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儒匪道:曹操父子的两张“面孔”
作者: 瀛洲海客黄初二年(221)正月,魏文帝曹丕代汉后不久,便下了一道诏令,以孔子二十一世孙、议郎孔羡为宗圣侯,令其奉孔子祀。这一事件,可视为曹丕服膺儒家的代表性事件。而这个传统,可以追溯到曹操时期。虽然上世纪的许多学者都习惯将曹操视为寒门出身的“法家”代表人物,并不断强调“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这一事实,但从曹操的为政举措中,也能看出他对儒学的重视。
早在建安八年(203),曹操就曾下令说:“丧乱已来,十有五年,后生者不见仁义礼让之风,吾甚伤之。其令郡国各修文学,县满五百户置校官,选其乡之俊造而教学之,庶几先王之道不废,而有以益于天下。”曹操于此间颁布的《修学令》与去年颁布的《置学令》,都明确表现出他欲恢复儒学、以兴教化的政治主张。据学者黄炽霖对曹魏中央机构官员的统计结果,还可以看到:自曹操创业以来,儒学化的世家大族就始终占据着相当重要的位置。只是,这终究不是曹操、曹丕父子的个人意愿。
圣王功业,尊孔兴儒
用一个人的性格底色,来判断他的执政特色,有些时候是合适的。比如董卓、吕布、李傕等凉、并军阀,因长期生活在汉胡杂居的边僻之地,“习于夷风”,尊奉“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的生存法则,好以强权镇压反对的声音,因此在行事时,颇显粗猛与暴虐。在他们掌权时,朝臣屡屡反抗,关东士大夫不愿与西部军阀合作,固然是一方面原因;但后者习以为常的残暴手段,同样是士人耻之为伍的重要因素。
不过,性格底色与执政特色并不能完全画上等号。适如曹操、曹丕父子,虽然尊奉儒家、服膺儒学,并不代表他们是传统的“儒生”。《三国志·武帝纪》记载:“太祖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故世人未之奇也。”同传注引《曹瞒传》又云:“太祖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被服轻绡,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细物,时或冠帢帽以见宾客。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其轻易如此。”这两段材料常用来证明曹操与儒学士人的格格不入,曹操少时机变,有权谋,功成名就后,依然放浪形骸,流连歌舞之中,丝毫不在意自身形象。无论怎么看,他都不是一位合格的“儒士”。故前辈学者将他视为“法家”,也在情理之中。尽管,这并非是曹操的真实形象。
乱世须用重典。曹操执政期间,对儒学世族多有打压之策,他的形象离“儒士”已有较大差距;不过,作为其继承人的曹丕,比他父亲更像一位“儒士”。《三国志·文帝纪》注引《魏书》载:“年八岁,能属文。有逸才,遂博贯古今经传诸子百家之书。”更为关键的是,曹丕甫一即位,就不遗余力地表明他对儒学的大力推崇。在称帝前夕,曹丕下令表彰“二十四贤”,学者徐冲认为曹丕是以“清流”继承者自居的。在称帝后不久,曹丕“申告州郡,有欲学者,皆遣诣太学”,扩大儒学招生范围。随即下诏尊奉孔子,引起极大轰动。至黄初四年(223),曹丕“制五经课试之法,置《春秋》《穀梁》博士”,再加上他即位以来就力推的一项文化事业—“使诸儒撰集经传,随类相从,凡千余篇,号曰《皇览》”,一桩桩一件件,都足以证明曹丕对儒学的看重。可若是细究起来,曹丕这些行为,又不免有政治作秀的嫌疑。
前文已述,刊刻立碑,用以铭记重大事件,是曹魏官方的特权。曹丕下诏对鲁县孔子庙进行修整,这一历史性事件被刻在石碑上,幸运地保存下来,现存于山东曲阜(孔子故里)孔庙北侧的汉魏碑刻陈列馆中。其碑额名为《鲁孔子庙之碑》,因孔子二十一世孙孔羡蒙荫先祖荣光,受封大魏宗圣侯,故此碑又称《孔羡碑》。
碑文开头即写明此次立碑之用意:
维黄初元年,大魏受命,胤轩辕之高纵,绍虞氏之遐统,应历数以改物,扬仁风以作教。于是辑五瑞,斑宗彝,钧衡石,同度量,秩群祀于无文,顺天时以布化。既乃缉熙圣绪,昭显上世,追存二代三恪之礼,兼绍宣尼褒成之后,以鲁县百户,命孔子廿一世孙议郎孔羡为宗圣侯,以奉孔子之祀。
从“黄初元年,大魏受命”不难看出,“诏修孔子庙”与“曹魏立国”密切相关,这件事已经上升到了与国同休的地步。曹魏的建立,离不开儒家支持,甚至可以说,尊奉孔子是曹魏立国的重要一环。这是因为,曹魏君臣在反复论证曹丕代汉的合法性时,主要依靠的就是儒家学说。
犹记第一个上书劝进的左中郎将李伏,言《孔子玉版》曰:“定天下者,魏公子桓。”故曹丕称帝,是“神之所命”,“当合符谶,以应天人之位”。所谓《孔子玉版》,即托名孔子的谶纬之书。汉代以来,谶纬内学大兴于世,“素王”孔子也逐渐神化,经由士人推崇、想象的神圣孔子,自然会令人敬服,与其相关的谶言,也具备了很强的说服力。加之曹魏群臣劝进所引谶纬、祥瑞以及新五德终始理论,无不与儒家学说有关,以“儒士皇帝”自居的曹丕,自当尽快表明态度。所以他下诏给三公说:
昔仲尼姿大圣之才……修素王之事,因鲁史而制《春秋》,就大师而正《雅》《颂》。俾千载之后,莫不采其文以述作,卬其圣以成谋。咨可谓命世大圣,亿载之师表者已。遭天下大乱,百祀堕坏,旧居之庙,毁而不修,褒成之后,绝而莫继。阙里不闻讲诵之声,四时不睹烝尝之位,斯岂所谓崇化报功,盛德百世必祀者哉!嗟乎!朕甚闵焉。其以议郎孔羡为宗圣侯,邑百户,奉孔子之祀,令鲁郡修起旧庙,置百石吏卒以守卫之,又于其外,广为屋宇,以居学者。
这里首先讲述孔子昔日的成就。儒家经典《诗》《书》《礼》《乐》《春秋》皆为圣贤孔子所制,使后世学人受益无穷,此乃教化之功。曹丕在崇隆孔子的同时,为使“阙里能闻讲诵之声,四时可睹烝尝之位”,乃以孔子后人孔羡奉祀孔子,“邑百户”,作为经济来源。同时安排专人守卫,并命人增设屋宇,方便学者居住,俨然要将此地打造为一个兴盛的文化交流场所。包括曹丕此后对儒学的推崇、对文化的传播,皆可视为曹丕文治的一个侧面,用以展示其教化之功。而魏臣在劝进之际,也是欲将曹丕比拟为传说中能安天下、行教化的“圣王”。由此,曹丕向圣贤孔子致敬,就得到了更好的解释。
于是鲁之父老,诸生游士,睹庙堂之始复,观俎豆之初设,嘉圣灵于髣髴,想贞祥之来集,乃慨然而叹曰:大道衰废,礼学灭绝卅余年。皇上怀仁圣之懿德,兼二仪之化育,广大苞于无方,□恩沦于不测。故自受命以来,天人咸和,神气烟煴。嘉瑞踵武,休征屡臻……尔乃感殷人路寝之义,嘉先民泮宫之事,以为高宗、僖公,盖嗣世之王,诸侯之国耳,犹著德于名颂,腾声于千载,况今圣皇,肇造区夏,创业垂统,受命之日,曾未下舆,而褒崇大圣。隆化如此,能无颂乎。
碑文后半部分所见,即曹丕尊孔兴儒的初步成效:鲁县孔子庙吸引学者来此驻足、交流,儒学的传播事业在此地迎来了一波高潮,士人在感慨如此盛景的同时,亦对曹丕多有称颂(碑文最后还有颂词,略),“皇上怀仁圣之懿德,兼二仪之化育”,如此教化之功,真可谓“圣皇”之姿也。
真人临凡,何以抑道
无独有偶。曹丕在黄初三年,还命人修整了老子庙。《续高僧传》卷二十四《释僧勔传》载其诏曰:
告豫州刺史,老聃贤人,未宜先孔子。不知鲁郡为孔子立庙成未?汉桓帝不师圣法,正以嬖臣而事老子,欲以求福,良足笑也。此祠之兴由桓帝,武皇帝以老子贤人,不毁其屋。朕亦以此亭当路,行来者辄往瞻视,而楼屋倾颓,傥能压人,故令修整。昨过视之,殊未整顿。恐小人谓此为神,妄往祷祝,违犯常禁。宜宣告吏民,咸使知闻。
与对孔子的尊奉相比,曹丕在这里的态度就比较矛盾了。原始道教尊奉老子为祖师,曹丕命人修整老子庙,显然也是有安抚这一群体的意思。可是,曹丕却非要强调说:自己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担心“楼屋倾颓,傥能压人”。害怕年久失修的楼屋倒下来砸到人,不该是曹丕该操心的,所以下面这句“恐小人谓此为神,妄往祷祝,违犯常禁”,即不允许道教徒私下进行祭祀庙祝等活动,才是他的真实目的。曹丕一边需要尊奉道教,以安众心;一边又要重申相关禁令,以巩固自身统治。魏明帝时,曹洪乳母与临汾公主侍者共同祭祀无涧神,下狱,太皇太后卞氏派人求情,帝不许,亦足见曹魏相关禁令的严格。
曹丕对原始道教的矛盾态度,又是从何而来呢?
这得再次提到曹操此前的政治宣传。前文已述,曹操称王前后,命人铸造宝刀,当时出现了三篇赞刀文章,曹植《宝刀赋》云:“实真人之攸御,永天禄而是荷。”即言曹操得神兵以永固王位。在汉代开国神话中,神兵是承载“天命”的主要工具之一,具有平僭乱、致太平的关键作用。如今曹操以百辟刀“扬武备以御凶”,亦是借神兵之利及其具有的神圣属性来宣扬自己的“天命”。而这里提到的“真人”,是道教称呼,如吉川忠夫所说,“真人”被视为传达天命的天帝使者,即受命于天而行革命之人。
联想到曹丕在谯县设大飨礼时的发言:“谯,霸王之邦,真人本出。”可见,曹魏官方认定曹操有“双重身份”—他不仅是大汉魏王,亦是道教真人。早在曹操起家之初,他在收降青徐黄巾军的时候,就是因为“其道乃与中黄太乙同”。尽管曹操之祖曹腾很可能受桓帝影响而信奉道教,但曹操年轻时是否信奉道教,早已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曹操表现出的态度,是与原始道教相合的,以至于他晚年在洛阳宫中的居所内,还设有专祠黄老的“濯龙祠”。曹操此举,根本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控制原始道教,只有他自己做这个受命于天而行革命的“真人”,在汉末掀起大乱的原始道教,才能真正发自内心地信服他。
姜生还指出,曹操掌握了汉末社会中最能代言“天命”的两类、四股势力:第一类是奉 “天命”统治整个社会的汉家 “天子”;第二类是原始道教,大致有黄巾、张鲁、方术三股势力被控制在曹操手中。曹操执政时,召集大批方士,甘陵甘始、庐江左慈、阳城郗俭、谯国华佗、汝南费长房等精通谶纬、通晓数术的奇人异士由此来到魏国。诚如曹植《辩道论》所说:
本所以集之于魏国者,诚恐斯人之徒,挟奸宄以欺众,行妖隐以惑民,故聚而禁之也。
将这些方士集中起来统一管理,是为了防止他们“欺众惑民”。只是,曹操的意图绝非仅限于此,其实更重要的是,掌握对“天命”的解释权与传播权,能帮助他在巩固自身统治的同时,亦能加大宣传“大魏应灵符(曹植语)”与“大魏应期运(阮瑀语)”的舆论。这同样是割据汉中多年的天师道张鲁愿意投降曹操的原因。相较于不成体系、十分松散的太平道(黄巾军),天师道“师法汉制”,结构更加成熟、完整,也更容易为曹氏父子利用,成为其加强、巩固自身统治,并更好地宣扬其“天命”的工具。
在这个过程中,张鲁一家受到了特殊优待,天师道也开始与曹魏深度绑定。在陈寿所处的时代,张鲁的祖籍悄然变为了“沛国丰县”,与皇族曹氏成了同郡。刘屹便指出,这一变化更可能是张鲁迁往内地之后,特意要加深天师道与曹魏皇室的联系。甚至在《大道教令戒》(被认为是曹魏时期天师所作,即张鲁或他的继任者)中,也有这么一段文字:
昔汉嗣末世,豪杰纵横,强弱相陵,人民诡黠……魏氏承天驱除,历使其然,载在河雒,悬象垂天,是吾顺天奉时,以国师命武帝行天下……今吾避世,以汝付魏,清政道治,千里独行,虎狼伏匿,卧不闭门。
曹操去世后,曹丕在继承“魏王”的同时,也继承了曹操“真人”的名分。第一个劝进的李伏,恰好就曾是天师道高层,以此来表明原始道教对曹丕的服膺与认同。是以,为了安抚照顾他们,作为“真人”的曹丕自当也尊奉老子。但这毕竟是有限度的,昔日的太平道与天师道,都是不稳定因素,曹丕自然不会放任他们自由活动。
明面上看,曹丕对儒学始终是尊崇的,但他一系列的举措,更多只是浮于表面。就曹丕本人的性格而言,也与传统的“儒士”相差甚远。与“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对应的,是“魏文慕通达,天下贱守节”。观曹丕行事,也是性情中人,只是因为个人恩怨,曹丕就羞辱于禁、苛骂张绣、弑杀鲍勋、囚禁曹洪……丝毫不顾及别人对他的劝阻。
可对待自己的友人,曹丕总是真心实意。王粲去世后,曹丕想起他生前爱听驴叫,便不顾身份扮起了驴;被立为太子,他高兴地一把搂住心腹辛毗的脖子;至称王称帝,与他交好的吴质,能力虽然不足,却也被委以重任;而他的发小夏侯尚,更是差点得了“作威作福,杀人活人”的特权。孟达来降,曹丕也大喜过望,“执达手,抚其背”,群臣不忍直视,称此举不免“太猥”。
这样的曹丕,与其父曹操一样,都不能算是一位合格的“儒士”。而他们父子,之所以服膺儒学,收拢道教,本质上还是为了巩固自身统治。这大概就是他们父子的两张“面孔”。在执政时,是一张尊儒崇道的“面孔”,这样方便他们更好地维护自身统治。但私底下,他们既没有“儒生”的特质,也不会无端信奉道教,这一张“面孔”更适合他们做自己。除此之外,他们还有许多张“面孔”,用来应对不同情况。有时候,后人所见到的曹操、曹丕,也许只是其中一张“面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