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诗的原来义与引申义

作者: 顾农

唐代诗人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诗云: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诗颇有名。朱光潜先生曾就此诗的结穴二句写过一篇很有深度也很有趣味的文章,略云:

“曲终人不见”所表现的是消逝,“江上数峰青”所表现的是永恒。可爱的乐声和奏乐者虽然消逝了,而青山却巍然如旧,永远可以让我们把心情寄托在它上面。人到底是怕凄凉的,要求伴侣的,霎时以前游目骋怀的世界猛然间好像从脚底倒塌去了。这是人生最难堪的一件事,但是一转眼间我们看到江上青峰,好像又找到另一个可亲的伴侣,另一个可以托足的世界,而且它永远是在那里的……反正青山和湘灵的瑟声已发生这么一回的因缘,青山永在,瑟声和鼓瑟的人也就永在了。(《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中学生》杂志第60号,1935年12月)

这样的发挥对于人们心事浩茫地来鉴赏钱起此诗显然是很有启发的。但是接下来朱先生又进而讲到他的文艺美学理论,说艺术总是以抚慰人心的醇朴、静穆为最高境界,而“愤愤不平”的态度一定是于艺术境界不利的。“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鲁迅看到朱先生这样渐行渐远往而不返的发挥以后,颇有不同的意见。鲁迅认为“金刚怒目”有何不可,历史上“愤愤不平”的名家名作很多,未必都不伟大;鲁迅又指出朱先生这样来借题发挥未免走得过远,小而言之也有一个割裂全诗的问题:

要证成“醇朴”或“静穆”,这全篇实在是不宜称引的,因为中间的四联,颇近于所谓“衰飒”。但没有上文,末两句便显得含胡,不过这含胡,却也许又是称引者之所谓超妙。现在一看题目,便明白“曲终”者结“鼓瑟”,“人不见”者点“灵”字,“江上数峰青”者做“湘”字,全篇虽不失为唐人的好试帖,但末两句也并不怎么神奇了。况且题目上明说是“省试”,当然不会有“愤愤不平的样子”,假使屈原不和椒兰吵架,却上京求取功名,我想,他也不至于在考卷上大发牢骚的,他首先要防落第。(《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至九)》)

这实在是切实而深刻的分析。试帖诗作为考试科目自然有它的规范,一要切题,二要平稳,不能别出心裁乱说话。考生钱起也得按照这样的规矩来做题。鲁迅论钱起此诗,关心的还是它的原来义。

“湘灵鼓瑟”这道题目来自《楚辞》之《远游》,王逸《楚辞章句》说:“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为谗佞所谮毁,下为俗人所困极,章皇山泽,无所告诉。乃深惟元一,修执恬漠。思欲济世,则意中愤然,文采铺发,遂叙妙思,托配仙人,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然犹怀念楚国,思慕故旧,忠信之笃、仁义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玮其辞焉。”钱起的应试之作想象湘江女神的演奏十分凄苦,不仅“楚客”屈原“不堪听”,连苍梧山也很动了些怨慕之情,瑟声卷起的悲风一直吹过了洞庭湖。诗的最后说,一曲终了,演奏者湘江女神和跳舞的神人们忽然间都消失了,眼前只留下一道湘江和两岸的山峰。原来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取湘灵鼓瑟,忘记了一切,到此刻才回过神来,重返现实世界。“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二句,把人们在欣赏艺术告一段落之后那种如梦初醒的神奇感受表现得十分透彻。诗的原来义大抵如此。朱先生说这一结尾应从消逝与永恒的关系这一层意思来体会,也很有启发性,足供参考:读诗本可以浮想联翩。

鲁迅分析钱起的文章则指出,钱起先前还曾经有过一首《下第题长安客舍》,内容是因为没有及第而大发牢骚,由此亦可见“那一首《湘灵鼓瑟》,实在是因为题目,又因为省试,所以只好如此圆转活脱。”鲁迅更进而写道:

凡论文艺,虚悬了一个“极境”,在艺术上,会迷惘于土花,在文学,则被拘迫而“摘句”。但“摘句”大足以困人,所以朱先生就只能取钱起的两句,而踢开他的全篇,又用这两句来概括作者的全人,又用这两句来打杀了屈原、阮籍、李白、杜甫等辈,以为“都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其实是他们四位,都因为垫高朱先生的美学说,做了冤屈的牺牲的。

……

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 (《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至九)》)

这样深入浅出知人论世的论断最是益人神志。关注所讨论之对象的“全篇”与“全人”,乃是学者论诗非遵守不可的规矩,否则其客观性学术性将大打折扣或不复存在。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朱先生对于“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二句进行的消逝与永恒二者间张力的分析,鲁迅并没有提出批评。按中国的传统,欣赏以及引用个别诗句时,允许甚至鼓励把它暂时从原诗中切割出来,适当地加以引申发挥,或只取其字面的意思,来风雅而委婉地表达某种意思。只是这种暂时踢开全篇搁置原意而进行的引申发挥,必须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并且有适当的限度,不能过远。失控的引申,正如鲁迅所说,是容易近乎说梦的。

朱自清先生在看到朱光潜的文章以后,写了一篇《再论“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中学生》杂志第62号)。他说钱起此诗的结尾两句的确很高明,不仅十分切题,而且非常高妙,既可以形容湘灵“曲调高远,嫋嫋于江上青峰之间,久而不绝”,同时又可以显得诗作“词气不竭”,让读者多有回味的余地。朱自清先生为文一向平实近人,他在这里只讲钱诗的原来义和艺术性,不谈引申义,更不去涉及美学理论,但已足供我们学习参考。读古人的诗最重要的还是领会其原来义,初学者尤其是如此。

(作者系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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