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
作者: 王樽1
某 个时刻,或某些日子、某个阶段,人可能根本不是自己,而是变成他人,另外的类型,甚至是另外的物种。其感受、脾气、性情都与过往不同,外形或许并不明显,此前示人的精神气质却已经迥异。他判若两人或多人,失去了原来的自己,化身成另外的生命形态,别人看不出来,自己亦可能浑然不知。
博学者或可解释说,人本身就是多元的,犹如器皿,有多个侧面或多种角度,若有外力作用,更会发生外形或内在的改观。这当然是不错的,本质还是涉及了改变。物体一旦被改变,原本就非原本,即使修缮复原,其或隐或显的变化,便会存在,并继续发生新的改变。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同样,河流也不能两次接纳一个完全相同的人。因为,一切事物都在不停变化。
人自称为万物之灵长,所谓海枯石烂,地久天长,我心依旧,都试图表明人的某种永恒性,以不变应万变。其实,世间最易改变的就是人,不变的只是虚拟或假象。包括情感、精神与肉身,时时都在新旧交替、更新裂变。直到大限已至,撒手人寰,化作非人或不知什么东西。以伟大的作家莫泊桑为例,这位举世公认的“世界短篇小说之王”,一生风流倜傥、创作丰硕,是法国文学史上短篇小说创作数量最多、成就最高的作家。他因梅毒侵蚀,年轻时就神经和偏头痛缠身,中年即病入膏肓,四十岁即无法顺畅写作,最重要的是,肆虐的病痛重新塑造了他,让其变成了谁都说不清的人——他匍匐爬行,神经错乱,浑身疼痛溃烂,满眼是缭乱幻影。两年后撒手人寰,医生的结论是:莫泊桑去世时已经不属于人类,他变成了某种畜生或畜生不如。
一生沉迷享乐与虚构的莫泊桑,誓死也不愿看到自己化身畜类的结局。数百年后,莫泊桑的同行兼同乡,名不见经传的作家——阿尔贝·维达利写了篇《为一位巴黎女郎献出了生命》,以非人的视角吟诵了一曲爱的歌谣——一只游荡于山野的橙黄色大野兔,偶然见到来此度假的一对年轻夫妇,女郎的美貌与娇柔,让其一见钟情,连她与不谙风情的丈夫一起接纳,并故意卷入两人的车轮下,如愿成为巴黎女郎的盘中餐。故事告诉人们,爱没有理由可讲,真爱就是奉献牺牲,且可以超越物种。或许,有人会不以为然——这是“神话”,是不足为训的“小说家言”。
然而,谁又能保证小说家言不是真实,奇情就真的只是虚构?芸芸众生,千奇百怪,有什么样的变形记,是注定不会发生的吗?
说件国际影坛举世瞩目的变性记。1999年,当全球影迷为《黑客帝国》的横空出世如痴如狂时,该片导演沃卓斯基还是一对兄弟导演,哥哥是安迪·沃卓斯基,弟弟是拉里·沃卓斯基。随着2003年影片续集《黑客帝国:矩阵革命》《黑客帝国:重装上阵》的完成,人们发现兄弟导演的内核也在发生“重装上阵”和“矩阵革命”,先是哥哥以女装示人,后干脆手术变性,更名为拉娜·沃卓斯基,兄弟俩随之变为姐弟俩。2012年,两人携手来北京推销新片《云图》,由哥哥变身姐姐的拉娜一头红发,弟弟拉里则保持着状如金刚的满脸络腮胡的壮男形象。不过四年,大洋彼岸又爆新闻,弟弟亦宣布变性,同时更名为莉莉,沃卓斯基从兄弟变姐弟,现在则摇身变成了姐妹。
不变是相对的,变是永远的。原创力丰沛的作家,多有这样的经验,当时过境迁,面对旧作,会出现某种恍惚或判断错位,或出乎意料地好或出乎意料地糟,甚至奇怪,为何当年的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和作为?问号意味着陌生、疑惑、不解,不是文本本身出了什么问题,而是观察文本的人,光阴荏苒,其内在的记忆与外在的自身都发生了改变。不论向好还是向坏,说“今非昔比”或说“成长”,都是变形的结果。
2
无疑,生命即变来变去。包括人类在内,所有的生命都是不断变形的过程,区别只是有的快有的慢;有的隐蔽有的显著;或迅疾如马踏飞燕,或迟缓若静水深流;有时外松内紧,有时外紧内松;有时声东击西,有时里应外合……总之,从不间断,直至消逝。其实,消逝之后,仍然没有停止变形。比如,人死之后,从肉身化为冢中枯骨,或燃成灰烬,再到隐入尘烟,融进虚空,化作人所看不见的东西。真的是——看不到了仍在变,死了都不消停。
变形或变性,是事物的本质,是活着与死去的生命线、主旋律,是确凿的存在,是无法回避的终极真相与宿命。没有人可以逃脱。在场或离开,都无法阻止。
只是,因为认识的局限性,人须借助物像才能得以确认。即使某些未见的想象,也会因人而异,也会随着时间更替而有所改观,比如,传说或故事中的神鬼形象。《圣经》里说,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因此,在人的想象中,上帝也应该有着接近人类的形貌。但因为没人真正见过上帝,便只能通过想象来描绘。很多杰出的诗人、艺术家,如米开朗琪罗、威廉·布莱克等,都将上帝刻画成须发皆白的老翁,仍逃不脱人的基本样貌。然而,若按《圣经》记载,上帝是“自有永有的”,也就是无生无死、无处不在的,是可以随物赋形的。由此推论,上帝可能以任何形象示人,且人类无法捕捉和把握。上帝也以固形惩处不听话的人,比如义人罗得的妻子违反旨意回望被毁的索多玛城,瞬间的凝眸,即被变为不动的盐柱。有人说,罗得之妻的变身,是因为没有自我,只追随他人或被裹挟于巨大惯性之中。事实恰好相反,她的变形是被固形,成为盐柱,终结了其未来的可能,即失去了变化中的自我。
没有固定形象的上帝,意味着形象无限,或随物赋形、不断变换。
众所周知,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处死,复活后曾几次见到门徒。在《圣经》和门徒回忆里,再次见到的复活的老师,亦不是旧时的样貌,因此门徒大多并不能立即认出,有门徒甚至坚持要摸他的伤口后才能相信。《福音书》记载死后复活的“耶稣易容”——“他的面貌就改变了”,“在他们面前改变了形象,脸面明亮如日头,衣裳洁白如光”。可见,即使救世主归来,也是今非昔比,容颜有变。各种版本的绘画或电影中的耶稣,呈现的也只是作者的理解和想象,具体刻画时,连死前与复活后的衣服都一致。显然,这只是为了辨识方便,以让观众能够一目了然。实际情况,应另当别论。
“变形”一词的拉丁文(deformatio),意为“歪曲”,即是原有形象的扭曲变形。在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看来,事物的生与死只是形体的变化,是旧形的改变,新形的完成,人的生死亦是如此。万物的形状,从未一成不变,大自然崇尚翻新,不断改变,创造新形。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以神话叙事诗的文体,讲述了一系列变形的故事——人与人之间、人与动物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千变万化,无奇不有。宇宙万物,均无定形,一切都在交易,一切形象都是在变易中形成的。而在缤纷多彩的变形中,古今东西,亦有多方位的交叉融通。观察《变形记》,其中物变人的故事多与神有关。比如,第一则就是普罗米修斯,它与中国古代的女娲造人、《创世记》里的上帝造人,在情节上有异曲同工之处。
有形的变与无形的变(可见与不可见),可以互相指涉,殊途同归。前者如流水的形象,后者如时间的概念。二者可以相互比喻。中国的先圣孔子、西方的先哲奥维德,均将时间喻为流水。孔子望河兴叹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奥维德说,时间本身就像流水,不断流动;时间与流水都不停流动,像一浪推一浪,后浪推前浪,前浪又推前浪,时间也同样前趋后拥,永远更新。过去存在过的,今天就不存在了;过去没有存在过的,今天即将到来。时间永远都在翻新。
时间的大河奔腾不息,以柔克刚而无定形。流水有相,却非固态,滚滚向前,不断变化,所到之处,万物也随之而变形。中国成语里的滴水石穿、水到渠成,均是此因果的说明。
人在时光中,亦会因时过而境迁,容颜更改,故人难辨。如同苏轼的伟大悼亡词所表达的——梦中所见的亡妻,只能停留在记忆里过去的模样:“小轩窗,正梳妆”,即使“年年肠断”或“不思量,自难忘”,毕竟隔着时间的大河——“十年生死两茫茫”,诗人与妻子都在光阴潮水侵蚀下不复当年。残酷的现实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小小一首悼亡词,却蕴蓄着人生的大悲凉。生命的所有魂牵梦绕,都会因时间而更改,多少人间烟火,都在光阴磨蚀下容颜不再。如果说,人生是一场终必成空的无奈,乃是因为人在时间里,无法逃离、无法改变,更无法阻止包括自身在内的一切变形。
3
变形的过程,是时间的叠加,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相互作用,相互角力。或漫长或短暂,或鲜明或模糊,都需日积月累,渐行渐近。
根本而言,一种生命幻化为另一种生命,即所谓形神兼备的巨变,断不会一蹴而就。如同天下的所有变化,多是由量的积累到质的飞跃,是一系列小变的几何级增长,而后才有大爆炸式的骤变。因此,变形时时刻刻发生,属于万事的常态,但超越常规,如乾坤颠倒、阴阳反转,或跨越物种的变形,则属于非常态。否则,这刻不知下刻的命,同类间都瞬息而变,互不相认,必将引发天下大乱,且各种变变变,一刻不得安宁。所以,如同造物主创造宇宙天地,自有其轻重缓急、先来后到。变形也意味着程序、节律,少安毋躁,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循序渐进,让变形的过程充满音乐般的节奏感,只在某些时段,才会稍加提速,直至高潮来临,飞流急湍,蓦然升级。如将变形视为纵横交错的宏大交响乐,其中必然有着主副、大小之别,慢板与快板、渐进与飞跃之分,有内因、外因作用的不同。按照事物发展的规律,任何物种的变形,亦会有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当量的积累完成,质的飞跃来临,即变形中的重要节点——裂变、突变的时段,或某一时刻,甚至是某一瞬间的决定点到来。比如,自然中的某些刹那——铁树开花,幼鸟睁眼,蝴蝶破茧而出,蝌蚪化成青蛙等等——就成了颇为可观的焦点与看点。其中,涉及人的性别更改——变性,或借助药物,或临床手术,均需一定时间方能完成。若靠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完全无法预计。传说,英国伊丽莎白女王一世时期的贵族少年奥兰多有不同性别的四百年生命,当大革命爆发时,他正在酣眠,一周后梦醒,回到现实世界,惊诧发现自己变形(变性)了——从一个英俊少年变成一个花样美少女。可以想象,奥兰多的梦中数日,可能就是世上若干年。然而,相比人类从爬行的猿变成可以直立行走的人,还是属于小巫见大巫。
奥兰多的变性,是特例中的常态典型,不需手术不用刀,其决定性因素,乃是内在机能——雌雄同体。可以说,奥兰多四百年的传奇人生,变形(变性)只是自身体内两性的彼此唤醒。也就是说,奥兰多的超常性,不是无端的突如其来,而是本身的雌雄同体,有着合乎内在逻辑的天然性。
神奇的奥兰多,变形与变性同步,其中的匪夷所思,超越了人的习见与常规。因此,有太多的阐释空间,并被赋予了太多不同的意义与分析。1928年,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据此写出了长篇小说《奥兰多》,她将作品的副标题取为“一部传记”,并在扉页上标明题献给自己的同性恋情人。伍尔夫概念里的“传记”带有调侃意味,这从其情节的精心组织、行文的滑稽戏仿、煞有介事的序言、学者式的索引清单,以及书中伊丽莎白时代的十四行诗、十七世纪的典型舞台剧等元素中可以看出。书中的奥兰多,身为男人时风流成性、拈花惹草,变性为女人后,又将女人的风情发挥到淋漓尽致。奥兰多的每次情感巨变都经过了一次漫长睡眠,包括性别之变。成为女人的奥兰多,发现没有男人的日子烦闷而无聊,于是便很快结了婚,纤纤玉手上的婚戒,表明了她以女人身份融入了人们习以为常的社会。从男人化身女人,奥兰多要面对新角色带来的各种新变化,还遭遇了一场官司——从前的财产都交由大法院委托管理,因为原本是男人的奥兰多已经不存在,变形后已化身女子,人们认为原来的奥兰多已死。最终,奥兰多赢了官司,但诉讼的昂贵费用,让她不再是腰缠万贯的富婆。
无法说清,奥兰多的变性究竟经过了多长时间,或许从一出生即已开始酝酿,变形的关键,想必是在土耳其的沉睡一周。因为,当他在宫中醒来时,原本的奥兰多不见了,男性的旧我变成了女性的新我。伍尔夫用了十多万言讲述这个传奇的“传记”故事,电影则无须烦冗叙述,变得直接、简单而好看。
伍尔夫的小说问世六十多年后,英国女导演莎莉·波特着手将其搬上银幕,于是,有了英国、俄罗斯、法国、意大利、荷兰等多国联袂制作的电影问世。九十多分钟的影片《奥兰多》,主人公直接蜕变的情节,只有一两分钟——曾经的美少年奥兰多走到落地镜前,他意外地看到,镜中是个丰乳肥臀的美女。此后,变性的奥兰多重返故里,她拒绝了大公的求婚,而是嫁给了一位四处漂流的冒险家。电影结尾,世界已进入了工业革命的二十世纪,在世界大战的硝烟战火中,已为人母的奥兰多驾驶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而去。