盛,坞背有石灰石悬崖,高三十余米,石崖长着两棵矮松,但树冠如盖。坞中旱地,约有三亩多,是惠恩家的自耕地,栽番薯种黄豆。番薯没栽上一垄,惠恩听到有人唤她,惠恩姑娘,惠恩姑娘。她看了看,没看到人,继续栽番薯苗。有人又唤她,声音很轻。她走到石崖下,看见一个左腿血糊糊的人躺在石洞。石洞很浅,洞门很大,一棵婆娑的油茶树遮了半边洞门。

血糊糊的人就是李世勋。戏台后墙,他提前挖了门洞,他掀开茅草盖,跑了出来。他的左腿被枪所伤,藏身在石洞。李世勋脸色苍白,瘫软在石块上。他的嘴唇起了一层皱皮。惠恩说,我去打水来。她摘了两片野芋叶,平压在笠底,去涧里取水。

惠恩对李世勋说,我去带饭来,你这个枪伤不及时医治,腿会废了。

我休息一下,晚上就走,我不能连累老乡。李世勋说。

你就是走不了,才歇在这里。你这个样子,跑不了路。惠恩说。

惠恩回到村里,才得知白军在搜村,挨家挨户搜。村保绍仁说,赤色分子吃了枪,跑不远,肯定被人窝藏了。

李世勋是个外地人,没在村里走动,不在村里吃饭,不在村里过夜,无人认识。谁会在意一个陌生人?惠恩煮了一大碗菜饭,装在竹筒罐,压在扁篓底,塞满番薯藤,去三角坞。惠恩对李世勋说,你这个枪伤,不是子弹伤,是硝伤,中药可以敷好,但会有疤痕。

姑娘也懂枪伤呢?李世勋说。

我家世代猎人,我爸是个猎手。我自小就懂。惠恩说。

惠恩扶着李世勋去涧边,洗伤口。巴掌大的伤口裹着黑紫色的血。他的裤腿和裟袍下摆,全是血。她从扁篓拿出她爸的衣服,说,你把衣服换下来,我洗一洗,晒在树杈上,别人发现不了。李世勋看着她,也不知说什么好。惠恩背起扁篓,握着一把割草刀,对李世勋说,我去八脚坞采药去,要不了一个时辰就回来。

八角坞是涧水的源头,翻过石崖,过一道山梁,便到了。猎人也是药人。猎人会自采草药,治蛇伤、治硝伤、治刀伤、治兽牙伤。惠恩采了金鸡藤、七叶一枝花、大活血、三百草、何首乌、半边莲,捣烂,敷在伤口上。一日换药一次,换了七次药,伤口痊愈了。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