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春秋》之辅翼,史籍之冠冕(上)
作者: 钟彦亮《左传》,是《春秋左氏传》的简称,又有《左氏春秋》《左氏传》等别称。正如西晋贺循所说:“左氏之传,史之极也,文采若云月,高深若山海。”它既是中国第一部形式完备的编年体史书,又是一部叙事生动、文辞富艳的文学佳作,其中更是蕴含了无数先贤的智慧,具有史学、哲学、文学等多方面价值,历来备受重视,是我们深入研习中国传统文化不可不读的经典之作。
《左传》作者与成书之谜
《左传》相传为春秋末年鲁国太史左丘明所著。《史记·十
二诸侯年表》称:“(孔子)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这是说孔子西至周室观览史书,从鲁史出发编成《春秋》,左丘明因以作《左传》。《汉书·艺文志》的说法与之略异:“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仲尼)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这是说孔子与左丘明一同去观览鲁史,孔子口授《春秋》而左丘明为之作传。《艺文志》同篇著录有“《左氏传》三十卷”,班固自注云:“左丘明,鲁太史。”(现在通行的《左传》版本一般是《春秋左传正义》,旧题左丘明撰,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共六十卷)
尽管《史记》《汉书》的记载略有差异,但都认为《左传》的作者是左丘明,并且他写这部书的原因是为了传达孔子作《春秋》的本意,以免弟子们各持己见、人人异端。由此看来,《左传》成书年代应当与《春秋》十分接近。
《左传》为左丘明所著,唐前均无异说,直至唐代经学家赵匡始疑《左传》作者并非左丘明,此后不少学者对这一问题各抒己见,或谓吴起所作,或谓子夏所作,或谓西汉刘歆伪作,等等,不一而足。但这些观点大多证据不足,难以令人信服。然而,这又带来了另一个问题:既然《左传》作者身份存疑,那它又是在什么时候成书?
其实,正如许多先秦典籍一样,《左传》也有一个漫长的成书过程。宋代叶梦得《春秋考》称:“今考其书,杂见秦孝公以后事甚多,以予观之,殆战国周、秦间人无疑也。”清初顾炎武《日知录》也说:“左氏之书,成之者非一人,录之者非一世。”而此书既然以“左氏”为名,当与“左氏”存在某种特殊的联系,且司马迁、班固去古未远、作史严谨,掌握史料之丰富远胜今日,他们的观点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因此,我们如今通常折中地认为,《左传》很可能是由左丘明草创,再经他的传人不断增删润色,最终在战国中期左右定稿成书。
至于左丘明,古书对他记载不多,只知道他大约与孔子同时或略早于孔子(前人或以为是孔门弟子,不可信),孔子曾说:“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很受孔子的钦佩。相传左丘明双目失明,后人称其为“盲左”,司马迁引之为榜样。
《左传》性质之谜
通过《史记》《汉书》的记载,不难发现《左传》正是为了解释《春秋》而作,那它究竟是一部解经之作,亦或是一部相对独立的史书?要回答这一问题,我们先要从《春秋》讲起。
《春秋》又称《春秋经》,相传是孔子所作,为儒家五经之一。它是一部以记载鲁国国史为主,兼及周王室与其他诸侯国历史的史书。记事上起鲁隐公元年(前722),下迄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合计二百四十二年,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编年体史书。
《春秋》的优点是记事谨严,缺点是文句简略,不述事情原委,且分条记事,前后亦不相联属。记事最长者不过四十七个字,最短者仅为一个字—“螟”,故王安石讥之为“断烂朝报”。再加上它“睿旨幽隐,经文婉约”,常寓褒贬于一字之间,倘若没有注解辅助阅读,常人几乎不可能读懂,或者会“脑补”出许多其他读法,进而解读出不同意思—即左丘明担心的,弟子“各安其意、失其真”。
读不懂、读不通,又谈何传承?为“转受经旨,以授于后”,于是出现了一批从不同角度注解《春秋》的著作,人们把这些著作统称为“传”。据《汉书·艺文志》,西汉时《春秋》共有五家传,分别是左氏、公羊、穀梁、邹氏和夹氏传。其中邹氏传“无师”,夹氏传“未有书”,均已失传;唯独左氏、公羊、穀梁三家传传业渐盛、支叶藩滋、影响最大,人们又把这三家传合称为“《春秋》三传”,成为注解《春秋》最重要的三部著作。
在三家传中,《公羊传》《穀梁传》都经历了漫长的口头流传过程,最终成书于汉代,以当时通行的隶书写成,为今文经;在记事起讫上,与《春秋》保持一致;在内容上均以阐发《春秋》微言大义为主,对史实增补不多,属于以义解经。如,《春秋·隐公元年》载:“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公羊传》解释道:“克之者何?杀之也。”《穀梁传》与之类似,言:“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杀也。”均将解释重点放在经义的说解之上。
《左传》的情况与之大异其趣。它是秦火之前的遗书,用古文写成,为古文经,故又称“《春秋》古文”。编年起于鲁隐公元年(前722),迄于鲁哀公二十七年(前468),共255年〔在最末又附鲁悼公四年(前463)的历史,已涉韩、赵、魏三家灭知伯事〕,比《春秋》多十三年。在内容上以《春秋》为纲,详细记载了春秋时鲁、晋、齐、楚、秦、郑、宋、周、卫等诸侯国以及周王室乃至一些小国的史事,极大扩展了《春秋》的国家区域,并以“君子曰”“君子以为”等话语为标志,站在儒家的立场评论历史、总结教训。同时,《左传》以史实解释《春秋》经义,属于以史解经。
还是以“郑伯克段于鄢”为例。《左传》讲述了郑庄公与同母胞弟共叔段为争夺君位而发生的斗争。庄公多次纵容母亲与弟弟,故意满足他们无理的索求,让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促使他们从有谋反之心变为行谋反之实。等到他们真正起兵之时,庄公立刻反击,最终在鄢地击败共叔段,共叔段只好出奔共地。
据此,《左传》解释经文道:“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意思是共叔段不敬爱兄长,行夺权之举,故不称他是庄公的弟弟;兄弟二人如同两国之君交战,故用“克”字;称庄公为“郑伯”,是讥刺他有失兄长教导之责;称“郑志”,是说庄公处心积虑以养成共叔段之恶;共叔段兵败之后逃往共地,经文不写“出奔”,是因为“出奔”是有罪之辞,如果说共叔段出奔,那便是专责共叔段,但庄公也有罪,故史官难以下笔。
通过《左传》的记载,我们不仅了解到“郑伯克段于鄢”的来龙去脉,而且更能体会到《春秋》记事的微言大义,正如东汉桓谭《新论》所说:“《左氏传》于《经》,犹衣之表里,相待而成,《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
战争结束后,庄公怨恨母亲姜氏偏爱弟弟并助其夺位,将她放逐至城颖,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不久又后悔了。边境长官颍考叔听说了,以献物为由见到庄公。庄公赏赐他饭食,颍考叔却把肉放在一边不吃,说要留给母亲尝尝。庄公见状深受感动,于是将对母亲的悔意和目前的难处和盘托出。颍考叔建议庄公不妨“阙地及泉,隧而相见”,这样就不算破了当初的誓言。庄公听从了。最终庄公与姜氏在地道之中相见,母子和好如初。《左传》最后以“君子曰”发表议论,赞扬颍考叔既有纯孝之行,又能将他的孝行扩而充之、推及他人。
由此可见,《左传》并非单纯解释《春秋》,而是将记言记事与解经说经熔为一体,正如《文心雕龙·史传》所说,《左传》是“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既是一部优秀的解经之作,又是一部杰出的史学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