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双红豆

作者: 王久辛

一个人,像一盏灯,一直散发着光和亮——不管你离他远还是近,是看他还是不看他,是想起他还是忘记他,在他生前还是他身后,他始终故我地散发着光和亮……

在漫漫人生的长夜里,有一盏灯,始终在眼前照耀着,该有多么幸福啊!

然而,芸芸众生,能够真正感知到先生光芒的人,却是少之又少。一如我自己,也是一个懵懂无知者。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我就有机会与大先生的灵魂相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作的歌词,真乃古国神采、九州精华,无比地喜爱、敬慕,而且还有模仿与揣度,甚至于反复研习他歌词妙境与雅韵的经历,可惜却并未进一步深度地研究与挖掘先生的思想和精神。于今想来,真是有眼无珠,悔之当时的粗心大意、不求甚解,又因无人引导与教诲,而与先生的精神思想失之交臂,有了深深的遗憾。是的,我说的就是大先生李叔同,即后来的弘一法师。

1983—1984年,根据台湾作家林海音小说改编的电影《城南旧事》在大陆公演,影片中的歌曲《送别》乍一飘人,便如一剂醒脑液,沿着我的颅后勺儿往下浸漫至脊椎骨尾,麻麻如电流穿过,瞬间惊夺了我的身心,一进心,终生酷爱。我那时就想:长亭外,就是风雨长亭的外面吧;古道边,就是已经有了几百上千年历史的道路边上吧;芳草碧连天,为什么是芳草而不是野草漫到天边呢?他用“长亭”“古道”“芳草”,一下子就把眼里的风景过滤了,同时又赋予了文化的意味。几乎每一句都是沉浸式的心灵表达,而且是去了俗世烟火气的、有文字涵育的精准表达。这得读干多少青灯油,翻破多少黄卷册,才能得此一字万钧的内蕴与力量,获得大美千古之风流雅韵呢?而且你看,先生似乎并不用力,只拈出几粒字儿,一拼,一句一阕,满目旖旎,即成骚辞,好不令我梦绕情牵!那是宋词的余韵与西诗意象腾挪跳跃的有机融汇,也是让我顽固坚信,新诗的发展一定要汲取古人精良的源头活水之原因。可惜,当年我并没有循词而人地去学习先生的思想和精神。如果那时我能举一反三地沿波讨源,不断深入地学下去,或许我获得的精神滋养会更多,那也是难说得很呢。

第二次与大先生作品相遇,是我结婚的1989年初,挚友蒲源送我一幅小斗方作为贺礼,上面是他用居延汉简书写的“刻骨双红豆”五个字,并注“弘一句”。没有署他书写者的名字,只钤了一枚闲章在下边。蒲源说:“这是我最喜爱的一句词,道尽了人间真爱。希望你们夫妻像这句词一样,不仅‘刻骨’,还能像‘红豆’,永远都是晶晶莹莹的一对儿。”我傻笑了一下,他又诚恳地望着我说:“真的,我说的是心里话。”看着那五个字,我莫名地感动了,仿佛有一种爱,神圣至极,刹那间就在我周身弥漫开来,使我立刻严肃了起来,忙回说:“谢谢兄弟!”后来,我就开始寻找这句词的出处,我在《李叔同诗词全编》中找到了,一读全词便热血沸腾,那爱的表达至今都是绝顶的极致。蒲源兄弟有心了啊!这真比送我一桶黄金还金贵:

金缕曲

将之日本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山河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辜负。

大先生李叔同从个人的“刻骨”到“双红豆”的寄寓,再到“度群生”替生民离苦的发愿,至“那惜心肝剖”的誓言之自叩凿凿,其情其心其志,都在一个“剖”字上被极致淋漓地表达了出来。他的为苍生是直至“心肝剖”,用字成句是完全彻底的白热化,是出了雅的精神气,又是入了世的锦绣词,我完全能够想象到先生当时写作的情景——这样的爱国赤子的诗篇,再一次地征服了我。我惊叹蒲源兄弟竟然能从如此浩然的大爱之词中,撮取出“刻骨双红豆”来赠予我,一如他从大海舀出一瓢水来,顺手就递给了口干舌燥的我,而我竟然就毫不客气地一仰而饮尽了,真痛快啊!大我连着小我,小家连着大家,是祖国,忍辜负——那是为了祖国可以辜负一切的志士。这一次,我是自受大先生的诗教,感觉感受,体会体验,从这首词的每个字,理解到了一颗心的浩瀚无垠与决绝彻底。而蒲源兄弟送给我的这五个字的书法作品,难道是一句偈语吗?有一首外国歌,叫《You Raise Me Up》(《你鼓舞了我》)。我不敢直接这样唱,应该说是他的诗词于无声之中暗地里扶助了我。事实上,无论是当初的李叔同,还是后来的弘一法师,其实他始终都是我心向往的榜样,尤其是他的一以贯之,言行一致。我坚信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必定有成果,而且是善果,是硕果。是的,他影响了我,毫无疑问。

关于李叔同或弘一法师对我的影响,有一个例子,似乎更能证明:1998年北京大学百年校庆,受北大团委与中央电视台委托,我为纪念北大建校一百周年拍摄的电视系列片《北大故事》创作主题歌词。记得当时我先写了三稿,但始终都不满意。因为是用白话写的词儿,虽然狂放大气,但总觉得与北大百年的历史风华不相契合。我苦想:白话新诗也就七八十年,而白话歌词的历史就更短了。所以,用一个不及百年的艺术形式来唱诵纪念北大百年校庆,显然头大帽子小了吧?蓦然间,我想到了李叔同的《送别》,想到了宋词的韵致,于是立刻就重读宋词与李叔同的诗词。其间的感觉,好像北大突然被历史接续上了一样,使我抬腿一脚就跨到了燕园前,仰头看去,天下小雨了……我仿佛是沿着“长亭外,古道边”写下来的,“微雨后,燕园前,故人青丝可依旧?白发带笑颜……”非常自然,毫不费力,一挥而就,写出了这首《可鉴流年》。后经制片人张铁中赞同,作曲家方兵谱曲录制,作为系列片《北大故事》片尾曲,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播出。据说此歌受到了许多北大老人的赞扬。作曲家方兵说:“这个词,我读了一遍,旋律就有了。”值得一说的是,在这首词中,我还变通式地将“刻骨双红豆”改作“刻骨若红豆”嵌入了词中,寓意北大人对母校刻骨迷恋的心志情感。当然,同时也留下了我受先生浸淫之深切的印记。全词:

可鉴流年

为北京大学百年校庆而作

微雨后,燕园前,故人青丝可依旧?白发带笑颜。忆少年,说浪漫,尊师伴垂柳,可鉴流年。

情似水,酽胜酒,两眼热泪对无言。刻骨若红豆。颤双手,抖丹心,青春伴理想,梦绕情牵。

我没有北大学籍。也就是说我没有在北大上过一天课,能写出这首词,全凭的是热爱北大,酷爱诗歌。尤其不能不说的是,这是自受李叔同熏陶感染,模仿弘一法师的《送别》写成的。若干年过去了,至今我心里最在意的一个评价,是作曲家方兵告诉我的:《可鉴流年》播出后,被台里同事称赞为《送别》的姐妹篇。这样类比,殊为不妥,我是真的高攀不得;然而心下里,我却是实实在在地窃喜至今。我欣悦至诚地体会到了,哪怕能沾上大先生李叔同、弘一法师一丁点儿的灵气,写出来的东西,就绝对不一样。

我一直都以为先生是在杭州圆寂的。这又一次证明了不求甚解的我,只看重文本而忽视文本背后人生经历的毛病。还是这次采风,我才知道他竟然是在泉州仙逝西行的。据传:李叔同三十九岁剃度入杭州虎跑寺那年,他的日本籍妻子曾拉扯着三个孩子,从上海来到杭州,在寺院门前苦苦求他不要撂下他们不管,并质问他什么是爱?他说了两个字:慈悲。说罢转身就走,再未回头。而他的这位妻子,据说乞求了他三天三夜。关于这段往事的真伪,一直都有争议。但是,在电影《一轮明月》(2005)中,似乎展现得更有诗意,即:日本籍妻子是在西湖的船上与弘一法师对的话。我相信这是导演的精心设计,但是,我亦以为依日本籍妻子追随大先生到中国的果行毅然来看,她到杭州来找寻自己的丈夫,完全是必然的,不管有没有史记录证,我都这样认为。因为这是真心挚爱的深情展现,是慈悲为怀的痴情女人的又一例证,她不可能不为之。然而,人间万物之大慈大悲,是没有穷尽的吧?弘一法师能如此地“断舍离”,不过是他生命过程中的这一个阶段的这一个“果”罢了,那么,此果的“因”在哪里?要探究起来,似乎并不容易。然而,既然我已经追踪至此,那再怎么不容易,我也要追溯下去了。

翻查《弘一年谱》和相关资料信息与他直抒胸臆的诗词联语,我似乎终于了然了少年赤子李叔同的至洁至纯至粹的深情之源。嗯,是的。那也是一个又一个肝肠寸断的“断舍离”。于今让我遥想起来,那似乎正是他命运的量子纠缠中的另一个时段的生命反应,而那句“刻骨双红豆”的由来,应该就是他“痛失我爱”“永失我爱”的自然流溢,是他绝对个人痛苦体验的表达,举世无双,无法复制。而正是有了这个个体的体验,他的诗词联句才有温度、有真情、有哲理、有灵性、有禅意,加上他的旷世才华,才有了他不朽的、绚烂至极的诗词与佳联妙对,才获得了流芳百世的资格。

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人的命运,似乎都有一个平衡。凡人有凡人的排遣法,伟人有伟人的平复则。在我的心底,李叔同的出家绝对不是“出世”而是“人世”。他发现了一个可以为像他一样心怀痛苦的芸芸众生,去奉献,或者说是去贡献余生的方式。所谓“遁入空门”的“空”,正是清扫出俗世的所有杂念,一心不二地进入度化苍生大悲大痛的更高境界。诚如他的《晚钟》等一系列诗词中所道:“众生病苦谁持扶?尘网颠倒泥涂污;惟神愍恤敷大德,拯吾罪恶成正觉;誓心稽首永皈依,瞑瞑入定陈虔祈。”又如“唯愿灵光普万方,拔除痛苦散清凉”(摘自《月》)。再如“翻倒四大海水,众生皆仙”(摘自《化身》)。还如“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摘自《金缕曲》),等等。这些忧患苍生黎民疾苦,誓言奉献余生“那惜心肝剖”的诗句,透露与展现了他决然悖逆常情人伦出走的真正原因。他不是出世而是人世,不是逃避而是迎难而上。有人说李叔同是“将慈悲给了众生,把绝情留给了深爱自己的女人”。然而呢?他缘何而绝情?在他浩瀚渊深的心上,究竟承接着多少位与他或深或浅、或悲痛欲绝或铭心刻骨的女人呢?刻骨双红豆,如果一颗是他,那么另一颗是谁?或者说刻在他心里的若是一对儿红豆,那么其中的两个红豆女人又分别是谁呢?他总不至于在这么一首忧民忧国皆非常的、严谨亦非常、意义亦非常的诗里,无缘无故地放上一句轻浮的情诗吧?而且还不止一个,而是“双红豆”?!

连日来,我一直被埋在大师心里的一个或两个红豆女人究竟是谁而朝思暮想、游移徘徊,我翻遍了他的著作与诗词,用心体察体会他的言行,终于,我豁然开朗了!没错:初心刻骨,骨肉连心。他心上刻骨的“双红豆”,绝对不是深爱他的日本籍妻子,当然也不是他的正妻俞氏。虽然她们二人都为他生儿育女,辛劳万般,而且都是挚爱他绝对能达至“刻骨”的“双红豆”,但是很遗憾,“忍辜负”——不是她俩。这里面的“辜”就是他自己,“负”的面很大,人很多,是他心里面所有对不起的人和事,特别是她们两人。所以,才是“忍”痛的辜负了。这或许也正是大师生前从不提及这些尘缘痛苦的难言之隐的真实原因吧?那么,他心上的“双红豆”究竟是谁呢?

在我的想象里,只有弄清楚这两颗红豆的归属,才能真正认识先生。那是他爱的渊薮,发愿的根由,更是他义无反顾的决心。李叔同是他六十八岁父亲的三姨太即他的母亲,于十九岁时生下的他。之后,叔同刚五岁,七十二岁的父亲就病逝了,而其时他的母亲也才只有二十四岁。就是说,他的母亲从十九岁开始抚养他至四十五岁因病撒手人寰,他与母亲或母亲与他,有二十六年在阳世共生同息的生活。从喂他吃的第一口奶到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从教他认的第一个字到最后一次看着他读书作文,切肤之爱堆积如山,共情的场景历历在目。这位可怜的李家的三姨太连名字都没有,在李叔同或弘一法师的文集中,提到她时,均以王氏或王母代之。她教幼儿时的小叔同熟读诗书,亦带着他嬉戏玩耍,诚如李叔同诗中所写:“……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摘自《忆儿时》)“昨宵梦王母,猛忆少年欢。”(摘自《人病》)“秋娘颜色娇欲语,小雅文章凄以哀。昨夜梦游王母国,夕阳如血染楼台。”(摘自《春风》)是的,少儿时的欢乐难以形容,以至于他一个劲儿地梦见少年的欢乐,看到母亲在鲜红的夕阳下神采奕奕……唉,母亲毕竟还是去世了呀!难过的心情挥之不去:“人生如梦耳,哀乐到心头。洒剩两行泪,吟成一夕秋。慈云渺天末,明月下南楼。寿世无长物,丹青片羽留。”(见《题梦仙花卉横幅》)无尽的哀思萦绕在心头脑际,弥漫在天边尽末之渺渺,所有的东西都丢了个精光,现在只剩下两行泪水还挂在脸上涟涟潺潺地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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