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绝”的教训
作者: 顾农“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字叔夜,224—263)堪称天才,享年仅四十岁,却是大有成就的思想家、文学家、音乐家、养生家,不折不扣的一代名流。他的故事很多,其中最著名的是他在被杀前特别提出一个要求,就是再用古琴弹奏一曲《广陵散》。《世说新语·雅量》载: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曾经有人认为,《广陵散》这曲子应是嵇康创作的,只有他一个人掌握,因为不肯传给别人,他一死,便“广陵散绝”了。又刘敬叔《异苑》(卷七)里记载过一个神奇的传说:“嵇康……少尝昼寝,梦人身长丈馀,自称黄帝伶人,骸骨在公舍东三里林中,为人发露,乞为葬埋,当厚相报。康至其处,果有白骨胫长三尺,遂收葬之。其夜复梦长人来,授以《广陵散》曲。及觉,抚琴而作,其声正妙,都不遗忘。”这件怪事似乎表明《广陵散》一曲嵇康得之于神仙秘传,“黄帝伶人”只传给他一个人,嵇康不肯教人,于是“《广陵散》于今绝矣”。
但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广陵散》这支曲子早已有之,在汉代曾广为流行,到汉魏之际仍然是如此,比嵇康长一辈的著名作家应璩(190—252)就曾经提到过“听《广陵》之清散”(《与刘孔才书》);嵇康死后此曲亦未尝绝,历代多有记载,且有曲谱流传,音乐出版社还出过一本五线谱形式的《广陵散》。
《广陵散》之“广陵”二字是地名,就是今日之扬州。早先戴明扬先生有《广陵散考》一文,详论此琴曲,其结论是:“此名《广陵散》者,当为广陵流传之曲,如《东武》《泰山》之类。此本方土之曲,故乐书入之俗部耳。”《广陵散》这个曲名如译为现代汉语,那就是“扬州小调”,琴曲《广陵散》当与某一古老的流行于扬州一带的民歌有关——近现代的扬州民歌大抵表现出江南水乡的柔美情调,而汉魏时代并非如此,这里的民风当年曾经是相当强悍的。
现在不同的琴师演奏同一支曲子,也会加上各自的创造,听上去有所不同。中国的传统艺术历来富有个性,这同流水线上总是出来同一规格的工业产品,完全是两回事。嵇康之所谓“广陵散绝”,当是指具有他个人演奏风格的《广陵散》因为没有传人从此将不复存在。
古琴曲在汉魏时代一向只凭师徒传授而流传,时有变易,嵇康是个富于创造性的人,他弹奏时的神态恰如他形容乃兄的风神,是“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赠秀才入军》其十四),潇洒之至,他演奏的《广陵散》具有他个人的特色,包含了他对基本曲调的生发改造,这样一种《广陵散》,确实就从此“绝”了。嵇康的风度一向洒脱蕴藉,他临终前夕说“广陵散绝”,大有弦外之音,无非是慨叹自己的生命将就此终结,流露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我痛惜和哀悼。
嵇康酷爱古琴,他还写过一篇《琴赋》(后收入萧统《文选》卷十八),从他的诗句“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以及“操缦清商,游心大象”等等看去,他已经达到完全自由全身心投入以至于沉醉的境界。阮籍丧母,他到阮家去吊孝时也带着自己那张琴,琴与嵇康不可分离;由他来写《琴赋》,可谓最佳人选。
此前已经有人在赋里写过古琴,如刘向有《雅琴赋》,傅毅有《琴赋》,马融也有《琴赋》,蔡邕有《弹琴赋》(类书中往往径称《琴赋》),但传世者或仅存标题,或残缺已甚,简直看不出眉目来;而琴乃是古代乐器中最重要的东西,表现力很强,嵇康颂之为“远而听之,若鸾凤和鸣戏云中;迫而察之,若众葩敷荣曜春风。既丰赡以多姿,又善始而令终,嗟姣妙以弘丽,何变态之无穷”。他的《琴赋》能完整地保存下来,实为幸事。
以乐器为题材的辞赋大抵总会写到四个方面的内容:材料、制作、演奏、效果。嵇康的《琴赋》也基本是这种路子:开头一段写用来造琴的梧桐树生在峻岭崇冈之上,其周围的山川情况如何等等;第二段写制造琴的过程;第三段大写操琴的情形和琴声的美妙,其间还附了一首骚体的琴曲;最后写琴声引起的种种反应。他在赋序中批评前人道:“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是故复之而不足,则吟咏以肆志;吟咏之不足,则寄言以广意。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历世才士,并为之赋颂,其体制风流,莫不相袭: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丽则丽矣,然未尽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元不解音声;览其旨趣,亦未达礼乐之情也。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故缀叙所怀,以为之赋。”可知他所批评的并非老一套的文章结构,而是立言的倾向。在《琴赋》里,嵇康历举了一批著名琴曲:《白雪》《清角》《清徵》《微子》《广陵》《止息》《东武》等古曲以及蔡氏五曲、《王昭》、《楚妃》、《别鹤》等谣曲,对古琴的手法和演奏过程,均有详细的描写;而他立言的重点在于批评时下的风气,发表自己关于声无哀乐的新鲜见解。
汉魏以来,欣赏音乐以悲为美,于是写起乐器赋来,也就会充满危苦、悲哀和垂涕;这样的例子现在还可以看到若干,如蔡邕《弹琴赋》有云:“尔乃清声发兮五音举,韵宫商兮动徵羽,曲引兴兮繁丝抚。然后哀音既发,秘弄乃开。左手抑扬,右手徘徊,抵掌反复,抑案藏摧。”又有云:“一弹三唏,曲有余哀。”而这在嵇康看来恰恰说明了“识音者希”。乐曲的特点可以丰富多彩,并非只有悲哀,听众感情的活动出于他本身的原因,同样的乐曲可以引起非常不同的感情反应,在艺术接受中主体性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嵇康写道:
若论其体势,详其风声,器和故响逸,张急故声清,间辽故音庳,弦长故徽鸣。性洁静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诚可以感荡心志,而发泄幽情矣。是故怀戚者闻之,则莫不憯懔惨凄,愀怆伤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其康乐者闻之,则欨愉欢释,忭舞踊溢,留连澜漫,嗢噱终日;若和平者听之,则怡养悦愉,淑穆玄真,恬虚乐古,弃事遗身……
音乐确实可以“感荡心志”“感人动物”,帮助人们“发泄幽情”,得到感情和心理上的满足。《广陵散》的内容据说是表现聂政刺韩王的故事,调子激昂悲壮,完全合于生活于魏晋时代之嵇康的审美需要,特别合于他此时的心态——可惜经过他浸润阐发的《广陵散》,后人是无缘听到了。
保存非物质文化遗产需要相当的条件,如果不加注意,是比较容易失传的,此事非严加关注不可。“广陵散绝”主要的历史教训其在于此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